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好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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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Logan之後激動萬千；這篇幾乎全是在情緒亢奮的狀態下敲出來的，沒什麼結構和文
理，還請見諒。
對於一個長年奢盼成熟的歐美漫改電影卻苦等不著的人而言，Logan可以說是圓了我的一個
夢。另一方面，我也發覺有些難解釋這部電影的好到底在哪裡；基本上，Logan做對了
太多的事情，國外有些媒體說James Mangold拍出了一部繼黑暗騎士之後真正顛覆類型的
好電影，但這句話到底該怎麼理解？是因為它夠暴力，夠黑暗，訊息夠飽滿，還是夠刺激
香豔？我覺得都不是，而是撇開一些劇情上沒磨乾淨的稜角，Logan的整個創作團隊真正
能夠跳脫"我是在拍漫畫電影"的思考盲點。在David Cronenberg的暴力效應(註1)後，
Logan堪稱是第一個重新拾起曾起步過，卻已停滯不前一段時間的成人漫改路線的作品
，思考在超級英雄作品於螢幕氾濫的時代下，還能夠賦予這些人物什麼意義。即便Logan
是取材自Mark Millar的名作Old Man Logan，但這電影本身根本就站在類型漫畫的對立面
，反倒突現出了Millar自己在寫作Old Man Logan時的種種浮濫與思慮不周。
是的，落魄英雄在崎嶇世道下浴血奮鬥或與精神問題對抗的主題，說實話早就不新
鮮了。問題是在於，你要如何給出閱聽者一個欣賞這樣子的作品的理由？美國漫畫在經過
80年代的British Invasion(註解2)以後，能夠真正吸納英系作家更為細膩與成熟筆觸的
作品有之，淪為單純娛樂嗜血讀者的作品亦有之；很遺憾的是，撇開David Cronenberg的
暴力效應，實際上標榜成人元素的漫畫電影，絕大多數並沒有辦法讓暴力這一主題反映
出類型漫畫相對的成長，依然只停留在卡通化暴行的階段；在這個意義上，Logan堪稱是
近十年以降第一部真正意義上以暴力為主題的漫改電影。許多人可能會好奇，難道
Robert Rodriguez、Matthew Vaughn或Zack Snyder的漫畫電影都不夠暴力嗎？但就像
Michael Haneke的作品主題一再呼籲的一樣：暴行的呈現並不只限於視覺上的震撼，
還得跟作品本身思考暴行的方式有密切的聯繫。紐約時報曾經在回顧Alan Moore的
帶來的影響時講了一段十足懇切的話：「......那些繼承Moore遺產的作家大都只承接了
到他對暴力主題的興趣，而他對暴力帶來的後果的反思，這些人往往一概不問」。雖然
紐時的重點不在電影上，這番話卻也真正點出了Watchmen、V for Vendetta或者開膛手這
些作品在翻上大螢幕時的一大盲點。
是呀，暴力為什麼應該跟「很酷」放在一起？無論Robert Rodriguez、Matthew Vaughn或
Zack Snyder，他們在改編漫畫作品時無一不將暴力視為某種值得渲染的美感價值。這種
詮釋角度有時候無可厚非(像是Sin City、300、Kick Ass、Kingsman)，有時候則顯得極
度不洽當(像是Watchmen和Man of Steel)；從多元性的角度思考，漫畫電影普遍美化暴力
以及缺乏正視暴行後果的詮釋恐怕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在Logan誕生之前，唯一沒有從這
個角度出發的人是David Cronenberg；但好玩的是，或許Cronenberg之所以沒有這樣做的
原因，是因為他從頭到尾都不覺得自己是在拍漫畫電影。Cronenberg始終覺得漫畫電影沒
什麼意思，而外界也從來沒怎麼注意到Cronenberg的暴力效應(A History of Violence)
是忠實改編自英國漫畫的傳奇作家John Wagner的同名作品。眼看著漫畫電影愈拍愈多，
真正願意打破桎梏的影視作品卻難見天日，這對於當今以作品多元性著稱的歐美漫畫來說
是頗讓人難過的。
然後，終於，Logan出現了；而這次，不同於暴力效應鎖定的小族群觀眾，Logan是直挺
著雙爪向主流市場撲殺而來，或許反倒是觀眾該自問準備好了沒？
如同前述，導演James Magold在自陳"我不把Logan當成超級英雄電影或漫畫電影"時，他
並沒有說謊。也只有當他同兩位編劇Scott Frank和Michael Green放下了這種成見，你才
有機會看到Logan展現的這種風貌。這部電影有著跟去年的赴湯蹈火相同的西部電影血脈
，一個如同Sergio Leone在形容西部片時的用語，"生命毫無價值"("where life has no
value")的世界。不光是Logan不把自己當人看，曾經睿智文雅的Charles Xavier成了滿口
穢語的不定時炸彈，富有的企業欺壓底層農民，Dr. Rice等一干惡人育養兒童的醫院用仿
紀錄片的方式呈現更是讓人毛骨悚然。雖然Mangold在電影中不斷援引原野奇俠(Shane)的
畫面和台詞，整體調性卻遠比原野奇俠還要哀傷多了；原野奇俠中的Shane尚能在懲奸除
惡後安然退隱，而Logan中，昔日的X-Men的遭遇看起來還更像是老派西部打手們在
John Ford的搜索者(The Searcher)、雙虎屠龍(The Man Who Shot Liberty Valance)或
者Sam Peckinpah早年的午後槍聲(Ride the High Country)，乃至於東木伯的殺無赦
(Unforgiven)或Mangold自己翻拍的3:10 to Yuma中的定位。這裡有許多難以一語道盡的
細膩符號對應；舉例而言，變種人與牛仔在Logan中就是個一體兩面的東西，既是逐漸脫
離蠻荒時代的文明世界的忌憚，卻又同時是被剝削的對象；我們應當注意到，在玉米田成
了變種人(牛仔)滅絕的關鍵後，隨之而來的就是讓武力(異能)從少數人手中成為官兵控制
社會的手段；或者，編導還無情地讓X-Men漫畫本身成了電影符號的一環，這又跟江湖英
雄留給後世茶餘閒談、耳熱酒酣間的趣聞有什麼不同？
但我更喜歡的地方，是Mangold有將這一切的一切用不慍不火的方式呈現出來的本事。上
述這種anti-hero到不行的設定要拍成純粹狗血和剝削暴力的電影一點都不難，真正困難
的應該是全片看完以後，我卻很難指出電影中哪個地方有特別濫用得來不易的尺度限制
。事實上，第一種作法正是當初發想Old Logan的Mark Millar採取的策略；而Mangold就
不是這樣，他讓暴行始終保持在一個限度內，雖然電影從不避諱呈現血腥和慘忍，
卻從沒有硬逼著觀眾凝視暴行的惡劣趣味。電影中的動作場面既沒有現今大為風行的慢
動作，也沒有快到眼花撩亂的搖晃鏡頭或剪輯，而是以氣氛和音效取勝，依循方位忠實捕
捉敵我交手的過程；而這種些微的距離感，反倒讓廝殺拚搏成了一件更為不舒服的事情。
當Logan在電影中對著Laura直嚷“In the real world, people die.”，你會感到異常有
說服力時，你就知道Mangold的確成功了；尤其電影後半的Logan與X24的兩次交鋒是如此
暴虐，那鋼爪撕裂肉身的疼痛感不仰賴任何特寫就能傳達到觀眾的心眼上。有些人指責
Mangold這次拍動作場面的方式溫吞缺乏暢快感，我無法同意這個說法，因為Logan這次的
故事剛好需要的就不是殺人還能詩情畫意的美感，而是這樣一種藉由導演的節制而得以舒
展開來的野性。
故事本身也是如此。由James Mangold自己和Michael Green、Scott Frank合寫的劇本其
實結構極為單純，情節比預想中還來得沒有跌宕起伏，甚至連反派的出現都有
被刻意淡化掉的嫌疑(說真的，他們除了追殺Logan一行之外還有做什麼別的事嗎？)。但
就是在這樣一個略嫌單薄的故事中，三位編劇輕巧地注入情感，反倒讓幾個主要人物間的
互動更顯渾然天成；無論是Logan、Caliban和Charles三人互相依賴卻又互相憎恨的關係
，還是接收了Laura後Logan和Charles在性格上的轉變，都是漫改作品中難得一見願
意以慢火煨煮的成長元素。如同被高度致意的西部與公路電影，主角在成長旅途上的每一
個決定都會帶來相應的後果，有些極為虐心，有些則帶來救贖；當電影藉著Laura/原野奇
俠的Shane之口說出"Joey, there's no living with a killing. There's no going back
from one."時，也很好地總結了故事念念在茲的主題。
Logan得以讓自身超越單純憤世嫉俗的反英雄黑暗電影窠臼，依賴的正是幾個主角從欲拒還
迎到最後彼此依偎的過程：痛苦，但真實到難以自拔。某種意義上，你甚至還可以說Logan
中的這份情感有著強烈的政治性；因為在故事背景下，變種人的失根不光被刻意地與X-Men
一直以來思索的種族衝突的難題聯繫在一塊，故事後半Logan短暫恢復昔日榮光，挺身引
領將X-Men視為傳說的下一代小牛仔(變種人)們與官兵戰鬥的安排，實在很難不讓人聯想
到Frank Miller經典的黑暗騎士再臨(註三)中，蝙蝠俠帶著崇拜昔日英雄偉業對抗失序社
會的蝙蝠幫派的情節；但Mangold等人的高明之處或許在於，他們盡力不陷入在文以載道
時容易矯枉過正的毛病，而是慢慢讓主角在一言一行中揭露他們的情感。也因為在Logan
中，尋找歸宿的主題是如斯細膩，任何稍稍超過這個細膩的邊界的元素，其不自然都被放
大了；如X24的出現或者Logan帶著一顆自殺用的Adamantium bullet的安排，就是電影劇
情稍稍失控的例子；將老年與青春、向死與求生的抽象對決實體化到這個程度，之於這部
電影的感性而言實在稍顯不必要。
到最後，我會說如果不是基於角色人氣以及Hugh Jackman的面子，Logan根本是一部不
適合出現在大螢幕上的奇蹟；因為觀賞它時最不需要的，剛好就是看往年漫改電影時
應有的衝動和激情。Mangold等人捨棄了Mark Millar的原作刻意賣弄的虛無主義與暴力血
腥，轉而注入更多感性和老派類型電影元素的路線，並沒有讓電影變得比較親民，而是
使Logan成了一匹真正沒有同伴的孤狼。但，如果X-Men一直以來的宗旨之一就是要擁抱自
身的獨特，那Logan還真用了一種非常形式化的方式做到了。；甚至，在經過了無數的仿
效與翻拍、致意後，到頭來我們其實該說，如今真正繼承了當年Frank Miller的經典之作
The Dark Knight Returns的靈魂的，不是任何一部蝙蝠俠電影，而是編導們在追尋公路
與西部片的脈絡下無心插柳成就的Logan。如同當年Alan Moore與Miller對於漫畫傳統的
反省，現在輪到Logan帶著觀眾反省漫畫電影應有的樣貌了。
註一:History of Violence是2005年的David Cronenberg作品。很奇怪的是，很多人一直
不知道Cronenberg這部當年在影展大有斬獲的作品是個漫改作品。
註二:British Invasion是一個漫畫術語，用來指美國80年代前前後後英國作者過渡到美
國寫作造成漫畫廣大影響的現象
註三:在當年Frank Miller 1986年的黑暗騎士歸來中，曾經有過高壇市崇拜蝙蝠俠的青少
年幫派起身對抗在地犯罪行為的故事。在故事的後半，也正是年邁的蝙蝠俠起身帶領這批
他眼中還是小兔崽子的集團成為安定高壇市的力量，最終終於為美國政府所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