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部德國片以「一對命途多舛的情侶，渴望跨越階級一起私奔」為宣傳、海報充滿神祕的森林意象、預告更是真正暗夜雷聲鬼影幢幢樣樣來，是有那麼點《血紅帽》的味道。仔細看看還真是挺像地，同樣是以深山森林為背景、同樣有伐木工產業文化、同樣有小鎮少年渴望出走的警世訊息與道德議題。這部《心之物語》也是基於傳統民間童話故事，於 19 世紀上半由德國黑森林出身的童話作家 Wilhelm Hauff採集整理改編為《冰冷的心》，台灣觀眾應該很少人看過，可以參考對岸的簡體中譯全文：
http://www.readers365.com/61/haofu16.htm
http://www.readers365.com/61/haofu19.htm
這童話，是 19 世紀德國面臨新時代，教鄉下孩子免受城市金錢遊戲誘惑學壞的道德故事。這黑森林小鎮 Gutach im Breisgau 主要的經濟都是砍木頭沿萊茵河運到荷蘭花花世界去賣，鎮裡有市政官、木材商、玻璃工、伐木工、當然還有船夫與樂手等等，誰都比煤炭工主角 Peter Munk 尊貴，也吸引他想向上爬贏過別人的渴望。渴望，在這黑森林小鎮可以找兩個神靈許願，一邊是找庇佑森林土地的樹精許三個願望、另一邊是找「荷蘭人米契爾」獻出自己的心，然後必能飛黃騰達一生，直到死後再把心裝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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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鄉民，荷蘭情結
電影大致遵循這個架構，最大的改動應該是把本來只在故事後段出現一下就退場的免洗老婆 Liesbeth 給提升為全片的女主角、更提昇為 Peter渴望翻身的愛情動力，整個本來講給鄉民孩子聽的道德童話故事突然間就浪漫了起來。除此之外，電影下最大功夫的應該是這黑森林的世界觀，電影真正把所有的階級與階級衝突都很具體拍出來了，每個階級的工藝、語言、生活、身段、服儀、環境也都栩栩如生做出來了，根本已經超出童話而是個寫實的黑森林小鎮！
當然，這童話儘管編輯是在 19 世紀但口語傳統悠久，因此製作設計的時代線索保留一種模糊而沒那麼明確，從建築陳設與伐木文化來看很像中世紀、從服裝來看卻又像 18-19世紀、電影中使用的「荷蘭盾」也指向 17-19世紀、獨獨女主角一個人的服裝卻像是 20 世紀戰間期還敢露小腿... 考據不用那麼在乎，反正整個綜合起來的感覺有到位就好，畢竟本來遺世獨立的深山小鎮會接觸到的文化衝擊就很可能是多時代混雜的。
故事的大魔王「荷蘭人」米契爾也是個有趣的文化地理意象。整個德國一堆森林小鎮鄉民們，順著萊茵河出去的出口就是荷蘭，那是個遙遠的國度令人神往，絕大部分的鄉民卻無法接觸只能聽人回來吹噓，慢慢一種「荷蘭就是潮」的價值深植人心，是高階層朗朗上口撂幾句荷蘭文的身分地位、是低階層苦悶生活羨慕嚮往的翻身夢想。然而，「荷蘭人」米契爾可是大魔王，要帶你們德國鄉民翻身可是要代價的，儼然暗示荷蘭人發展貿易賺錢剝削花天酒地的生活，都是要與魔鬼交易才辦得到，正如「飄泊的荷蘭人」再也居無定所，這些想當荷蘭人的德國鄉民再也沒有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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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石心，罪惡的預支
童話故事裡，Peter 只是想要翻身、想要有錢、想要跟人家平起平坐有面子而已，是很簡單的鄉民少年心，非常快速就受到誘惑；電影的處理以「愛情」作為主軸就浪漫多也感人多了，那些身外之物雖然 Peter平常也會想但不會太執著，真正讓他在意的還是和佳人在一起。童話中的佳人 Liesbeth 是勞工家庭出身的善心女孩，電影改編為玻璃世家的市政官女兒但仍是善心的大小姐，是那種只要站出來淺淺一笑就會令你赴湯蹈火、只要伸手摸摸你臉頰就什麼都不怕的純真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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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要和佳人在一起，以前的面子問題、金錢問題、事業問題現在都是真問題了，要當小鎮舞王才有資格和舞后佳人出雙入對、要有一間玻璃工坊才能和佳人共築愛巢、還要有 500荷蘭盾的天價才能辦婚禮娶得（買得）美嬌娘。庇佑森林的樹精是願意幫忙達成願望的，只是基本上要謙虛而有智慧的願望，如果是愚蠢懶惰自大的願望自會很快成為泡影。沒辦法，很快什麼都搞砸了，Peter 還是要去找「荷蘭人」米契爾，把心賣給惡魔才能玩大的。
更糟但也更戲謔的是，原來過去 Peter在鎮上羨慕的每一位、那些有頭有臉事業有成表現出眾的人物，通通都已經在這裡把心出賣給荷蘭人 XD 拋棄了會愧咎會難過的溫暖良心，換進一顆毫無憐憫與同理的冰冷石心，才能一往無前走向榮華富貴的人生呀！這「心」的寓意在童話裡就已經很明顯，在電影中更是拍得栩栩如生地嚇人：做了多少本來應該愧咎的壞事，你的心就會被蛆蟲與毒蛇侵蝕多少，等這輩子結束把心裝回來時，那不就是上天堂或下地獄的審判時刻嗎 X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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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肉心，贖罪的重量
童話中，Peter 出賣心後物質生活飛黃騰達、心靈生活卻漸漸枯槁，對任何本來珍視的人事物都無感了、對一起出身的下層階級困境無心了、對母親和妻子也完全沒愛了，整個成為行屍走肉，這還只是童話的個人道德格局，兩三頁很快講完。而電影，很寫實又很殘酷地把這段「無心」的黑化過程好好拍到怵目驚心，讓 Peter毀棄了家傳的煤炭窯、荒廢了本來一起夢想的玻璃工廠、好好把本來瞧不起自己的人踩在腳下甚至構陷入獄、甚至回到佳人身邊再度溫存時已經變成個冷血粗野的強暴犯，這已經不只是是個人道德而更像人間禍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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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禍害的寫實極致，還是功名慾望推動的資本開發，遠遠超出了童話敬天畏神的格局。這 19 世紀童話中冷冷看著 Peter墮落的森林樹精仍代表不可撼動的自然，是人類墮落時要出來懲罰或拯救的；但這 21 世紀的電影格局已預示資本主義工業社會蠶食鯨吞，樹精與森林已設定為被小鎮黑心伐木商人無盡開採瀕臨滅絕，Peter 這底層翻身的小子竟然搶奪了伐木生意後還比黑心商人加倍濫墾到空前。儘管現代人都認為是 19 世紀工業化後地球才開始被摧毀，事實上中世紀的早期開墾開採早已傷害環境只是沒人察覺。
可憐的樹精與森林奄奄一息，竟還願意給罪人 Peter改過向善的最後機會，實在令觀眾敬佩得五體投地都能發願吃素了。童話是個拿十字架降魔的基督教救羔羊神話，電影倒是要讓 Peter自己一拳一腳搶回自己的心、也要搶回整個小鎮的心，整個伐木小鎮在黑森林一角隨著大航海資本主義起舞的惡行，不分正派反派都要一起拉回來走向正軌，倒是更符合 21 世紀永續發展的精神了。當然大自然網開一面之餘基本的賞善罰惡還是有，罪惡尚輕的拿回一顆傷心好好絞痛一陣子再彌補不遲、罪惡深重的拿回一顆爛心則是直接惡貫滿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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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森林鄉野傳奇
童話是 19 世紀道德寓言老梗，電影也是很王道的環境教育奇幻片，不過此片除了在敘事上微微改編並把格局做大做寫實之外，最好看的還是那拍童話的視聽覺風格。我們也許聽美國童話聽慣了，童話與童話電影總是舒舒服服充滿童趣、要有王子公主男帥女美終成眷屬、天使一定光彩夢幻壞蛋一定尖嘴猴腮... 場景很類似的深山童話片《血紅帽》就是這樣。
不過《心之物語》不像這些我們熟知的童話片，而更像一部類似「德國民間故事」的鄉野傳奇。這裡的森林是混亂而野性的、城鎮是躁動而危險的、勞動是血汗而抑鬱的、樹精與荷蘭人等神怪更是充滿草根與泥土味的。在森林，我們彷彿能感受陽光綠蔭下的碳窯溫度與蚊蟲花粉、也能欣賞若有深意的各種動物發揮神祕靈性卻又不說破；在城鎮，我們可以跟著營火舞會鼓聲踢踏心兒砰砰跳、也可以跟著在酒館聒噪鼓動沖昏頭擲下禁忌的骰子。
電影各個環節的設計很細緻，但電影拍出的質感有意地粗糙而模糊，彷彿一個帶罪一生的大人回想某年的夏日時光，如何在一片燥熱衝動之下傻傻地誤入歧途。電影許多部分簡單地像個學校期末話劇，彷彿學生演員們塗塗泥巴畫畫碳妝編個花冠批著樹皮、全身弄得髒兮兮就煞有其事上台了，但那簡單的話劇才見演技互動與視聽節奏的真功夫，導演仔細掌握觀眾認同主角的進程節奏，在每個該進展該退縮該轉折的點上放下簡單配樂扣人心弦，卻是一聲聲沈重的警鐘，彷彿告訴我們錯的一步走下去再也難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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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森林的鄉野美感放送全片後，這敬天愛人撫育大地的警世故事還把餘韻做到了片尾字幕最後一秒。大多電影片尾字幕配樂會是電影配樂主題大會串，有的會以一首呼應主題的精選歌曲再配上配樂主題大會串收尾；不過《心之物語》是直接委託創作一首 "Bis ans Ende der Hoelle"《直到地獄盡頭》，字幕捲動時間完整配合整首歌曲時間畫下句點。這首不只用在片尾、還有 MV 以四分鐘回顧全片點滴，簡單的吟唱與弦鼓節奏像是大地的心跳，歌曲視角像是佳人 Liesbeth 也像是樹精，一直守候在那裡等待誤入歧途的人類男孩結束地獄之旅，放下屠刀重見天日永遠不嫌晚。
http://www.youtube.com/watch?v=IL-O7sVTgoA
這片金童玉女是《維多莉亞》Frederick Lau 與《二姊妹的情人》Henriette Confurius ，令人看了先是如初戀般怦然心動、後來又是急轉直下一路跟著暗叫「不要呀」。電影有獨特的民俗氣氛與簡單的道德啟示，近期我在英語電影中看到風格最接近的可能是《女巫》。導演 Johannes Naber 從九年前的《北壁》編劇起家，向來對自大人類挑戰自然的警世主題得心應手，後來導演三部片更發展出一種日常生活逐漸崩解卻渾然不覺的視聽節奏感。看完這部《心之物語》後倒是值得回頭找來看看了：
http://www.youtube.com/watch?v=5V3c2IJT1dQ 2010《阿爾巴尼亞人》Der Albaner
http://www.youtube.com/watch?v=xaRpqTdBoSw 2014《食人時代》Zeit der Kannibalen
http://www.youtube.com/watch?v=Bl0ccXG7KuI 2016《心之物語》Das kalte He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