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年行大運，賀歲片要看什麼？
當然要看《馬販子柯爾哈斯》Michael Kohlhaas！台灣上映翻譯作《最後的正
義》。這片拍馬的多種姿態既鮮活又漂亮，甚至還有一場看似假戲真作的母馬
分娩！
好啦，以上是半開玩笑的，不過認真的一半是：本片的欣賞方式並不是看如梅
爾吉勃遜《英雄本色》那樣的熱血抗暴動作片，甚至不是專看劇情進展的劇情
片，而要細看各種景致和細節，以欣賞並體驗本片精心營造的復仇長路之美感
，包括看馬販子愛馬照顧馬的生活、看馬背上與馬背下的生活與禮節、看風雲
瞬息萬變的庇里牛斯山、看原汁原味中世紀法國山區石屋與原野、看貴族到家
臣到有知市民與無知草民的一張張面孔... 這一切，都是冷峻孤寂的復仇之路
之景觀。
本片其實也是小說改編，只是改編自 19 世紀初的老小說而已。老歸老，看這
瘋狂復仇主題與冷峻而帶距離的旁觀手法，簡直就是本前衛的現代小說呀！這
是普魯士作家 Heinrich von Kleist在拿破崙戰爭時的作品，那時一眾日耳曼
諸邦都被耀武揚威的拿破崙逼得割地賠款甚至犧牲性命委曲求全，才讓他以貴
族欺壓平民商人的中世紀主題來含沙射影地抒發一口怨氣（誰知兩百年後是由
法國人來把這故事改編成法西邊境場景的法語片）。
這本小說在兩百年前，就是以冷靜旁觀角度單純按時間敘事，而讓 Kohlhaas
的復仇主題純粹而令人震撼。兩百年後的這部電影，我很高興見到它仍然保有
這個冷靜旁觀的敘事風格，它進展的步驟很快（儘管最後電影還是很長），整
個復仇之旅的許許多多前因後果故事段落都非常短暫地以一兩個鏡頭就解決，
甚至只要觀眾能自行聯想的部份連鏡頭都不給就直接跳過，甚至台詞也非常省
話（對剛學法文的人來說是不錯的教材 XD ）。
這種一兩個鏡頭點到為止的敘事方式，其精華就在鏡頭內的景觀意象了，譬如
開片第一景就是簡單的大霧中策馬，迷濛的長路漫漫不知前方有什麼；也很擅
長以給物件的近鏡頭雕塑意象，譬如十秒之內的第二景就以眼前一根擋路大樹
枝宣示路有惡霸不會讓主角好過，譬如主角妻子的死亡不用多拍，拍個顛簸馬
車上的帶血木板、或拍兩個人緩緩地拆一個門板下來當擔架，都令人絕望地知
道「喔喔，不妙了」。
不過在全片短鏡頭充斥的狀況下，幾個特別要呈現此復仇與正義主題之糾結的
場景，就用令人躁動不安的超長鏡頭慢慢地、血淋淋地展開，讓本來已經看慣
了快速場景切換的觀眾們突然間被逼著要慢慢把這一個殘忍的回合看完。譬如
男主角發現妻子好像出了事，策馬奔去時，主戲就不給男主角與妻子而改給那
個小女兒（冷豔成熟小蘿莉一隻）在林中穿著裙子狂奔，甚至一半以上的鏡頭
不拍小女兒而拍樹林枯枝與刺眼陽光，令人不安地又知道大事不妙。
另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長鏡頭，用在衝動復仇之旅覆水難收有去無回的一場關
鍵場景，是在庇里牛斯山巔的一場遭遇戰，由男主角帶小女兒一起用超遠鏡頭
從山巔旁觀谷地裡的殺戮戰場，兩軍對陣沒有任何戰爭片或動作片的血腥與狂
野，而只像是兩群螞蟻跑了好遠好遠終於遇上了，螞蟻混在一起打了一小架後
，其中一邊的螞蟻一隻隻都不動了。儘管電影版觀眾們普遍對這種連動作片都
稱不上的戰爭場景非常失望，但這個由本該天真的小女孩冷眼旁觀的、如捏死
一小群螞蟻一般的平靜殺戮，我個人認為更有令人驚懼的威力！
另一場「做了就不能回頭」的戲，是男主角帶著家僕們去壞男爵家血債血還，
這場戲也令人躁動不安地給了超多鏡頭在整理裝備攜帶武器上，從一個恬靜的
山間田園詩突然變成軍火大展！很像當代動作片從沙漠小屋掀開一個地下室裡
面就是滿滿的軍火，這個中世紀鄉下牧場地下也是十字弓長短劍等等一應俱全
！然後到男爵家幾近滅門般的殺戮，幾乎沒有看見什麼抵抗的屍體，都只看見
男主角家臣們冷靜地朝看似無人的窗內調準位置射十字弓，咻咻咻幾聲連滴血
都不見，我們卻驚駭地知道一大堆人命就在這稀鬆平常當中瞬間消失了，而且
還是在如此一個陽光燦爛、風光明媚、花香鳥語的南法清晨。
男主角以小小一家之姿逐漸招募抗暴鄉勇，勢力龐大到可以撼動貴族，這個過
程也只是用寥寥幾個鏡頭帶過而已（以電影版的標準，可能會覺得這樣實在太
偷懶缺乏鋪陳，就像《鋼鐵力士》男主角沒幹什麼就迅速召來大軍一般），畢
竟 Michael Kohlhaas 一呼百應逐漸擴大的故事全歐觀眾都知道了不用多說。
唯一要給的是一場招募三個呆頭鄉民的戲，一個操著片片斷斷西班牙語還斷了
一隻手的騎驢胖子，非常有誠意地帶了頭乳豬來孝敬老大想加入幫派，但跟他
說起接下來的抗暴豪賭與後果，還一直呆頭呆腦地茫然不知厲害。
這段戲我個人認為非常重要，因為直到這裡這部片的中世紀階級描繪才開始完
整：擁有繼承資源可以仁慈（一閃即逝的公主）也可以跋扈（欺壓弱小的男爵）
的貴族、或務實入世（男主角的牧師朋友）或一切奉上帝之名的理想型（質疑
男主角正義概念的牧師）神職人員教會勢力、擁有資產與知識可以自力營生的
市民階級（男主角以及旗下家僕與學徒）、以及廣大鄉野中一輩子在身體上還
是智識上都無法脫離貴族與教會而獨立的庸庸碌碌普羅鄉民。
這個中世紀階級圖像的最後一塊拼圖，就是神密了很久後於片尾終於登場的納
瓦拉公主。她貫串全片一直是個難以企及的女王、難以上達的天聽、甘冒大不
韙要去上達天聽的主角妻子下場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亡... 一切的暴動與革命都
是要撼動這個天，結果這個天一出現卻是如此一個童稚臉龐的矮小年輕女子，
而且相較於單純復仇的男主角，公主的童稚臉龐下具有多層次捉摸不定的面貌
，可以溫柔可以堅定可以仁慈也可以冷血。相較於這真正能見到大世面思考大
戰略的貴族公主，再怎麼有知識有財力有武力有決心的商人階級男主角，仍只
是一個直線思考意氣用事的平民而已。
許多人以為，本片的主題環繞在「正義」的複雜性，本片在質疑男主角的復仇
真的是正義嗎？為了爭回自己的馬犧牲這麼多人是正義嗎？為了懲罰犯罪處死
自己人是正義嗎？為了爭一口氣犧牲妻子性命犧牲女兒童年是正義嗎？的確，
「什麼才是正義」這個主題在這一百多年間辯論可多了，今日每個有受點教育
的民眾都可以對這主題思考很多，也都能像電影中那位宣揚崇高教義理想的神
父一樣侃侃而談，告訴男主角「這不是正義」「不要訴諸戰爭抵抗」「要訴諸
愛與寬容」等等老生常談。
但我個人認為，放在沒有啟蒙也缺乏實質法治（法律只是統治者訂規則還能隨
時轉彎）的中世紀脈絡下看，本片就是一個狗急跳牆的故事，千千萬萬順民就
是在教會這種日復一日扮白臉的「愛與寬容」溫柔教育下、以及統治貴族派兵
拿刀槍繩索扮黑臉強勢執法之下、還有律師與法庭推托事不關己的保持距離之
下，被欺負了被搶劫了被斷手了甚至被屠殺了，都無處伸冤。
這樣的兩手策略魚肉鄉民久了，就不要驚訝鄉民們的巨大造反力量，當然鄉民
的造反是有外部效應的，道德上也未必完全站得住腳，也總是有事不關己的「
客觀中立」學者名嘴們理性分析或溫言軟語譴責他們這是不對的。但這就是狗
急跳牆，當一點活路一點出口都不給人留下時，仗勢凌人的貴族就要有玩火自
焚的心理準備，當然反抗者也要有家破人亡血本無歸的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