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要搶這部第一篇好雷了。
水底情深？水之形？水形物語？
看完吉勒摩戴托羅（Guillermo Del Toro）的《水底情深》（The Shape of Water）
金馬場，迫不及待想分享這部電影，盡可能在少量劇透下談談個人的粗淺看法，
也希望明年上映後它有個好命運。
它的結局美麗而荒謬地，讓你不經意聯想起《羊男的迷宮》回到地底世界的公主，哀傷或
快樂，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就跟片名水的形狀由你自己拿捏思量一樣；另外，怪獸主題，
看似老梗。但不是大衛柯能堡在《變蠅人》製造的那種病態的昆蟲迷戀、肉體的感官反胃
，亦不是《ET》式的溫情無害接觸，人獸相處過程中是有一些血腥的——當然戴托羅還是
在一些小地方致敬史匹柏和各方前輩，一如他過去對符碼、慣例的熟稔運用中所展示的像
《環太平洋》中的怪獸愛和老派迷戀，以及他的宅男偏執。
即使混合了很多類型、元素，有怪獸，有歌舞，最終它確實可以被理解為愛情片，
是愛情片，愛情片。很重要說三次。所以我接受了《水底情深》這個翻譯。
對故事無知的狀態下，觀影過程中你仍可以從精密佈置的符碼中推斷出設定年代：是接近
《藍絲絨》那樣表面的和平下，暗潮洶湧快要爆發的五零到六零年代之間。美蘇軍備競賽
、不安的工業城市巴爾的摩、凱迪拉克代表的一種美國夢模型玩具、陽剛完美的中產階級
白人文化與同時被壓抑的黑人與殘疾者、跋扈軍官的父權訓斥與低階勞動者的女性喑啞、
大眾對同志的恐懼......等等。女主角的畫家室友屢屢被廣告公司拒於門外，也是指出時
代變遷的線索——手繪再真實，也比不過照相機和先進科技，處於以大量再製、印刷的普
普藝術登堂為主的六零年代，各種價值觀正要劇烈變化。
在這樣山雨欲來的情緒引導下，戴托羅卻亦引用了許多引起懷舊情緒的符號：老電影、
老歌包括一首＜You’ll Never Know＞如果說好的音樂具備律動感，那麼律動感更是所有
藝術類型求好所要求的內在形式。導演非常漂亮地帶起了整部片的律動感，不斷移動的運
鏡（也吻合了水流動的意向）、不長的鏡頭、不慢的剪輯節奏，算是十分親近觀眾，讓整
部片彷彿跟著艾莉莎的紅高跟鞋一直翩翩起舞。內涵上，如果戴托羅是要瓦解這些美好舊
事組成的虛幻城堡，發揚世界上被邊緣的、隱藏的醜陋部分，他為何又不厭其煩地引用那
些美好老歌？我的解讀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事物本身沒錯，沒有內附的善惡責任，
與其說事物本身美好，不如說是中性的透明狀態，為人使用以後才決定顏色。你看到反派
壞人受傷以後，傷口越來越壞。女主角等人卻可以被魚人治癒；一樣是「說話」，語言從
軍官口中吐出為仇恨，侮辱清潔工和性騷擾女性。女主角的語言更多透過身體展現，愛則
綿綿不絕。
「可是女主角又不正。」
淺談人物塑造。
殘暴的反派軍官史崔克蘭，跋扈的說話方式，恃著電擊棒行使暴力，處處讓人想起《羊男
的迷宮》的法西斯頭目。一個是在廁所亂噴尿又不洗手，像動物一樣留下自己的雄性氣味
，讓女性清潔工收拾，在床上做愛時又禁止老婆出聲，予取予求，對權力下位只使用羞辱
語言的人；一個是要妻子坐輪椅好，控制她的行動與顯現自己「站著」的權力高位。
即使這樣一個有著身份位階，住在近都市，有個庭院可以讓子女嬉戲，有個金髮碧眼身材
玲瓏的妻子，表面具備各種理想典型條件的男人，都不能掩飾他底下本質的惡。
這邪惡的對立面就是女主角艾莉莎。擔任清潔工的艾莉莎是低賤、殘缺的。（史崔克蘭最
後也才想到，是他最看不起的這些清屎尿的shit cleaners壞了他好事）史崔克蘭可以自由
行使暴力，艾莉莎卻是被噤聲，有苦難言的；史崔克蘭家的場景是中產階級的明亮洋房，
艾莉莎家浴室卻是昏暗憂鬱的藍；史崔克蘭在性事上表現為征服、命令，艾莉莎卻是自願
與奉獻。
如果觀眾批評女主角外型與所謂主流美相去甚遠，並因此錯過這部電影，是辜負了這部電
影在人物設計上的苦心孤詣。
第一，實力派的莎莉霍金斯（Sally Hawkins）的表演可圈可點，不必開口，比手畫腳都
都是曼妙的語言，全身都是戲。
第二，雖然導演在這部片撐起的形式支架是商業語法，內涵卻是對它自身形式的叛變——
那種觀眾喜愛的好萊塢男帥／女美、陽剛／性感的分化特徵，在這裡是表現在反派史崔克
蘭的家庭身上的。站在對立面，作為被壓抑、邊緣化、相貌平凡的女主角，比起金髮玲瓏
的反派老婆，自然不必和那種奉迎主流的「美」扯上邊。
艾莉莎的黑人大媽好友薩爾達，有段殊可抱怨的婚姻關係，有個深陷體制從不反抗從不發
話的老公，平常也只是用「男人對女人」的方式溝通。這些配角作為一種輔助的存在支持
著議題。
魚水之歡
於是，在水的名稱和各種符碼提示之下，情慾「流動」成為本片一個昭然若揭的形象。
一開始隨著艾莉莎胴體入水，冒泡掀騰的水煮蛋，到後來剝殼，脫衣服一樣地剝開教條
束縛，展示純白的、忍不住的慾望；女主角艾莉莎泡在浴缸裡，到後來變成「整個城市都
是我的魚缸」，無疑可以作為一種情慾解放來闡釋。
艾莉莎和魚人的關係是決定你看待本片成敗的關鍵。
除了化妝技術和外形設計上的特色，魚人在本片中或許為人可議之處可以猜想是：性格的
表現不足以及和女主角關係缺乏更說服人的深刻基礎。這討論建立在觀眾一個同意的前提
之上：魚人是人而非獸。也就是先克服「人／獸」之間的道德爭論問題，而導演本來就把
這部分曖昧了。如果沒有這層問題，當然從浪漫愛情的類型來說感情基礎薄弱，但是在
「人／獸」問題的存在下，魚人的存在和雙方的關係更接近一種象徵的，譬如牡丹亭式的
幽媾——雙方是為了服務預先於故事邏輯的、更高的道德價值的而命中註定地相遇。這樣
理解的話，就不需要什麼理由的。只能殘忍的說，有時候人們太過依賴浪漫，除了浪漫，
常常想不到解決問題的更好辦法。
幸福快樂的日子？
批判體制，從道貌岸然的好人手裡解救面惡心善的怪物，並不是多稀罕的主題，最近有奉
俊昊的《玉子》（Okja）。戴托羅也不是author，他不是那種尖酸冷僻，每個鏡頭都耍文
藝讓觀眾猜個半死的大師導演，他可以拍商業大片。《水底情深》也許從商業角度來看它
該有的票房元素（包括人獸議題可以被炒作歪曲的價值，台媒怎麼下標都不會意外）、模
式化故事梗概都一應俱全，反派也壞得典型令人作噁，但它骨子裏、血液裡卻是不安與反
叛的，適度在安全範圍內對觀眾施壓。也許不能期待《水底情深》變成名留青史的某種前
衛經典，至少它滿有個性的。
如果《羊男的迷宮》最後公主回到了她的地底王國，《水底情深》的結局彷彿再現了那種
魔幻寫實，王子和公主回到水底王國，從此過著幸福快的的日子......嗎？是個問號。水
在片中作為一種陰暗的、壓抑的介質存在，彷彿就是把跟著時代洪水流動的那些不可告人
、私密的種種問題沖到大海，但水會循環，偏見、歧視與壓迫者和污染一樣陰魂不散，如
同女主角的殘缺存在，有沒有解決，命運為何，還是等待觀眾自行觀看，才能找到自己的
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