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般的劇情而言，這是一個受傷的人的悲傷故事。
自己跟大熊打架受傷，不僅兒子被殺死，自己還被丟包，最後努力求生努力復仇，並且
得償所望，簡明易瞭。然而，一如鳥人帶給我的驚喜一般，我實在不願意輕易地看待作者
（從導演出發的作者論）的幾個有趣安排，是以我嘗試看圖說話，再說出另一個故事。
我基本上分成三點來談：
第一、獵與被獵的不斷換喻。
第二、復仇的意義。
第三、自然與上帝。
而這三點就我而言是環環相扣的，並不單獨成篇。
首先，我認為第一場獵殺就相當好的佈置整部戲的大體架構。在一片暗色調的灰濛氛圍中
開場，地上的河水漫延在樹根之間，其實形塑的是一個帶點危險而詭異的自然景象，畢竟
樹跟河水皆屬自然，但在一片森林裡看到水流蜿蜒四散倒也不算常見，加上霧茫的氣色，
所謂「自然」，始終充斥著不明確的氛圍。而雖然作者沒有告訴我們為什麼（大概是為了
食物？），但這種危險由Glass的槍聲落實，野鹿倒地、危機四伏於紮營處。
我們姑且將自然放到第三點再談。可以先說的是，以「獵殺」開始的片也以獵殺做結，
整部電影是一個不斷在不同族群、物種間的獵殺換喻。Glass獵殺野鹿、瑞族人搶奪美國人
、巨熊獵殺Glass，同時也為Glass所殺、Fitzgerald殺害兒子、白人洗劫原住民、Glass
殺死Fitzgerald。大家在獵與受獵的角色間不斷位移，而這些獵殺之所以出現，又大多建
立在不同族裔無法溝通的不信任之上。
正是因為這種「我沒有把你當人看」的預設，其實不論是白人與原住民、Glass與巨熊之間
，都是一種「動物性」的關係。是以如果我們太人性化的去考量他們的動機，怎麼看都覺
得殘忍，但想想那是一個危機四伏的森林裡，獵者與被獵者的身份切換就在轉眼之間，
你又怎麼奢望有一種和諧的對待？所以諷刺也有趣的是，當波尼族人遭法人吊死時，上面
寫著「我們都是野蠻人」的牌子，不只是惡質的嘲弄，其實也是對於白人書寫者自身的
批判，在這個森林裡，到底誰比較野蠻？又有誰是文明？在村莊中，隊長甚至說等人手足
夠了，要帶槍回去讓瑞族人知道「怎麼做人」，更顯現本片意味深遠的批判性。
第二、如果只是動物性的關係，那麼為什麼需要「復仇」？這裡就不得不牽扯Glass的經
歷了。我之所以覺得本片不需要交代Glass的背景故事，是因為從零碎的片段看來，Glass
的悲傷遭遇代表著整個原住民族群的哀痛。一方面，我們知道他的太太跟部落是受到穿衣
戴帽的白人所入侵殺害，另一方面，從Fitzgerald的旅途以及它們最後落腳村莊中原住民
女性陪酒的無奈情形看來，基本上白人對於原住民仍是一面倒的壓迫。是以發生在Glass
身上的是一個當時原住民所遭遇的普遍問題。而這時候，故事裡不斷反覆念誦宛若咒語的
話就變得重要。儘管我不記得原文，但大抵有兩點：
一、在風暴來的時候站在一棵樹的後面，儘管枝芽看來輕薄易斷，但只要根夠深就不怕被
吹倒。
二、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繼續戰鬥。
而這兩點在我的解讀裡，都跟「後代」很有關係。因為面對白人整體的抄家滅族，這些剩
餘住民的希望就在其僅存的下一代身上，所以不僅是Glass對兒子的關愛（「我知道你想解
脫，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瑞族族長追尋女兒的努力也可以看成這個解讀的一個線索
。這些僅存的下一代是往下扎的根、是剩下的那口氣，在這群離散社群中，這是他們持續
戰鬥的理由（這也是為甚麼瑞族人一開始要打劫美國人的原因，因為要奪取毛皮去換馬，
而換馬的目的又是去找女兒）。所以當一名白人殺害了Glass的兒子，他的希望已經斷絕
，他跟隊長說他沒有甚麼可以失去的了，因為他已經死去。
而最終復仇的那一刻也相當的有意思，當Fitzgerald說「你千里迢迢跑來只是想要復仇嗎？
那你好好享受吧」，Glass的選擇不是如其自身所願親手兇殘的了結他，而是說出「復仇操
之於上帝」後將Fitzgerald放水流，讓瑞族人將他殺死。這句話逼著我們回去想那名波尼
族人。他也說著一樣的話，而他的理由也是因為他的族人遭受滅族。雖然我們應該小心滅
他族的是另外一群蘇族人而非白人，但滅族的痛是一樣的。我認為，藉著Glass的復仇，其
實是對於「滅族的哀痛」以及「無後的悲愴」的一種補償，當初站在武力高點的白人終將
遭受報應，而應者來自上帝。所以老是說「放下過去」是毫無效果的，因為無法放下的其
實是製造出自己敵人的白人們，他們的殘忍造成了無所畏懼的蹤影，就在他們停下腳步時
將他們吞噬。（當然，我們也可以回過來修正，其實不只是白人，滅人家族的行為就算是
蘇族人所為也是相當可惡的，所以其實核心是「自己製造了自己的敵人，必然自食其果」
。不過，這部電影從原住民角度出發批判白人的意圖實在太強了，我基本上還是以白人vs.
原住民作為我看「復仇」的主要原因）
最後，我們將第一點中談到的自然拉回來談。在這部戲裡面的自然其實時常緊繃著危機，
在深邃與未知的森林裡，你不知道誰躲在樹的後面、石頭的下面，甚至就從樹叢後跳出來
，這也是整部戲緊繃節奏的來源之一（另外就是攝影特色了）。另一方面，自然其實並無
意毀損誰，它就是做它該做的事。該下雪的時候下雪，該下雨的時候也沒跟你客氣。有魚
讓你捕、有牛讓你吃、有樹讓你砍了蓋窩和吊人。自然一直都在那裡，它既嚴厲也慈悲、
寬容但也有極限。最好的形容或許是吳明益的「複眼人」，它多眼迷茫看眾生起落，但它
不參與你的生死循環，所以它接納你的殺戮，動物與人的、野豬與豺狼、「人」與「人」
的，這些都在獵與被獵、殺與被殺中循環彼此，這是大自然所默許的。
而根據Fitzgerald所說的老爸故事也相當有意思。的確，這其實是對於有神論的一個反諷
。他爸爸第一次看見了上帝，就當場把這「又肥又大的王八蛋宰來吃了」，上帝讓無神論
者看見了奇蹟，然後就上帝已死了。然而，這個生機循環的角度正是自然所允諾的，是以
上帝是死了，但也可以說上帝重生了，以一種自然循環的方式重生，自然就是上帝。所以
Fitzgerald拿槍指著Bridger說「上帝給予、上帝奪取」，正是隱喻式地點明本片對於上
帝觀念的看法。上帝不是無限寬容的神愛世人，上帝只是不多作選擇罷了。
有趣的地方就呈現在Glass其中一次非常明顯安排的意識畫面裡，那個宛如教堂建物的廢
墟。（那堆頭骨塔不知道是族人的遺骸？還是動物的骨？這點我沒有看清楚）廢墟是一種
殘敗的矛盾力量，它既是已經逝去的見證，但又是為了彌補逝去而不斷被填充的存在，
這使得本片中基督宗教的力量相當的讓人懷疑。它可以是逝去的，正如白人們挾帶著「文
明與宗教」征服世界各地（當然包括西拓），顯現出宗教做為一種藉口的墮落；也可以是
追憶式的存在，藉著壁上僅存的「耶穌受難」，人們想起上帝曾經將祂的愛子送至人間。
然而，人們又是如何對待祂的愛子呢？耶穌是否真的能替人們受難，這種不求回報的愛為
什麼最後以宗教為名成為侵害？場景一轉，上帝與耶穌的父子關係換喻成Glass與兒子的
擁抱，Glass所抱著的愛子最後成樹，化作自然，或許也在提醒我們Glass的復仇宛若是代
替作為上帝的自然，生生滅滅，循環必然。
當然，還是要說一下這種悲劇(其實也不算悲劇啦~就是自然循環)有沒有解套之路。我認為
作者並不是沒有安排，這才有Bridger這種無條件的好心人作為合解的可能。我從頭到尾
都不知道為什麼Bridger對Glass這麼好，陪他留下來，為他連錢都不要，最後萬不得以明
知Glass可能會死還是留下了重要的水壺，也對於受騙離去始終耿耿於懷，做為一位當時的
白人，他實在對於原住民好的無可復加。另外，當他跟Fitzgerald來到營地時，他也留下
了食物安撫白人席捲後殘存的原住民，他是真心的在這個自然規律裡「將人當人看」的角
色，也是作者對「動物性」的世界所提供的一種出路。儘管受限於違反命令的規定，他不
得不接受下獄處置，但隊長最終沒有開下關鍵的那一槍，也是難得的包容（這部片裡其實
大部分人都死光啦，連隊長本人也不例外）。再回到19世紀的西拓，如果貿易必然經過森
林，為什麼一定要武力相向才能停止彼此？這種動物性的成王敗寇，難道不能透過彼此釋
出善意、協助來達成合解，而只能停在契約關係的假信任中嗎？也許，雙方的善意很難一
開始就被接納，人命多少還是會犧牲，但這條路不是不可能，甚至往往只需從放下麵包開
始。
最後就是談一些自己喜歡的技術面啦~我漸漸瞭解這位導演的鏡頭藝術，非常被他說故事的
方式所吸引。好幾次一鏡到底造成的緊繃感（尤其是第一次瑞族人與白人的戰鬥那裡！）
、拍攝天空作為換景的鏡頭，都是延續之前鳥人的攝影風格（更之前的片我不敢說…那時
還沒有太注意ＱＱ），而那個忽然進來的鼓聲依舊振奮人心！就演員的部分而言，Leo依然
演得很怒力，Tom Hardy則更為多元了（從Batman裡的Bane、Mad Max的Max，當然還有一人
分飾兩角的Legend），非常值得注意。就算你不喜歡我前面打的一長串的冗言廢語，但光
是進去看他們兩個也還是很夠的啦~今年金球獎Leo已經拿下了最佳男主角，希望他渴望已
久的那座小金人終能被他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