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雷]《嘿瑪嘿瑪》:寒林中的多彩幻影

作者: smalldanny (守護雨季這樣)   2016-12-10 01:4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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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院是都市文明的現代設施中,少數幾個保存最古老原始記憶的場所。電影院模擬了在
遠古的黑暗之中,先民們面對熊熊火焰的多彩幻覺。在光線與聲音中,黑暗的窟室與潛意
識的罅隙相互溝連,成為了夢境的終端之地。
要讓總是太過清醒的人類集體夢見什麼,並不是簡單的事情。所以得用某些方式讓現代人
從日常進入非常的狀態。面具在民俗祭典中,大概就擁有這樣的儀式功能性。漢族在大儺
儀式中戴著黃金四眼的面具,扮演方相氏驅除疫鬼;日本東北和南西諸島的人,穿著奇裝
異服,戴著面具,扮成「來訪神」,造訪各家戶,一邊舞蹈一邊給予祝福。只要戴上面具
,本來還是親朋好友的人就會成為暫時的假借憑依,成為神靈在現世的附體媒介。
所以在暗室中,觀看一群身著褲裙,穿戴面具的人形軀體舞動、行為,雖然有種強烈的異
界氛圍,卻不大感受到違和,大概也是因為,燈光熄滅之後,螢幕所呈現的種種異像,都
關聯著古老心靈的記憶吧。
面具所召喚的夢境餘味
從夢境的淺灘打撈上來的,還帶著夢般氣味的《嘿瑪嘿瑪》,其實並不具有強烈的故事性
。觀影後的感覺,大概就像是剛清醒時,身體保留的夢境餘味,隨著清醒而迅速地消褪。
以劇情結構來檢視,這不過就是一個浮世常見的心靈成長營隊的故事而已。每十二年一紀
的滿月至朔月,為期十五天的日子,眾人要在這一座封閉了界線的森林中,戴起各色面具
,隱藏自己的身份展開集體生活。為何隱匿這麼重要?甫自一開始就已經交代了:
「匿名是一種力量,當你失去匿名,也就失去了力量。」
長老有言,朔月之日,每一個人都將重生。但是要重生成什麼樣的樣態呢?那也只是一個
懸而未決的謎題。在這個營隊中,小偷小竊的行為,會被強制剝除面具,關進監牢;殺人
之類的重大罪行,則會在杳無人知之地,迎接一文不名的死亡。
寬鬆的營隊規則下,可以想見的是,匿名的庇護,使隱藏身份的人們順從自己的欲望,做
了平常不被允許的各種邪佞之事。團體表面上若無其事,檯面下暗潮洶湧。每一個隱蔽的
角落,都有人在野合淫奔,凌虐竊偷。誘惑對於人來說是多麼甜美,尤其是只要不被人發
現,幾乎不需付出任何代價。
衝突與歌謠的兩線敘事
在這樣的罪惡的溫床所發生的戲碼,雖然充滿了愛與死的激烈欲望,不過就習見故事的觀
眾來說,大概也就是一集玫瑰銅鈴眼的不丹外景版本:戴著面無表情面具的男主角
(Tshering Dorji 飾)與一個戴著紅色憤怒表情的人(Sadon Lhamo 飾)勾搭上了,但不
巧的是,另一對想要在密林偷歡的夫妻因為陰錯陽差,讓男主角搞錯了對象。野合變成強
暴,舒而脫脫兮成為了貞女力抗淫賊不果的腳本。接下來命運無情的捉弄,是非善惡的因
果循環這種盛竹如口中已經說了無數次的台詞就成為頓點。男主角一時失手,在搏鬥的過
程中,殺死了丈夫。
開展大概是在意料之中,但後果卻是情理之外。長老說為了遵守規則,他們選擇了不告發
兇手,於是為死者舉行了隆重的天葬儀式,最後還把因為哀慟欲絕而自己揭開面具的妻子
給關押隔絕了起來。
這是《嘿瑪嘿瑪》的主要衝突劇情線。另一條敘事線則是在營隊晚上的表演:屍陀林主之
舞。扮裝成骷髏的舞者們與歌者們在哀戚的吟誦中,重複人死亡後的歷程,模擬中陰身期
間,迷茫恍惚的感知與經歷。在夜晚的火光下,更添迷離撲朔的氛圍。幾個段落的詞彙與
舞蹈,大抵只是一種暗示與象徵,揭示亡者的執著與生前功過,都會在最後的期間被審查
檢視。在死亡事件過後,屍陀林主之舞與丈夫的死亡儀式合而為一,在吟誦唱詞的過程,
也是對於真實死亡的悼亡儀式。
是實相者,即是非相
稍加拆解兩個部份,就會發現雖然《嘿瑪嘿瑪》語義是「從前從前」,但這部電影要說的
故事,前人早已說了千遍萬遍了。雖然故事並不能帶領觀眾抵達什麼深奧的眾妙之門。不
過,導演的確是想要表達一些深刻的法理意旨。從英文的片名「Sing Me a Song While
I Wait」大概能夠得到一些重要線索。在等待時唱的那首歌,約莫就是在夜晚的火光中吟
唱的「屍陀林主之舞」中,持續吟誦的歌曲。那麼,在唱念吟詠中,到底是在等待什麼樣
的事物呢?
要說明這點,可能得先理解「屍陀林主」這個神祇的身份,才能更加清楚。屍陀林主來自
藏傳佛教,「屍陀林」其實是「墓園」的意思,而屍陀林主,就是墓園的護法神,近似於
冥界主人。屍陀林主掌管著八大寒林,而八大寒林就是拋棄屍體的地方。在佛教中,有種
叫做不淨觀的修行方式,藉由觀看屍體逐漸腐敗的過程,明瞭慾情感官皆屬虛妄我執。這
樣的修行,就在寒林主人所掌管的寒林中修行。
那麼,在觀看情慾流動,等待死亡成為實在的過程中,勸勉吟誦的歌曲,大概才是這部電
影裡面,最真實不虛的部份吧。生的狀態被暫時取消了,但人們亦不是處於死亡的狀態。
就在這既非「是」,亦非「否」的狀態之中,對於名相色身的執著消弭了。雖然這些微塵
眾放縱自己的慾念,無所不為,但只要不被生也不被死束縛,在匿名的空間內,人們還是
擁有超脫的力量的。
在生與死的空隙之間,匿名是種力量,但是這個「匿名」象徵的是什麼呢?似乎可以識別
為讓「常人」成為「非人」的一種機轉吧。在戴上面具之後,成員不再能稱為是人;雖然
活著,但也不算是真正活著。這種人而不人,不生不死的狀態,難以斷定其狀態,但恰好
也能夠解消了一切執著。是實相者,即是非相,是故為實相。雖然罪惡的行為仍然會出現
,姦淫、偷竊、暴力、殺戮仍然會在這個封閉的世界出現。但那大概也可以比擬成屍體逐
漸腐敗的過程,瀰漫腥臭、蛆蟲四竄,去除了皮相之後,反而才能發現往昔執著的美好,
那灰敗令人憎厭的一面。
空寂結界解除之後
失去了匿名面具的保護,揭露了人身之後,過往的執著矯飾重新回到了人的身上。人在重
新尋得生者的身份時,也被過往的那些枷鎖所束縛。在屍陀林之主歌者唱詞中提到的蛇獄
卒、豬獄卒等獄卒,實際上是藏傳佛教中象徵貪瞋癡的鳥、蛇、豬。惡苦如同獄卒一樣,
重新掌控了人。暫時性的空寂結界被解除之後,回到了凡俗肉身的人,也就失去了處於結
界內,能夠不被任何狀態斷定的自我。
如果以這個核心意識重新審視整個故事,會發現乍看是衝突線與歌謠線的不同敘事,其實
是二而一的指涉。屍陀林主之舞對於生死的指涉,也是以面具所帶出的情慾的指涉。那都
跟執著有關。夫妻在更換面具時,解除了匿名的身份。也因此,帶著愛與欲望而來,終將
因為愛與欲望而去。男主角縱使強暴、殺戮,也因為處於非人匿名的狀態,並沒有承擔責
任。但在24年後的火猴年,主角返歸,脫下了自己的面具,露出了人身,所有處於微塵眾
應該歸屬的責任與罪行,就在熊熊火光之中,找到了應該流向的對象。
寒林中的多彩幻影
在這部異國風格相當濃厚的作品中,故事簡易到近乎粗糙,但面具與寒林的設計,卻輕巧
地帶出深奧的法理。雖然我不確定,這樣的解讀是不是真的是導演的意圖,或者那只是製
片在映後座談所云:「製作一部具有挑戰性的,解消邏輯,使用素人演員,大部分不露面
亦沒有對話的電影」中解消邏輯的曖昧多義面相。
但我寧可願意想像,那些盡量使用自然光所製造出來的氤氳光影,那些在夜晚透過樹葉反
射的火光;演員的蹲踞姿態、指尖的顫動;有節奏的鼓聲、輕靈的笛音與哨聲;時不時出
現的,巨大的心臟與呼吸聲響。每一種構成這部作品的元素,都是在古老的從前從前,映
照在黑暗岩壁上的多彩幻影。那千變莫測的姿態,正反覆地,以不同的聲腔口吻,訴說著
在所有變幻萬端的事件中,唯有時刻瞬息變化這件事情,是永恆的。在欲望之中,在死亡
之中,了脫我執,那就能解悟一切諸行,皆為無常;一切諸法,均是無我;無為安樂,終
得寂靜。那是微塵眾生們詢問的答案也是問題;是處於三千大千世界的吟詠的一首,無始
亦無終的一首吟詠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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