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者》這片形式很西部、景觀很末世、題材很反烏托邦、具體直指的現世課題當然是美國，畢竟電影中那不吃人的嬉皮村有拼國旗拼圖、吃人的健身營也有高掛美國國旗。不過其實這題材又可以很跨越時空，畢竟圍牆嘛，圍牆擋一群人在外是 2016-2017正夯的西方議題，匈牙利擋難民美國擋非法移民；西方所謂城市文明自中世紀起也是一樣，圍牆把鄉民擋在外面只放有進步能力的市民進來，城市心心念念的總是要自我壯大，而不是要海納百川給弱者拖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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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的明日與昨日
而在本片勾勒的未來，自體已漸衰敗的美國，已經不只是擋人在外而是自己篩選人丟出去了，還自我催眠只是放他們出去還給漢堡與水，"good luck" 一聲就眼不見為淨，還不如當年納粹滅絕低等民族還更有種面對自我邪惡。歷史不想記載的總是這群「放逐」人，但美國可別忘了自己就是一連串放逐、逃難、流離寫出歷史的國家。電影第一幕預告了美國「放逐」次等人的未來，然後我們要來看看這群被「放逐」的人在牆外大地如何建立新美國。
放逐後的兩種結社，一是弱肉強食的部落、二是契約連結的文明，但兩者的基本運作邏輯異曲同工。本片先拍弱肉強食的 The Bridge People，一方面毫不忌諱吃人肉、另一方面自戀似地開起健身中心，頗有一種吃腦補腦吃身補身的感覺，若以女性電影來看則有那麼點「採陰補陽」的味道，雖然吃人與被吃的都有男有女... 反正集體在一起就是強的剝削弱的以求精進完美，只是有的社會裡「吃人」是比喻、有的社會裡「吃人」是名符其實。兩種當中哪一種可以比喻美國的創始呢？搞不好兩種都可以 XD
另一種結社，則是懷抱希望與夢想的 "Comfort"，如果圍牆土地有使用分區就是 "Comfort Zone" XD 然而舒服就只是舒服，就只是一種嬉皮式的自我感覺良好。在這裡每個人都斷手斷腳，彼此都自覺是社會下受迫害的心靈，在這美好的烏托邦裡互助共生，又是跳蚤市場又是滑板男孩的，然後每天晚上還有大同世界一起揮灑肢體訴說希望與夢想的銳舞... 不過這「絕不可或忘」的希望與夢想到底是什麼？Arlen 問了，喬凡尼雷比西卻支支吾吾答不出來。
來問問昨日美國的嬉皮們與今日全球的嬉皮繼承人們，看看有幾人答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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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夢想
中世紀城市，總是農奴鄉民們渴切前來的夢想翻身之地，無論如何有一圈城牆保護不受攻擊總是一種 comfort。本片貨櫃圍牆的入口是大大的 "Comfort"，不過圍牆內莫名其妙的生活之中只有一間神祕大宅門口牌子寫著 "The Dream"，居然住在裡面的基努李維也叫 "The Dream"。很明顯，我們知道這些受傷斷肢的人們來到這裡，那「夢想」都是他製造出來的、都是他每天開趴分送迷幻藥鼓舞出來的；直到片尾 Arlen藉著小女孩之緣談開來了直接問，才知那自己保留下來的夢想之真實是番茄、是生機。
只是，這間大宅禁地專屬身體完美的人們，一眾年輕貌美女子都是四肢完整，健康的身體負責生產健康的新生兒，種出新植物誕生新一代這「生命」才是真實的「夢想」。其他殘疾人都在這夢想圈圈之外，給你城牆保命、給你派對狂歡、給你迷幻藥作夢、和我們新女兒有交情就招待住一晚旅館，已是完美菁英的仁至義盡了。原來不論在 Comfort還是在食人部落都一樣，被放逐者自己內部都分出了有希望的與沒希望的、就成了剝削者與被剝削者，只差在食人部落人人有意識地心知肚明，在 Comfort則是渾渾噩噩走過一生。
本片不論在哪，都很強調身體的健全，食人部落努力健身看成人雜誌美妙軀體、Comfort 的夢想城堡只收四肢完好的美貌孕母、連游離的 Arlen也剪下圖片照鏡子眷戀那好手好腳時光。任何人的世界觀中都彷彿「完美」才有希望走下去、不完美的 damaged goods只有自生自滅的份。這又呼應現世美國的身體觀：人人要有好手好腳、有好教育好能力、有好車好房好工作、那才算實現「美國夢」，做不到的只是個 loser沒有價值。就是這樣完美生活的美國，需要不停地消耗土地能源、下層勞工、外國代工、全球資源，讓一小群人完成那他們覺得很「基本」的好車好房美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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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缺的夢想
電影拍到這裡，我們知道 Comfort就是一個新美國，那拼圖的國旗就直指了一個新的美國夢，和舊美國其實沒什麼不同，和他們鄙視的食人部落權力關係也沒什麼不同、只是表現形式不同罷了。要苦苦支撐一個完美身體，是要食人的，一餐要豐厚的人類大腿才足夠。那這乾涸大地上有沒有其他東西可吃？還是有呀，本片提出的例子就有烏鴉和兔子，小小一隻零星碎肉無法把身體養壯，但勉強飽足不成問題。
美國這個弱肉強食的個人主義國家，立國以來鮮有「滿足人人基本生活所需」的集體意識型態，當然也不是沒有人倡議過，只是相較於主流的自由競爭總是很薄弱。回到電影這個新美國，還是一樣在走老路，斷了手腳的 loser們就沒什麼希望了，遲早要丟掉的，就算不是今明天就吃掉，也是每天給點迷幻藥苟延殘喘就好；反而還好手好腳的非常焦慮，要努力地餵養自己到最精最壯、要生出基因最強韌體質最健康。要滿足這些美國的完美主義個人身體，就必須犧牲另外一半完美不了的殘缺者，在電影是斷手斷腳的，在現實則是沒好工作沒財產沒保險的下層。
然而，電影當然要為美國提出真正的大同觀點。如果牆外弱肉強食牆內階級剝削的圍牆美國和中世紀圍牆城市異曲同工，那就不能忘記後者的中世紀社會補救：集體的修道院、或是跑單幫的隱修士 Hermit 。本片金凱瑞飾演的拾荒老人這角色，看片尾名單就知他也叫 "The Hermit" ，正如中世紀修道士在城牆外開闢田產收容逃難農奴、或為沒人想治的老弱貧病開設醫院與收容所提供醫療照護，金凱瑞這位 Hermit 也遊走牆外荒漠遇見一人救一人，只是也如 Hermit 本色什麼都不說。
當然啦，修道士宣揚神愛世人，那本片的 Hermit 也要宣揚以愛攜手的老梗，要感謝我就收下兩小無猜水晶球、屠刀就讓我沒收吧。最終，本片還是讓 Arlen 與 Miami 當末世的亞當夏娃，一個肢體完好一個斷手斷腳，但兩個要以對對方的關心與付出為基礎，一起攜手誰也不放棄，絕不會再走向為了自我完美而犧牲他人的老路，物資匱乏也要安貧樂道走下去。那些小女孩心心念念的寵物兔子與義大利麵等美國家庭視為基本的奢侈玩意兒，在這全球資源匱乏的 21 世紀，還是能省則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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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絕望與希望
這片若要談隱喻或影射，我覺得真可以談這麼多，也不只談電影指涉最明顯而現世中也特別巨大的美國，事實上現在全世界人人都想當個美國人，覺得美國人在 20 世紀這麼富裕揮霍過、怎麼可以不輪到我們？但無度的美國生活是有代價的，自己的完美是靠別人的犧牲來撐持，今人改變不了現狀好歹也得了然於胸，總不要直線樂觀地夜夜笙歌吃夢想迷幻藥。近年反烏托邦電影很多，那些少年小說多半是找到些個別課題好好放大，好好揮灑青春抵抗大人威權；而這部，抵抗的已經不是什麼我純真你邪惡的威權，而是大家一起面對地球枯竭的現實了。
雖然本片符號很多，但就算忘卻這些符號甚至忘記隱喻美國，就這故事本身來欣賞也是個絕佳享受。畢竟這是部畫面說故事的電影，故事很簡單話也非常少，就只是靜靜地讓超模 Suki Waterhouse走一趟滿身創傷的末世旅程，帶我們一站站走過不同社會見識這末世世界觀，也緩緩地在經驗中看看女主角 Arlen能怎麼自我定位。這末世，就是一片沙漠化的未來，人像隻小螞蟻一般無盡地走，每每遠方海市蜃樓處看見黃沙微揚有人來了，到底是來雪中送炭的、還是來落井下石的？一次次凝視遠方的長鏡頭緩慢得令人焦躁、卻又蠢蠢欲動。
Arlen 的旅程，可以說是部西部片的落難之旅、也像是昆丁塔倫提諾的致命女郎復仇之旅。斷手斷腳的女郎當然是要復仇的，只是這仇復得也太快，得救後沒幾分鐘就過幾個月、一出關找到個人也不是元兇一槍殺了再說，這復仇之心不分青紅皂白徹底鄙視對方全族，是復仇之旅的終點卻是追尋之旅的起點：這仇人的土地，就是莫名地引人一再穿牆而出，誰叫牆內命運就這樣成了一灘死水？反而牆外這食人大地上靈光乍現的人性，才真正帶來了未知的希望，甘冒大險都要去碰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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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缺荒漠中，擋不住的愛
這時就不得不讚賞導演 Ana Lily Amirpour，能把沙漠拍得如此靜謐，靜謐久了隨著少少的事件冷冷重擊下來，沙漠就變得鮮活起來充滿令人好奇的未知。Arlen 一次次的「出走」， Suki 一張「爛命一條」的憤懣臉孔配上有一搭沒一搭的義肢拖行，是了無生意的身體基底、卻在眼神裡綻放著再多給一次機會的希望。配樂的選用也極有氣氛，我最愛的三首分別是：
夜間迷幻出走看星星，Suki Waterhouse 囈語 "Leave Comfort, go for a walk" ；
找人只見素描與血跡，Federale "All the colors of the dark" ；
送回女兒，攜手新生，White Lies "Fifty on our foreheads" 。
本片四段出走，第一段是復仇，復完了心也靜了收容小女孩；第二段是開完趴空虛出走，賞完星空被 Miami找到逼問女兒下落，看見食人族感情也蒙其破例搭救，自己儘管嘴上還是鄙視，見對方的信任與犧牲還是動容；第三段擔心出去看，只撿回素描本，都是花鳥兔子等生命夢想和我們無異，決心幫找女兒；第四段，送回女兒一起留下，改吃兔肉再也不吃人，女兒失去這寵物 comfort很難過，但以後就是 uncomfortable安貧樂道的共生，純淨的大地終有了走出新生的亞當夏娃與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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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者》不是部好下嚥的片，值得很多腦補，但電影線索導向的腦補結果又相當開放，不只可以省思美國的立國建國到今日、更可以穿越時空閱讀任何「圍牆」歷史，實在是令人很容易覺得自己沒看懂的片。但另一方面神奇的是，觀眾未必需要追求看懂，就好好看同一個沙漠地貌、跟著女主角的不同心態、一次次登場都成了帶著截然不同感情的沙漠景觀，放鬆心情自是視聽饗宴。
而且這片有好多大明星與小明星，有向來不以文戲演技見長的基努李維演技爆發、有不搞起笑來嚴肅驚懼的金凱瑞與荒漠合而為一、有超模 Suki 第一次不當花瓶的滄桑與純真收放自如、還有深情野獸男 Jason Momoa再次讓忍辱負重的女主角感化成人。人人都用對了地方，伊朗女導演 Amirpour 果然慧眼獨具又能激發最好的一面，這片雖然有點太另類太省話令影評嫌「節奏拖沓內容不足」，但仍值得心情放鬆享受，也令人期待她的未來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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