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有雷
【山河故人─每個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工作緣故，很長一段時間我得當空中飛人，一年飛不下三五趟在海峽兩
邊奔波，大部份待在對岸的時間比較多。在台灣，常聽身旁朋友用媒體聳動
的角度來聊對岸，近年來加上太陽花學運、香港佔中等等狂潮，談起大陸，
印象不外乎就是土豪、霸道、落後、腐敗等等，我們總在恐懼中有羨慕，在
羨慕中又有忌恨，但從來沒想過也許我們只看見冰山一角。想了解中國，不
妨先看看電影(尤其是被禁的)，或許能稍稍體會有如韓寒所說的「前30年被
教導鬥爭，後30年被教導貪婪」之下，平民百姓不得不順從洪流而掙扎活下
去的面貌。幾代的導演中，我最喜歡賈樟柯，他的電影裡常出現草芥角色，
他們向天空吶喊出無奈，而從無奈之中又見生命光輝，勇敢展現普羅大眾的
生活樣貌(所以常被禁)，也難怪大陸網友盛讚賈樟柯是最該被保護的導演。
我想是因為他拍出了真實，鐵幕之下，真實談何容易，就連民主國家都難，
所以特別珍貴。
《山河故人》裡故事分為三段，時間跨越1999年到2025年，四分之一世紀的
變化，從千禧年改革開放後的大國崛起，收尾在大量移民海外隱喻的浮根未
來(中國人移民海外的數量居全球之冠)。有別於《天注定》瀕臨潰堤式的底
層反撲，這次由高處俯瞰，處處可見導演對這片后土的關愛與嘆息。畫面開
始是歌舞昇平的，青春年華的女主角趙濤跳著Pet Shop Boys〈Go West〉的
大媽廣場舞(Go west這首歌選的相當入魂，90年代這曲子代表歡迎共產主義
國家的青年來到自由資本主義國家生活，甚至間接影響柏林圍牆倒塌)，那
是1999年，畫面中過節氣氛濃厚，舞台前人潮像海浪般推擠，男主角之一張
晉生剛買德製汽車，就一頭撞在滔滔黃河第九彎的石碑上，明顯看見當時人
口爆炸，外資蜂湧而入，經濟快速起飛的現象。但文革加上六四天安門都尚
未撫平傷口，立即過渡到工業現代化，造成大量斷層空白，貧富差距在此時
劇增，燈紅酒綠、追逐金錢的觀念像麻藥般壟罩在尚未睜開眼的人們心裡。
故事從趙濤與張梁兩男的三角戀開始，中段加入一些衝突和矛盾，後段則都
在描寫別離。趙濤選擇富有的張晉生，排除內心所屬意的梁建軍，這裡並不
是說女人現實，無關對錯，而是時勢所趨，我猜導演表達的是一種文化困
境，趙濤明顯就不知道自己該追求什麼，跟大多數人一樣。中國過去是個高
喊革命萬歲的世界，而進入後現代卻沒對象讓你革命了，該何去何從？回顧
過往一片荒蕪，往前卻是隻手遮天的高牆，沒了希望，只剩物慾和微弱的家
庭關係維繫著。就如影片後段老年張晉生說：我現在擁有許多槍，但卻連一
個敵人都沒有。這句話真是正中紅心。趙濤最後與張晉生分開，兒子判給了
張，而且幾乎快認不得她這個媽了，暗指家庭關係的崩壞。梁建軍仍在底層
生活且身體孱弱不堪，回到老家，富有的趙濤(也是嫁給張晉生的結果)給他
一筆錢後，梁的故事就結束了，導演在這是悲觀的，從《天注定》就有底層
人物永遠無法衝破天花板的無力感，而導演也是慈悲的，拍出不經粉飾的真
相為民發聲，這種無力感，我也從大陸一些朋友的親身故事中體會過。
此片很特別，在播放將近一小時後才出現片名，時間點在Dollar出生後，彷
彿宣告進入影片主題。父親替他取了個諷刺名字ー張到樂，目的是希望他長
大可以賺很多Dollar(美金)，似乎也決定了到樂從此失根的命運，我想大至
上也是中國中產階級的寫照，拼命賺錢然後盡快想辦法離開這個國家。2025
年的澳洲，到樂失去了母語，對母親的印象模糊，也不知道自己要追求什
麼，胸口掛著一支親母給他的鑰匙，家卻不知在何方，與父親衝突不斷，今
昔兩茫茫，晉生仍維持舊觀念，要孩子好好讀書上大學找好工作，這裡也是
諷刺的，移民海外想過不同生活，換了位置卻沒換腦袋，心底仍存鬼魅，我
想那是從小就被故土濡染的天性，所以他大喊：自由是什麼？自由是個屁！
這又讓我想到那句話：籠裡的鳥，認為飛翔是種病，不過反觀民主國家的我
們，又有多自由呢？不也是經常被綑綁住無法動彈，賈導拍出不可逆轉的困
局，最後讓老年趙濤在雪地中跳舞作結尾，難以改變，只有緬懷。
此片尚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像被困住的老虎、墜落的戰機，天外飛來的隱
喻詩化了畫面，我猜前者是被困住的人民，後者可能就是暗喻專制崩解，礙
於自身能力不足，無法長篇闊論，但我真心喜歡這部片，我認為賈導在《天
注定》被禁了以後，把濃濃的惆悵與愛融入此片，片尾也不給解答，到樂與
母親隔著大海聆聽濤聲，連相望的方向都沒有，一切都太模糊了，契合那句
話：「每個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遲早會分開的。」觀影時，我常感覺到
「空」，過去是空，未來是空，不管從窮到富，落後到現代，最後只追到
空，唯一不變的我想只有黃河浮冰和依然矗立的高塔吧。我在廣州飯店裡看
完此片，站到陽台俯瞰市景，霓虹燈閃爍，處處像流星般的造景點緻黑夜，
參天的大樓底下穿梭亮晃晃的車流，儼然國際大城的態勢，但在那底下的人
們呢，是否也像這城市表皮一樣擁有幸福光采？我點了一支菸，深吐幾口冰
涼的空氣，向遠方望去，山河依舊，故人紛離，悲歡離合豈止一個愁字了
得，只有耳畔中裊繞葉倩文的《珍重》….
不肯不可不忍不捨 失去你 盼望世事總可有轉機
牽手握手分手揮手 講再見 縱再兩地一生也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