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到傑森史塔森就以為這是酣暢淋漓的武打動作片，事實上這是許許多多
的當代倫敦悲慘世界電影之一，只是這回由「專業的前特種部隊」演員傑森
史塔森帶我們遊覽倫敦花花世界而已。上一次在《私法制裁》Blitz 中傑森
已經帶我們逛過生猛有力的倫敦南岸，這次則前進北岸的觀光重點蘇活區！
本片導演是個新手，初執導筒之作能有這樣的成果，我已經相當驚艷！不過
這不是他第一次探討倫敦的底層黑暗生活議題了，他最有名的編劇作品是於
2002年上映的《美麗壞東西》Beautiful Dirty Things，那次是由剛走紅的
甜美可愛法國妹奧黛莉朵杜帶我們看倫敦非法移民苟且偷生的非人生活，同
樣在 2002 年騙到一大堆愛蜜莉影迷進入戲院後大罵出場。無論是奧黛莉還
是傑森，能夠靠某種特定片型的大牌來吸引更廣大的觀眾入場看這種沒人感
興趣的題材，也是功德一件，被罵也值得。
本片在英美法居然就有三個不同片名：包括在英國的 Hummingbird、在美國
的 Redemption 、在法國的 Crazy Joe，台灣則譯為《夜刑者》。譯名各有
千秋，台譯傳達了史塔森片型快狠準的玩命快遞性格、法譯從遊民的眼光帶
出了浪漫的守護天使都市傳奇、美國片名強調主角兩人一路無助悲傷的贖罪
之旅、英國原名則從更大架構切入，直指上層世界無孔不入監視並掌控下層
世界的結構性悲慘命運。
Hummingbird 無所不在的天上老大哥
本片第一幕是儘管拍得很緊張卻有看沒有懂的 Hummingbird峰鳥偵察機視角
，看著阿富汗地面上發生了些嚴重的事情，依稀看見一個光頭英軍幹了什麼
在命令之外的事情，然後就不明不白結束了。我們只知道這個事件很嚴重地
讓主角走上放逐命運，卻一直不知道那是什麼事情。第一幕是空中視角，地
面的行蹤無所遁形，但地面的故事卻隱晦不明，反正 Hummingbird也沒興趣
知道。
Hummingbird 一直是本片重要主題，它是一個天上的老大哥，士兵們在地面
上什麼都逃不過它的法眼、男主角即使睡在安全舒適的床上作夢也逃不過一
隻隻峰鳥鑽入窗戶挑釁地嗡嗡叫、走在倫敦這個世界著名的 CCTV 大都會任
何地方都有監視器隨時向你微笑。而較隱晦的一層意思則是：在倫敦街頭的
底層遊民溝鼠們，你們的前途、生活、生存、喜怒哀樂，都是我們掌握權力
財力的上層，在最接近天空的屋頂穿著時尚華服杯觥交錯談笑風生下輕鬆決
定的。
每個人頭上都有一個揮之不去的無奈結構，男主角有那一味把人訓練成殺人
機器的軍事體系，女主角有一個共產國家裡（根據這位波蘭女演員的年齡我
猜她練體操的小女孩時代應該是共產末期）一味追求國家卓越不管個人小夢
想的意識型態，男主角的紙箱伴侶也說不定有她在大量裁員與 funding cut
下走投無路的經濟壓迫。當我們看到一個流浪漢是前特種部隊，天曉得其他
流浪漢的千千百百種故事是什麼，說不定各有峰迴路轉不堪回首的過去？
Les Miserables 悲慘世界裡的 Crazy Joe
第二幕則倏地拉到地面視角，第一個倫敦鏡頭是所有去過倫敦的觀光客幾乎
都去過的地方：Shaftesbury Avenue上的皇后劇院，《悲慘世界》的柯賽特
插畫大頭數十年如一日地掛在那裡，事實上 19 世紀以來巴黎就是倫敦的鏡
子，倫敦街頭的悲慘從來都只有更甚於巴黎，到了今天的 21 世紀仍然沒有
什麼好轉。從皇后劇院往後走兩分鐘就是 Gerrard Street 二月張燈結彩迎
新年的倫敦華埠，白天的觀光客與老饕散去後，夜晚這就是悲慘世界：沒有
身分或沒有錢沒有家的流浪漢們瑟縮地相依偎在紙箱裡，晚上還要被黑道流
氓收保護費，甚至交不出來還可以強押去出賣肉體。
整部夜刑者就是一幕幕的倫敦苦難剪影，包括遊民、毒品、性剝削、非法打
工。男主角重操玩命快遞舊業的一幕，從貨櫃中看見了簡直有科幻片規模的
紙箱偷渡客，只是這次不能像《玩命快遞》片末英勇帥氣地救出他們，而只
能無奈地把他們載回黑道老闆手上讓他們開始另一段苦難生活；還有女主角
的波蘭裔背景，也多少反應倫敦大量波蘭裔底層勞工的現象（我在倫敦住過
的十幾間旅館中就遇到過一半的廚房人員都是波蘭人）；一個每天在中國城
商店叫賣折扣商品的南亞回教徒小妹，在本片只是個純路人角色，但她豈不
就是我們在倫敦觀光時天天見到的基層服務業勞工縮影？
傑森史塔森這種打仔，在這樣的電影裡當然要為可憐的草民們出一口氣，因
此彷若廖添丁一樣地在遊民間建立了都市傳奇 Crazy Joe。其實說實在點，
男主角也並沒有什麼廖添丁一般的劫富濟貧之大義，他也只是個身不由己之
人，在僅有能力所及的一點點地方給他所認識的那一小撮人偶然的一點安全
感與快樂而已，就如自己也很拮据的姊妹會也不過挑選幾個點能幫助到幾個
人就幫助幾個人。全片把話說明說的只有男女主角路旁烤肉喝酒的一句 They
want to get back their lives! 這是個結構問題，誰也沒有辦法，Crazy
Joe 或姊妹會都只不過是寥盡一點綿薄心力讓人過一天算一天罷了。
本片更狠地選擇了我們最熟悉的重點觀光區域科芬園 Covent Garden為場景
，白天我們這些有錢遊客在這裡看街頭藝人、看馬戲、逛古董店香水店與蘋
果店；而夜幕低垂，科芬園的商店紛紛打烊後，這裡搖身一變，成為最悲慘
的遊民們來向姊妹會打碗熱湯圖個片刻溫飽的歇腳亭，而近在咫尺的皇家歌
劇院 Royal Opera House則夜夜出入華服的上流人士，看著一場場包廂要價
￡500 也不皺一下眉頭的精緻表演藝術。倫敦在世界大都會中的一大特色就
是儘管貧富差距極大，窮人區與富人區卻往往可以近在咫尺，這並不是什麼
混合居住的都市社會學先進概念，而只是日日加深上層對下層的剝削感而已。
Hummingbird 這群上流老大哥與 Les Miserables 這群朝不保夕的溝鼠間，
結構性的衝突太複雜也無法在這個史塔森商標動作片裡傳達出來，因此就濃
縮在兩個代言人身上：在 City of London 上班在 Canary Wharf 樓頂開趴
的年輕金融新貴、與在 China Town 夜宿街頭的可憐少女 Isabel 之間，那
個仗勢凌人視人命如草芥的冷血剝削。因此本片最後的魔王之戰就是這麼簡
單也這麼神聖：把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一把推到溝鼠們的地獄裡。
Redemption 永無翻身之日的贖罪之旅
今日倫敦 China Town 的新一代紛紛往上爬，越來越融入上好大學進大公司
的倫敦青年菁英生活，連個殺過人的小孩都找不到了，蔡老大遇上了男主角
這塊瑰寶真是開心不已；誰知更有戲的是這個其貌不揚的可愛修女，她冷靜
殺人時男主角都還不知在哪渾渾噩噩呢 XD
可憐的天真波蘭小女孩，她的心理也有夢想，但在這個結構威權壓迫下身不
由己更沒有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一刀割喉，純真的生活卻在這一刀之下再
不復返，扛下了永恆的罪咎以及還也還不完的贖罪之旅；男主角眼見五個夥
伴被屠殺，找也找不到兇手，而身為英軍的一份子就算找到也只能俘虜不能
殺，這個滿腔憤懣哪裡找出口呢？兩個人的罪惡都充滿小人物的無奈，我們
觀眾如果是上帝可能早就原諒他們了，但他們從小的教育與信仰不可能令他
們原諒自己。罪是贖不完的，只能還多少算多少，這是一個一輩子沈重得喘
不過氣的負擔。
男主角一陣混亂莫名其妙落入有錢人的家裡，突然間什麼都有了，對他來說
這是一個上帝賜與的重生機會！可能他也曾經想過就這麼安穩下來然後拿錢
走人終老一生，不過被鄰居發現後才驚覺自己仍活在現實世界，因此喘了口
氣後馬上重新振作，找個中國城洗碗掃地工作餬口 － 當然不只是餬口，他
還有些他對不起的人，就是他那在家中頓失經濟支柱後一週只能賺 ￡25 的
可憐妻女；他也有他關心的人，就是曾經一起在街頭相依為命的那一小群街
友，以及「共享體溫」的床伴 Isabel ；還有他感謝的修女 Cristina ，那
個有點羞澀有點笨拙的街友天使。
他才沒有什麼大義凜然，才沒有要主持什麼天理公道，而只是靠著一己之力
餬個口、補償家人、關心友人、報答恩人罷了，而要能做到這些，就算是要
黑吃黑用暴力傷人他都不在乎，能快快賺到錢分享給大家最重要。要能做到
這一切，他的期限是他可以有個假身分蝸居在有錢人公寓的這幾個月，直到
October 1 。
October 1 前的夏日放逐
October 1 左右是每年英國大學開學日，那就當October 1 之前都是暑假吧
！暑假就是你終於脫離了平日規訓你的結構，終於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
事的時節，甚至很多平常無法學習的東西都可以趁有限的暑假努力補學起來
。對男主角來說，上帝賜給他的這個暑假，就是要努力賺錢補償家人，暑假
過完他又要躲進黑暗地底再也不見天日；而對女主角來說，贖了一輩子罪卻
遙遙無期的她，則把與男主角共謀非法正義的同病相憐，當作她短暫放下罪
咎一圓兒時夢想的放縱暑假，而以 October 1的芭蕾演出為暑假畫上完美句
點。
October 1 真是個忙碌的一日，這天不但要從豪宅 check-out、要去公園喝
咖啡拍沙龍照、要享受豪宅最後一刻的醇酒與溫存、要把鉅款交給妻子並和
女兒說再見、要看晚上的芭蕾舞、還要趁這天晚上的屋頂酒會完成最後的復
仇任務！在一次盛裝約會的夜晚，修女終於在酒精催化下卸除心防展現自我
，苦行壓抑的男主角也終於在暑假最後一天敞開心扉展露笑容。
比起一般英國演員，傑森史塔森的演技絕對輸他們一大截，但導演有仔細善
用他自《玩命快遞》以來的沉默硬漢特質，這儘管也許是他的一百零一招演
技，但以本片中從頭一路的沉鬱打好基底，反而讓暑假最後一日終於露出的
那有點生硬的笑容與好不容易才擠出的眼淚充滿爆發力！October 1 這一天
的營造充滿全片蓄積已久的張力，包括一直帶點距離的沉靜配樂在這裡一波
一波地烘托起情緒來、在公園穿好華服照沙龍照帶著從容就義的暴風雨前寧
靜之美好時光、晚上要去約會看芭蕾還是要去殺人報仇是天堂與地獄的抉擇
、而最後修女獨自在歌劇院看表演的感動流淚與男主角勇闖虎穴手刃仇人的
平行剪接，訴說了男女主角兩人終於分道揚鑣、一個天堂一個地獄天人永隔
的苦澀命運。
最終，這只是個暑假而已。October 2 開學了，從度假小屋退了房，修女啟
程走上了一輩子奉獻的下一站。暑假作業終於如期做完的男主角，帶著些許
甜蜜滿足卻充滿永恆的無奈，再次落回如 hummingbird在倫敦天空如影隨形
的結構威權中。憂鬱男主角生命中一閃即逝的自在笑容，就凝結在獨一無二
的照片裡，長伴修女女主角於她的贖罪餘生。
（我從來沒想過，看傑森史塔森的電影可以哭到片尾字幕跑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