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義聯盟》上映前夕，再來談談我最欣賞的 BvS好了。其實我在版上以前都是發些又臭又長的冷門小片文，跟一些小片觀眾分享些心得罷了；倒是 BvS發過一篇馬上被推爆，而且好多回文推文辯論，竟讓我初次覺得我和 PTT電影版是很接近的。就這點來說我很私人地感謝 BvS。
我不是美漫讀者，目前仍然一頁未讀，童年看《超人》系列與《蝙蝠俠》系列只是看精彩好玩，長大看《黑暗騎士》三部曲沒什麼感覺，看陶比《蜘蛛人》系列畢竟因為他跟我一樣魯而感到慰藉，看《雷神索爾》一與《美國隊長》一倒是為兩大帥男熱血沸騰個一兩天，看《超人：鋼鐵英雄》反而第一次看還沒啥感覺...
不過風格強烈的 BvS出現了，而且我以前喜歡的《300 壯士》與《殺客同萌》那種半真人半漫畫的色彩終於在 BvS出現了（之前看 MoS倒還沒覺得那麼強烈）。也許由於我自己是先看了好多年繪畫才開始常看電影的，看到這種似真似畫的查克電影總是特別有共鳴，也特別能換個角度欣賞它。
BvS 有人愛有人不愛，很高興我也在版上和許多版友交換過心得，對於各種電影的基本「敘事流暢」與「支離破碎」問題，我想在 BvS當然是有，而且讓很多觀眾的觀影經驗不適甚至惹怒很多人。不過我欣賞 BvS的另類角度是把它「當一本畫冊」，電影有許多特別強調的人之苦難與神之降臨，通通都是用靜態的單幅畫面（配上一點點動態）處理的，這些都是電影的重要轉折節點。電影以「靜態轉折」與「動態劇情」搭配，製造一種屬於查克的節奏感，這點我是很欣賞也很有感的。而且動態劇情打來打去說來說去，那畫面色調也都和靜態轉折處無縫接軌渾然天成。
美術方面，我對查克是從來沒有喪失過一絲信心的，只是用美術創造電影語言就有點大膽了，廣大觀眾難以接受而罵聲連連是很自然也很必要的。在節奏感上的運用是「靜態轉折」與「動態劇情」的分配，在劇情本身上，則是查克最惡名昭彰的「彩蛋」了。電影放了極多的漫畫彩蛋，那我都不懂，只好聽高人指點後卻還是有聽沒懂；但一樣多的宗教彩蛋，不只是在台詞上、在物件上、在視覺小細節上、甚至在畫面構圖與場景設計整體上，倒是處處令我有感、更是一次次用外部線索加強劇情的重擊。
這種彩蛋取向很不像電影，卻很像是西方繪畫老大師 (Old Master) 喜歡搞的，去一趟歐洲美術館聽一次導覽就知，藝術史家從繪畫裡捕風捉影挖彩蛋的「腦補」功夫比影人看電影的腦補還強多了、這樣的欣賞與閱讀傳統更是比電影早了至少一百年。當然彩蛋有深有淺，對我來說淺的是那種「某位漫畫作者生辰年月」或「某漫畫作品問世的關鍵年份」反映在車牌或路牌上的，這種開心笑笑就好；但深的，必有歷史或宗教或神話或現世典故，可以是人類滅神稱王的聖殿意象，可以是人類無盡開採的生態意象，可以是上十字架下十字架的宗教意象...
甚至可以是青年企業家三分顏色開染坊的創業意象、可以是嬰兒暴走媽媽拉學步帶的教養意象、可以是人橫練武功硬練肌肉的汲營意象、可以是毀雕像踩大樓的弒父意象... 把 BvS當一本畫冊甚至一幅繪畫可以延伸欣賞的實在太多！我們上美術館看一幅畫，可以第一次只看美感、第二次看技法、第三次看構圖、第四次看進彩蛋、第五次看畫家創作的心態、第六次看創作背景的歷史時勢、第七次看畫家與委託人的勾心鬥角... 就像許多美術系學生一樣每天跑博物館藝廊（推薦英國博物館，每天跑不用錢）從不厭倦（西方美術館美術好看，潛心學習的粉絲身影更好看）。
當然，一切的畫冊彩蛋都要有個主軸貫串，BvS 的主軸當然就是超人與人類的「人神之間」對立關係，絕大多數觀眾應該都看得出來處處引用耶穌降生顯神蹟的人神關係，較不明顯的則是 BvS透過超人把耶穌受難的「苦路十四站」都給走全了！當然，要把這一切上綱為神，一定會觸怒很多觀眾，也會陷入拜神的迷思；然而，仔細看 BvS對超人與阿蝙一神一人的刻畫，其實兩人都是血氣方剛的愛打架男孩（和《美國隊長 3》的東尼與史蒂夫也沒啥不同），都要理智清醒的女孩幫打圓場拉開一把（有參議員路易斯也有瑪莎，其實《美國隊長 3》的雪倫與黑寡也沒啥不同）。
儘管電影透過名嘴與信徒拜物，把超人說得像個神一般，但其實超人從來不神甚至連大度都稱不上，只是個負擔沈重喘不過氣充滿盲點的少年罷了。電影表面的一神一人，是超人阿蝙戰個你死我活，但其實兩人都是庸庸碌碌的打架男孩，所有關於神的線索其實都是人能掌握的已知；唯一不可知的緣分，倒是誰也沒想到的「瑪莎」，將兩個毫不相干甚至水火不容的人連在一起，發現你我都沒有什麼不同，這才是 BvS描繪外星人與地球人一路庸庸碌碌打打鬧鬧之後，真正的神性一刻了。
BvS 拍得像部宗教電影一般，很容易就讓非信徒指責它盲目拜神，也讓信徒指責它引喻失義。但我認為這部電影仍是採取很世俗的角度，甚至是以世俗角度觀看耶穌基督傳教的歷史：兩千多年前有個超凡青年憑空出世，以一己身體力行鼓勵大家為善，儘管超凡終究遭人忌，然而為了感化忌他的人們跌倒三次上十字架終不悔；那麼兩千多年後憑空出世一個氪星來的赤誠青年，不也是似曾相識？我們人類能夠放下不由分說的疑懼不信、而學會信任與攜手做到更好嗎？這倒要期待明天早上的《正義聯盟》繼續演繹了。
我自己很愛 BvS，但也相信很多人很討厭 BvS，那討厭可不是隨隨便便看個爛片的討厭而已，這一年來我和許多討厭 BvS的版友交流（或說「筆戰」？其實並沒什麼好戰啦）也是收穫良多。這部電影我覺得是很基本教義的查克電影，他會為了用美術與彩蛋以一種電影領域極少見的方法說故事、而犧牲電影敘事的傳統流暢；他會為了堆疊人類集體一步步走向墮落的漸進曲線，而把眾多角色的故事線打得很亂令觀眾摸不著頭腦。這是查克的基本教義，就像一個美術學生基進地發展風格不計其他，或像一個景觀工設或建築室設學生不計其他，就是要把一個概念做好做滿到最強烈。
今年台中國家歌劇院開幕，相信廣大群眾與媒體都一致讚譽伊東豐雄「美聲涵洞」的強烈設計，給無數民眾空間與身體的啟發；但只要認識幾個進去演過的歌劇與古典樂團專業者，很快就會知道它的音樂演出專業之機能處處是缺陷等待補洞（甚至前台觀眾空間也處處是洞，看最近的便當事件就知）。然而建築大師從來不是因為面面俱到機能圓滿而成大師，而是靠丟出一個擲地有聲改變世人認知的革命性實驗。看看《摩天樓》，想想柯比意，這些都是歷史上改變世人認知的未來藍圖，也都是丟出來實驗幾年後馬上千瘡百孔的失敗過去。
但不論建築或電影還是任何藝術，不論是藝術還是經濟社會政治科學，都需要有人基進地拋出全新觀點動搖大家的既有定見，對我來說在電影在查克就是丟出這美術取向充滿彩蛋的敘事方法，以及以歷史神祇回視今日人類的敘事觀點，對廣大觀眾不好下嚥，但仍擲地有聲挑戰觀眾。也許我是以美術和設計的觀點來看待查克這個學生吧？我們期待看到的學生作品從來不是面面俱到的好好先生之作，反而是努力體察人間、充分挖掘自己、然後徹底發揮觀點執行到底不畏人言的爭議之作。藝術就是要一再丟出震撼彈挑戰時代與人心的極限，不然我們要藝術幹嘛呢？
我個人欣賞藝術的歷程，是先專注文學戲劇、再專注音樂、再專注美術、最後才專注電影的。劇評文評藝評樂評影評都看得多了，在我個人經驗中還是覺得藝評最寬廣，通常不求打分數評好壞，而求閱讀作品看出作者對社會的發聲；文評也許評好壞的多一些，但大體上仍以找到作品提出的洞見為務；樂評與劇評可能由於這種藝術形式在當代多務重現經典，因此評論總不免拿他們和經典對比打分數，但仍有不少評論著重在新詮所提出的時代新見解。
倒是影評，這裏且把範圍放在爛番茄會收錄的那些「影評」，我倒覺得影評是評論界相對之下較狹隘的一個群體，總是開門見山先打分數，總是拿影界既定的遊戲規則與價值判準來評斷一個個個別作品的好壞，許多甚至評論完好壞之後就結案畫句點。但影評可以遠遠不止如此，譬如我們國家的聞天祥老師雖然也會打分數評好壞，但那從來不是他的最重點，他的最重點仍然是分享觀眾如何在電影的獨到敘事中得到新啟發，然後回視我們自身。
畢竟，欣賞藝術並不只是在評好壞打分數呀，而更是看看藝術能不能給我們一點衝擊與靈感，然後我們看待人生與世界的眼光都將不同。就這點來說我認為 BvS並不體貼更是缺點多多，但那「查克基本教義」把敘事風格與議題訴求給做到最強烈不畏人言的用心是很有價值的。我其實並不期待《正義聯盟》能打出同樣的啟發性重擊，但放在 MoS談異文化接觸、BvS 談異文化衝突的敘事任務下，看 JL 終於要談衝突後異文化放下成見攜手共榮，那三部曲的啟發曲線也不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