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宮殿中，身著華服的薩利納親王一家人齊聚一堂，正在神父的帶領下誦唸玫瑰經。
此時屋外傳來聲響，騷動愈演愈烈，親王出門查看，發現竟有一名士兵死在自己的花園裡
。這場事故彷彿宣告了戰火正式綿延至家中，親王的外甥唐克迪決定投身戰場，加入革命
軍。隨著兩西西里王國氣數將盡，等在西西里島面前的是現代化的宿命──
《浩氣蓋山河》（Il Gattopardo/The Leopard）改編自同名小說《豹》，原著作者本身
就是一位西西里島的親王，這使得身擁歷史悠久的貴族血統、卻又帶有左派批判精神的維
斯康堤成了這個故事當之無愧的敘述者。維斯康堤標誌性的飽和色彩在本片就像勝放的鮮
花凋謝前呼之欲出的不詳，我們還分不清導演是藉由電影爬梳百年前的權力消長，或是悼
念曾經的家族榮光，亦或兩者皆然，這部講述家道中落、階級衰亡的作品已然是維斯康堤
最成功的電影之一。
I. 唐克迪：「想要現況維持不變，就必須做出改變。」
（If we want things to stay as they are, things will have to change.）
1860年，尋求義大利建立統一王國的復興運動席捲整個義大利半島，北部江山已收入薩丁
國王麾下，南部諸國依舊負隅頑抗，波旁王朝統治的兩西西里王國便是其中之一。盤據西
西里島的薩利納親王不願表態，他那素來玩世不恭的外甥唐克迪卻決定加入加里坡底的革
命軍，打倒來自西班牙的波旁王朝。
唐克迪毅然參軍或許正面反映了他洞悉時務的才能，然而舉家遷往鄉下避風頭的親王就是
迂腐不化之輩嗎？雖然和親王一家往來頻繁的神父這麼形容貴族：「我們認為重要的事他
們不會在意，我們覺得無所謂的事他們反而擔心。比如在薩利納親王看來，若沒法去杜納
福卡特度假，那簡直是悲劇；但要是問他如何看待革命，他會說並沒有革命，一切如故。
」不過在我們局外人看來，顯然神父才是眼界受限的那方。從親王資助唐克迪參軍，再到
幫外甥向出身平民、卻有錢有權的市長提親來看，他無疑已不動聲色將一切打點妥貼，只
為了讓家族不失體面地在新時代存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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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王對鏡整裝，觀眾在鏡中看見的卻是他年輕的外甥唐克迪，這或許可列為全片最意味深
長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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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克迪（Alain Delon）從革命負傷歸來的造型令人過目難忘。
II. 薩利納親王：「我們曾是豹子與獅子，將我們取而代之的卻是豺狼與土狗；而不管是
豹子、獅子、豺狼還是綿羊，都覺得自己才是最好的。」
（We were the leopards, the lions, those who take our place will be jackals
and hyenas, and the whole lot of us - leopards, lions, jackals and sheep -
will continue to think ourselves the salt of the earth.）
市長的女兒，讓唐克迪一見鍾情的安潔莉卡，和親王一家人初次見面留下的印象不只有驚
豔，同時也有驚嚇。唐克迪在晚餐桌上分享革命中發生的趣事，說到革命軍衝進一處修道
院躲避，只見裡頭全是年老的修女，她們生怕來客造成騷亂，革命軍則譏笑好歹也等年輕
的修女來了再說。這個不得體的笑話一出口，只見眾人臉色微變，親王的女兒康賽塔對唐
克迪嚴加斥責，安潔莉卡的反應卻是狂笑不止。
儘管此前康賽塔已向父親表達過自己對唐克迪的愛意，親王卻明白大家閨秀的康賽塔和野
心勃勃的唐克迪不是一路人。所以在外甥請他出面向安潔莉卡提親之後，他便對市長的背
景調查一番，得知市長一家雖和上流摸不著邊，倒在新時代裡前途光明，於是果斷敲定外
甥的婚事（聽他怎麼為外甥說好話：「唐克迪姓氏如此顯赫，之所以身家單薄都是因為他
的父親不善理財，但要不是祖上不把錢當錢的揮霍，也無法他養出高貴、敏感又迷人的性
格」），還取得市長將地產轉移到安潔莉卡名下的承諾。不過看著這對新人天雷勾動地火
，只希望親王對愛情的經典譬喻「一年的火焰，隨後是三十年的灰燼（Love, flames
for a year, ashes for thirty）」別成為外甥婚姻的預言了。
聯姻一舉充分體現了親王身為舊時代的領路人，又是大家庭的一家之主的雙重身分。親王
對父母雙亡的小輩的寵愛，唐克迪對舅舅的敬慕（未婚妻向親王邀舞，唐克迪為自己吃醋
辯解的是：「誰叫舅舅英俊、聰明又瀟灑」）皆刻劃得節制而動人。維斯康堤擅長演奏個
人／集體／時代的和絃，祕訣就於在忠實呈現個人的一體多面──從個人對集體的不同應
對，反映在時代裡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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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潔莉卡（Claudia Cardinale）有一種煙視媚行的氣質，和心儀唐克迪已久的康賽塔完
全不同。這種美麗又帶刺的女性角色是維斯康堤鏡頭裡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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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利納親王（Burk Lancaster）在此片從風姿到言談甚至外貌，無一不像一頭老謀深算的
豹。其實薩利納親王的選角起初備受爭議，Burk Lancaster 此前的銀幕形象多是中產／
無產階級的硬漢，不僅維斯康堤覺得他就是個美國牛仔，他自己也推辭（儘管他非常喜歡
原著小說）。最後一來導演屬意的人選皆沒有檔期，二來福斯影業又聲明願意出資三百萬
，前提是電影得由美國明星主演，才促成這場「聯姻」。
III. 薩利納親王：「西西里人想要的是長眠不醒。任何試圖喚醒他們的人都會被憎恨，
即使向他們獻上價值連城的禮物也一樣。而你知我知，新的王國恐怕沒什麼禮物能給我們
。」
（…eternal sleep, that is what Sicilians want. And they will always resent
anyone who tries to awaken them, even to bring them the most wonderful of
gifts. And, between ourselves, I doubt very strongly whether this new Kingdom
has very many gifts for us in its luggage.）
二十六個世紀以來，西西里島的美麗富饒正是她不幸苦難的根源，身處軍事貿易絕佳據點
，她的歷史就是不斷更換書寫角度的殖民史。1860年，西西里島的農民不堪統治者昏庸而
起義後遭到血腥鎮壓，加里波底懷著統一大業，率領千名身穿紅衫的義勇軍入境，對陣政
府軍首戰告捷，讓西西里人民士氣大振，雙方合流乘勝追擊，不久便讓波旁王朝政權覆滅
，結束了西班牙在此一百多年的統治。
本片幾乎所有轉折都圍繞著這場變革展開，但從未居高臨下地評價義大利王國或是加里波
底的歷史定位。相對地我們看見唐克迪那樣在統一後迅速加入政府正規軍的現實主義者，
也有市長那樣突發橫財便自抬身價的投機取巧者，更有風琴師那樣明明忠於舊王卻被迫效
忠新王者，無一不是應運而生。就如同故事從未藉誰之口道出貴族階級的殞落，而是讓我
們走進薩利納親王的生活，嘗他所嘗，想他所想，最終感他所感。
於是我們跟隨他在極盡豪奢的宮殿中穿梭，每一扇門後都是油畫般的質地，令人猶如身處
卡拉瓦喬的作品中目不暇給。有劫後餘生而沾沾自喜的貴族之後，有格格不入而淪為笑柄
的市儈之輩，但也有比一切都更美的一對的新人。他在鏡中看到自己年華不再的倒影，身
旁是一門之隔的汙穢，彷彿要他看清楚本就沒有什麼上流下流之分。至此我們即使對所謂
的貴族精神一無所知，也知道哀戚必須驕傲。所以當親王繫好領巾，獨自離開舞會之時，
毋須同情，向他行以注目禮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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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里島回歸義大利王國投票通過後，慶祝的煙花在親王身後綻放，這個畫面登上了電影
的4K修復版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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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達45分鐘，名留影史的舞會場景。安潔莉卡向親王邀舞大概是全片最如履薄冰的一幕。
Coda. 薩利納親王：「這不是一切的終結，而是所有的開端。」
（This isn't the end of anything. It's the beginning of everything.）
在無數侵略者的鐵蹄踐踏之後，這座島上的人民或許相信統一帶來的是空前的自由平等，
洞察時局者卻知道帶來的是階級的滲透融合；而能同時將這一切感同身受的或許只有薩利
納親王一人。電影的開頭他在華美的起居室和家人一同誦經，在神父面前也不避諱前往花
街柳巷尋歡；電影的結尾他只是吻了安潔莉卡的手，與她共舞一曲，然後在無人街頭的向
永恆的星辰祈禱。時代更迭帶來個體之死，也帶來個體之生，往復循環。
於是邁入暮年的豹，貴族的化身，也只能像片尾那隻貓一般，無聲地遁入西西里的夜色之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