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傳奇裡,裴鉶在短短千來字中建構了唐朝皇室與藩鎮間的政治角力框架,大膽絕
倫地讓女刺客在陰暗的政治舞台登場,侯孝賢的團隊說是「十年磨一劍」鑽研如何重建
晚唐的時空氣息,把冷起臉來倔執的舒淇放進了《刺客聶隱娘》的影像畫卷裡,徐徐開
展。只是,這畫軸是懷舊的4:3膠卷,一整個是2013版以前的powerpoint 比例,有時播
的是山水潑墨,有時是雕樑畫棟,看久了,入畫了才慢慢習慣。
安史之亂後,唐朝籓鎮割據,擁兵自重,不納稅賦、不屌朝廷,儼然國中之國,每個
節度使跟朝廷透過聯姻、封號、利益交換的手段,一方面維持表面和諧,一方面吞併其
他軍閥勢力。《刺客聶隱娘》劇裡隱隱浮動的親唐、反唐政治風暴中心,就是河朔三藩
裡最驃悍的魏博四代目節度使-田季安(猛一看還以為是《赤壁》裡的孫權,反正張震
的演技是同一套)。他過世的養母是唐朝嘉誠公主,幼時本要與隨嘉誠公主和親的聶都
侯家女兒窈七婚配,卻奉父親田緒之命娶了帶兵投靠的唐朝叛將元誼之女。嘉誠公主的
雙胞胎妹妹道姑(嘉信)公主,命殺技有成的聶隱娘「殺一人,救天下」,刺殺青梅竹
馬戀人田季安。可惜她殺心不堅,先是「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被師傅
訓斥「已後遇此輩,先斷其所愛,然後殺之」後聽到田季安跟寵妾胡姬談及與隱娘的兒
時往事,胡姬一句「替窈七不平」又讓她下不了殺手。一個殺不了人的超凡殺手,終究
要跟師傅決裂,哪知道姑師傅又念起緊箍咒「劍道無親,不與聖人同憂。汝劍術已成,
唯不能斬斷人倫之親」這句話理出聶隱娘這角色的人味,但也惹得隱娘 O S「整天文言
文碎念妳他媽煩不煩呀!大不了老娘不幹總行了吧!」甩下金碧輝煌的藩鎮宮苑,囚困
在層層帳幕和搖曳燭火裡,找不到出口的猜疑算計,讓你們自己去玩。
侯孝賢把聶隱娘的殺技拍得簡樸乾淨、點到為止,但唯獨與田季安兩次纏鬥打得婆婆
媽媽、拉拉扯扯,先是在屋頂上大跳眉來眼去像在說「我阿窈啊!你不認得我了嗎小安
安?」的大唐聳恰恰,後是看盡「胡姬確以雞血偽冒月事」引發正宮娘娘田元氏著人施
法謀害的「後宮心計」,那時她目光再也不想與田季安對上,救人後只撂下句「胡姬懷
有身孕」就閃人。她在為她身世抱不平的寵妾身上,看到自己錯失的愛情;也在帶上面
罩化身殺手愛琳娜…喔不,是殺手精精兒殺來斬除後患的田元氏身上,看到自己差點走
上的宿命。哀~女人何苦為難女人,「老娘不愛總行了吧,我走,誰也不用為難誰」在
唐傳奇最後那一句『自此無復有人見隱娘矣』裡隱遁,像西部片最後騎進日幕夕陽裡那
樣,走進人很小,天地很大的景裡。
暗劍奪人者,刺客;刀下留情者,俠隱。
政治漩渦也好、感情認同歸處也好,總之,she quit.
電影裡大景無言,卻又都預告了下一秒人心的浮動,紅簾丹柱動燭影間就有殺機、迴
風蕭瑟嵐霧罩時就在對峙,沒有更深的隱喻了,角色走到最後還是侯孝賢那套見山是山
、見水是水的天命。跌宕的玄幻武俠情節與角色間的糾葛被剪去,留下了蹴鞠、梳妝、
磨鏡、農閒、吹藥煎火、調笑行走、放水洗澡、文言古韻、衣裳器皿的唐時日常。觀眾
只能在冰山一角的對話甚至眼神中,揣摩侯孝賢沒讓人看到的留白,比如「一個人,沒
有同類」的孤獨存在,比如殺與不殺繫於一己的起心動念…看著看著,文青在自然深邃
中都高潮了,觀眾也都在自然深睡中睡著了。
侯孝賢的武俠,沒有傳統武俠片裡飛來飛去的刀劍輕功、沒有你進一招「暴雨奔雷」
的花法裡挾帶殺著的搶攻,我還一招「三潭映月」引進落空後的凝聚後著....只有走著
走著就碰上的遭遇戰,打起來更像日本浪人劍客那樣的劍戟片。不同於張徹的烈血硬派
、不同於徐克光怪陸離的刀光劍影、不同於王家衛《東邪西毒》裡寂寞高手們窩在客棧
作心理治療,也不同於《一代宗師》裡古裝蘇麗珍與周慕雲的久別重逢。他把原著裡女
尼為隱娘「開腦後藏匕首」、對戰空空兒「化為蠛蠓,潛入僕射腸中聽伺」,又與精精
兒化為「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床四隅」…這些神怪全數刪掉,不讓敘述
淪為 CG 工具,倒是電影的色澤情調跟剪掉膠卷的尺寸挺王家衛的,還得靠編劇出本【
行雲記】為這齣戲留下活口。而他用減法哲學去虛存實後,反倒拍出胡金銓《俠女》般
的真實感,但又不像胡金銓幾分之一秒快切的武打鏡頭,侯孝賢照樣用他的長鏡頭美學
,去拍兵不刃血、兩三招間在衣襟上劃道口就分勝負,就不再堅持,各自閃人的武俠。
對錯、衝突也都在這種不了了之中消解,生活嘛,總要繼續過下去,那是《戀戀風塵》
、《戲夢人生》一脈相承下來,寬闊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