拍過一大堆德國歷史傳記與法律正義電影的德國新浪潮老奶奶 Margarethe Von Trotta，居然跑到紐約拍了一部英語電影《前任同盟》而且還是個都會女性喜劇片？跟她片單中赫赫有名的《漢娜鄂蘭：真理無懼》、《玫瑰圍牆》和《羅莎盧森堡》這些電影比起來，真是怎麼看都大異其趣呀！不過老奶奶就是拍了，她也毫無避諱就是要破天荒來拍個喜劇，即使類似題材在好萊塢如《大老婆劇樂部》或《婦仇者聯盟》已如過江之鯽、她也要拍她想拍的；即使故事背景設在美國紐約，她硬是選了德國挪威與土耳其演員、配角與路人國籍更多樣、硬是要拍一個不一樣的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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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到底紐約長什麼樣子？哪些人算是紐約人？紐約人的腔調又是什麼？我個人是沒去過紐約的，去過紐約的親友們的主觀描述也各自不相同，但我們在發行國際的美國電影中看到的「紐約」好像多少有個固定的印象，可能伍迪艾倫佔了一系、馬丁史柯西斯佔了一系、諾亞邦巴赫與鬼塔可能也佔了一系... 總之，如果看片很多的我們心中有個「紐約味」的印象，那德國老奶奶拍的這部《前任同盟》可一點都沒那印象中的「紐約味」：它沒有紐約的文人、沒有紐約的政治菁英、沒有紐約的金融金童、沒有紐約的公園風景、所有角色的英語口條通通沒有紐約腔甚至美國腔！
此片唯一比較可以符合紐約印象的，是主角們居住的那間豪華大公寓，其實是紐約老工廠改建的時髦新住宅。這間「老屋更新」的住宅既像是外國遊子來到紐約懷抱的美國夢、又像是小女人結識良人懷抱的家庭夢，只是美國夢是要破碎的、家庭夢也是要破碎的，夢醒後徒留一個空殼下來給夢碎之人；夢碎之人也許一開始還傻傻眷戀那曾經幻夢的餘光，但慢慢終要面對夢想早已成空的事實、甚至這夢一開始就只是個空殼其實內裡千瘡百孔的事實... 那麼，夢碎的人們，能夠一起放下夢想的成見、捲起袖管把這「老舊管路亂噴」的老屋重新整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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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是毫無疑問的女性電影，片名 "Forget About Nick"當中，在海報畫面居中但退居遠方背景的男人 Nick 是兩位女主共同的敵人、也是共同的心魔：大約十年前，50歲的土耳其富商 Nick 拋下了40歲的德國妻子 Maria與20歲的德國女兒 Antonia、請母女搬出公寓後，不久就改娶了30歲的挪威模特兒Jade、讓新婚妻子搬入公寓；十年後到了現在，40歲的 Jade 也被60歲的 Nick 拋棄了、他改去追20歲的年輕女模特Caroline，只是這回尚未離婚、公寓仍由 Jade 續住只是 Nick 不再回來了。Jade儘管白天是時尚設計女強人，但在家像個癡癡小女人等待老公浪子回頭...
只是這天，年已50的德國前妻 Maria來了！原來在 Nick & Maria 的離婚協議中有載明：若 Nick 長期搬離這公寓不再居住，那公寓的產權歸前任配偶，因此 Maria聽說 Nick 不返家就大方來接收她的財產了！只是呢，協議當中也同樣要留產權給另一位「前任配偶」也就是未來的Jade，雖然 Jade 還傻傻以為老公會回來但誰都知道她已是個「前任」... 於是尷尬的狀態發生了：兩位「前任」現在各自享有這間公寓的一半產權，正如同她們各自享有花心老公留下的一半遺緒，只是兩人如何面對這間公寓的使用佈置整修乃至財產處分，血淋淋地投射她們面對 Nick 的不同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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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 Von Trotta 與老搭檔 Pamela Katz，也是個70歲左右老導演搭60歲左右老編劇，而她們在本片的角色佈局也煞有其事地玩了女人最在意的「年齡」這東西：這裡有60歲左右的老男人Nick、有50歲左右的德國前妻 Maria、有快成前妻的40歲挪威妻子Jade、有接近30歲的德國女兒 Antonia爸爸長年不理睬而根本由媽媽一人帶大、有年方20歲的年輕嫩模 Caroline 成為老男人的新情人、有接近10歲的小孫子 Paul 老男人根本瞧都沒瞧過一眼... 幾乎可以說，老男人 Nick 心中的「年齡地圖」完整勾勒了，誰是他想擁抱的、誰是他想遺忘的、誰是他想沾沾就好的，一清二楚！
電影開頭，模特生涯大約二十年已經坐到 40 歲力拼轉型時尚設計師的 Jade ，不但在職場上心知肚明時裝模特兒這種「美色」的事業到了 40 歲就將被淘汰，還赫然發現夫妻家庭搞不好也是一樁「美色」的交易、到了 40 歲一樣要在市場上慘遭淘汰、婚約也將被老公這位客戶給解約？更糟的是，自己十年前結婚就隱約知道但沒照面的「前任」Maria 也跑來了，她倒是外表雲淡風清來大方接收財產、甚至隱隱幸災樂禍地來將自己一軍：「我也是 40 歲被拋棄、妳也是 40 歲被拋棄，男人愛的保鮮期絕不超過 40 歲妳就別再掙扎了」！真是所有 40 歲女人最不想聽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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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掙扎，就掙扎在對房子、對生活、對外貌的面對態度與處理方法，這取向上的差異也成為前半片最多的笑料！必須要說雖然 Von Trotta 這位擅長法律正義嚴肅歷史片的老導演，拍起喜劇片是有那麼一點點格格不入地，彷彿連年輕導演入門的基本套路她都不太會？不過像我這種看膩好萊塢喜劇看到快吐出來的，看 Von Trotta 臨到老來的喜劇嘗試還真是眼睛一亮！從冰箱要放什麼食物、廚房要煮什麼晚餐、櫥櫃上的盤子要拿來看還是拿來用、客廳要拿來起居生活招待客人還是維持一塵不染、陽台要窗明几淨還是要充滿綠意生機、大空間牆面要不要掛高調的普普風繪畫...
幾乎每一件「房事」，在 Jade & Maria 間都投射兩種截然不同的棄婦心態！對由模特轉設計師一直待在「美色」產業中的 Jade 來說，空間要美、人也要美，是那幅靜態畫面讓女人自信讓男人滿意，因此這靜態的美必須努力維持，就算生活軌跡會讓這美稍稍變調、譬如廚房不免偶爾弄髒一點點，但那些對空間的使用都以影響極小化為原則。但，對學習德國文學讀到了博士班、獨立拉拔女兒長大後才又花了好幾年終於拿到博士的 Maria來說，空間就是拿來生使用的、是拿來生活的、是拿來養育的、是拿來待客的、是拿來使用消耗再維護修補以成就一切人生當下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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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片最好笑也回收使用最多次的梗，是一對她們請來的搬家工人，操著西班牙語顯然是外籍勞工，他們不停地輪流聽從兩位女主人的命令，把那幅最高調的普普風大掛畫給搬了上樓束諸高閣、再搬了下樓重新掛上、只能滿口西班牙文抱怨著這無限循環。兩個女人，各自持分同一間公寓的一半財產，但這公寓又沒界線讓她們一刀兩段而只能和平共存，那該怎麼辦？本片接下來還會丟出很多挑戰，譬如公寓要不要趁早賣掉以賺一筆，Jade覺得賣掉賺一筆可以給她事業所需的資金、也可以給妳 Maria妳所應得的有何不好呢？但對 Maria來說住宅不是商品，而是生活的容器與回憶。
從「要賣還是不要賣」這件差點對簿公堂的衝突開始，本片漸漸讓我們看見年長女性面臨的殘酷處境，在 Jade & Maria 兩人身上是截然不同的。前模特兒 Jade 年紀已長美色已漸退、對她這種職場女強人來說必須繼續拼的就是事業，住宅或其他生活元素說穿了都只是收藏的商品，過去有美色價值時放著好看、今日沒美色價值時拿來變賣。而對當了 20 年媽媽與 10 年博班的文學博士 Maria來說，那些資本主義的金錢遊戲與專業外表都是空的，真正可以支撐生活成就美好的產品之使用價值才是真的... 只是來到了資本主義天堂紐約，來自窮而性感柏林的 Maria真能存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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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活不容易，奉獻青春拉拔孩子的 Maria終於拿到博士重回職場，在美國社區學院申請教職得到的答覆只是「我們知道帶小孩很重要」、「我們知道您學識淵博比所有老師都強」，但是「在美國，我們女人從小就崇尚獨立自主，絕不會讓自己成為男人禁臠」而以女性自主價值不足的理由把 Maria給刷掉！哎，到底訴求「女性獨立自主」的女性主義具體內容是什麼呢？那恐怕也只是個百家爭鳴的社會建構，而在紐約社會的獨立女性搞不好更像是 Jade 這種沒有小孩衝刺事業的光鮮亮麗女強人、倒是歐洲德法訴求女人仍可頂天立地選擇母職再重回職場的努力，在此不受到承認。
也許這就是 Von Trotta 拍紐約所要帶入的德國觀點吧？在美國紐約的女性處境真如此強悍無情嗎？這我說不上來，但這出自生長於紐約的美國女編劇 Pamela Katz手筆，令人想否認都不太容易。於是 Jade & Maria 兩人的根本差異呼之欲出了：兩位女人兩種截然不同的一生，也許關鍵就在有沒有孩子！而有沒有孩子，基本就投射了一個自我中心的年齡心智地圖，就像老男人 Nick 那張對女人年齡的心智地圖一般，也許不知不覺中與男人競爭的紐約女強人也學了個全？我們20青春崛起、30衝刺職場、40成熟轉型、50享受人生... 但 0-20 這兒女成長的階段我們都不願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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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到後半，「兒女」問題終於現形，Nick & Maria的女兒 Antonia帶著她單親生下的兒子 Paul 寒假來紐約看外婆、也看看媽媽從小長大的紐約公寓！這位 Antonia對 Jade 來說是丈夫的女兒，她一直很想當個繼母與繼女見面成為好朋友，結果繼女終於來到她面前時已是年近 30 歲風華正盛的職場年輕女性了，從來不是 10 歲小屁孩或 20 歲叛逆少女。很快地，都在當職業婦女的 Jade & Antonia 成為好友打成一片，在知道 Antonia學化學卻屈居小學教職後，Jade還大方邀請她替自己研發一款香水上市，這短短寒假竟也成為一場事業小冒險、年輕女性攜手發光不亦樂乎！
只是，等等，Antonia 在這寒假新職場上發光發熱時，尚未滿 10 歲就跟媽媽一起來度假的兒子 Paul 在哪裏？那當然是在外婆 Maria那裡了，畢竟女兒把握機會要發光、養育之責媽媽就來幫妳扛、反正媽媽養妳也養了這麼多年很熟練的啦（嘆）。人長大要衝事業、但人小時要受養成，兩者都是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只是為何紐約獨立新女性社會獨鍾前者而鄙視後者呢？「有工作才是獨立女人」「工作的定義是在外賺錢」「有賺錢才有資格插手房產處置」等看似前衛其實超保守的女性觀念讓 Jade 連珠砲轟來、幫帶孩子卻被轟個體無完膚的 Maria終於負氣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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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終究要這次為了孩子的衝突、逼得 Jade 衝口而出「那孩子我來帶」結果帶個手忙腳亂，才終於讓 Jade 在這老男人給女性長年置入的「年齡心智地圖」迷思中，認真看見那多世代環環相扣中的最後一塊拼圖：10歲以下的年幼孩子。也許，這一次與繼女 Antonia彷彿姐妹攜手創業的香水研發大成功、在發表會上稍稍幫帶一下孩子也算小成功？但當 Jade 要以獨立女性衝事業的資本紐約價值觀延攬 Antonia成為公司主管、要她放棄柏林生活與人際關係也把孩子交給保姆、就來獨立自由跟我享受事業人生時，才被 Antonia重重打臉：女人不只事業與賺錢，還有親情與人生。
Jade 這事業女強人，真的只是個自私為錢不顧人間的資本奴隸嗎？本片當然不是這樣描繪，她絕不是個壞人而只是個迷惘之人，從本片她的「時尚設計師」線中可見一斑：她身為一個被凝視被壓抑的女性，她很努力要新創一個時尚品牌去培力也去讚頌受到壓抑的女性，只是到底那「女性」是什麼樣貌呢？她的設計路還在跌跌撞撞摸索著，每每概念很前衛有趣令人振奮、但實際做出來卻發現根本搞錯方向、總是打不到真實女性的生活而砍掉重練。平行於女裝設計線的尋覓，Jade在家裡面對 Maria這與自己天差地遠的女性，也一樣是大呼小叫多次衝突後，才得到認識與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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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前任同盟》在輕快明亮的喜劇外表下，老導演 Margarethe von Trotta與老編劇 Pamela Katz所要說的故事仍是很嚴肅、而且她們這對德美合作的編導搭擋對美國紐約女性喜劇也是很有批判性的，尤其許多美國女性喜劇當中不喜歡正視而只喜歡當看板與吉祥物的「孩子」，在此不只是妝點女性璀璨人生的小天使、而是甘苦交雜也悲喜交織地強勢主導女性一生。如果抱著一部美國女性喜劇片的心態來看，恐怕會覺得此片兩個前任女主一起「女力連結」「唾棄渣男」的主軸不明確、正義快感也不夠俐落爽快，我們平常看這種嘻嘻哈哈的女力喜劇不就是要熱血沸騰嗎？
但我覺得，此片劇情擺明不是要簡單爽快的、節奏也擺明不是要直線順暢的，反而它處處點出令女性角色自己都皺眉頭的迷思、在女性角色本來意興風發的奮鬥中處處放了顛簸的路障，並且透過一間滿載女性取向辯論的老屋更新大公寓、以及密度極高的多面向女性理念衝突與辯論，最後為女性陣營自己看見更長的光譜、也看見更廣的世界。兩位女主角，挪威的是常演逃殺片與戰爭片的戰鬥女郎 Ingrid Bolso Berdal，一臉橫肉滿臉殺氣演出女強人Jade；德國的是喜劇正劇富貴貧窮什麼戲路都能演的 Katja Riemann，一臉朝氣滿口促狹演出老文青 Maria，對戲精彩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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