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上已經很多好雷文了，其中雋永感人的部份我就不再贅述，僅分享一
些我在本片中觀察到與聯想到的特色：
1. 時空旅人的心理成長劇
以常人生活為背景（而非以時空冒險為背景）的時空穿越片，這一代印
象最深刻的可能是《蝴蝶效應》，上一代的經典則是《回到未來》。這
類電影的確時常討論蝴蝶效應：主角興沖沖地回到過去，結果不只改變
了他想改變的，還同時改變了自己周遭生活各種意想不到的層面而釀下
大禍，以此在功能上給大家的時空旅行幻想一個警惕。
本片也多多少少有碰觸蝴蝶效應，包括回去改了小妹的命運就改了自己
的小孩（當然這設計得很淺），而預告片更是刻意誤導出一個改變過去
造成父親車禍死亡的兩難（還好這完全是虛晃一招）。不過，本片並不
多探討這種功能層次的時空問題，而讓主角只要稍微小心一點經營大致
都可以很平順地解決各種事。
本片要給時空旅行幻想的警惕，是一個心理層面的問題：你經歷了別人
沒有經歷的時空經驗，再回到同一個地方，你已不是同樣的人。譬如在
凱特摩斯展再遇女主角，落入被回以we never met before 的一廂情願
；譬如一場完美性愛，已經累個半死卻被以為一夜只能一次；譬如在國
家劇院相遇初戀，實驗第三回後再次巧遇早已意興闌珊；譬如抱起小兒
子時，心裡卻想著自己印象中的小女兒而把兒子丟下。時空旅行，讓這
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留下了些經驗與印象，但對真實世界來說這些只
是幻想，這樣的人生要跟上周遭人們與社會的腳步一定是很艱難的心路
歷程，還好本片都只用一些不痛不癢的小事情輕鬆化解。
而你在知道你可以改變過去的意識下，面對許多正常生活的喜怒哀樂你
都會有與一般狀況下不同的反應，甚至是往往對生活預留了一個備案。
譬如雨天婚禮女主角可以甘之如飴，男主角卻不免想著如果沒有雨天會
更棒；譬如小妹遇人不淑需要家人的陪伴走出來，男主角卻想著把這個
不淑的傢伙擦掉就好；譬如父親在家鄉癌末過世，大家都已經慢慢一起
度過最後這段也接受了事實，只有男主角還耽溺地想著「沒關係我還能
回去找他」。也因此，男主角反而活在一個「可以更好」的幻想世界，
卻常常忽略了珍惜真實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當然，本片最後就是在這個
層面上的超越：從可以改變的替代世界回到真實世界的每一天。
當然啦，本片畢竟不是《蝴蝶效應》這種心理驚悚類型，而走 Richard
Curtis 的溫馨喜劇路線，因此這個心理層面的警世訊息就這樣高高抬
起、輕輕放下，不放進太戲劇化的衝突與掙扎，而鋪陳出一個相當平順
的時空旅人洗盡鉛華之心路歷程。
2. 專業時空旅人之妻第三部曲
大家都注意到大美女 McAdams已經是第三次演時空穿越片，這也是本片
上映時英國影評們專注討論的一大面向，不過英國影評們普遍聚焦在時
空穿越劇的性別問題：已經第三次了，McAdams 都是時空旅人之妻，卻
從來沒能當一次時空旅人！
在這三部片中，McAdams 的角色特質與刻劃方式各自不同。在《午夜巴
黎》中身為未婚妻卻只是個配角而且開口閉口都令人生厭地格格不入，
是與誰格格不入呢？就是與穿越時空男主角格格不入，因為這是一部以
男主角為中心的穿越電影，一切事物是美是醜是可愛是討厭，全都是透
過男主角的觀點。未婚妻只是男主角眼中的一個客體而已，關於她的喜
怒哀樂好惡愛恨一點都沒有刻畫。不過好歹這個未婚妻是真的 － 是每
一次穿越時空回到現實中都一直存在在那裏的同一個未婚妻。
在《真愛每一天》中，McAdams 扮演 Curtis 電影中的永恆主題：靦腆
英國小生（從修葛蘭到唐納葛里森）眼中的美國甜心（從麥道威、羅勃
茲到麥亞當斯），這個美國甜心往往是男主角想望而不可及的女神，而
一部部 Curtis 電影就在男主角與一眾搶眼配角的主戲中展開對女主角
的觀看、想望、接觸。本片雖然 McAdams貴為女主角，但再一次，她仍
然只是時空旅人男孩眼中的客體，是男孩肖想的 love interest，是不
管多少困難（即使女孩沒興趣或已名花有主）也一定要追到的芳心。
（老實說，看到凱特摩斯展裡的女主角男朋友就這樣被男主角硬生生地
擦從女主角的生命中擦掉，再次點出了時空旅行的自我中心：只有我的
生命是生命、只有我的喜怒哀樂是喜怒哀樂，別的男生都是路人！）
女主角是沒有主體性的，甚至在這部片中比在《午夜巴黎》還糟糕：每
一次時空旅行回來後的女主角其實都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每一次時空
旅行都可以改變女主角的反應，可以一次次改變直到她照著男主角心目
中的理想劇本完美演出！這幾乎給我一種看《客製化女神》的噁心感。
當然，最後男主角終於放棄這種一直擦掉重寫的生活，差堪告慰，女主
角從今以後終於可以做一個恆常存在的人了。
《客製化女神》中那個自以為可以扮演上帝的男主角，終於還是對女神
和盤托出了他的秘密，終究還是給了可憐的女神認識自己表述自己的權
利，也咬牙給了女神一個了斷放她消失。《真愛每一天》則一代一代都
對女神守著這個秘密，女神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枕邊人精心安排創作出
來的，卻一輩子渾然不覺。當然，這沒什麼好責怪的，這就是 Curtis
編寫出來的故事設定，畢竟這就是一個屬於男孩與爸爸的時空旅行故事
，連家族基因的設定都是傳子不傳女！試想，要是有一天男孩告訴女孩
這個秘密，女孩能夠如何自處呢？
這時還是令人懷念起了《時空旅人之妻》，當然它不是部喜劇而更為現
實地描繪這個時空旅人的心路歷程。儘管這部片仍然是男孩的故事、以
男孩為中心展開、用男孩的視角看待一切，但這部片的女主角是有主體
性的！女孩儘管仍是一個靜靜守候飄泊男孩的角色，但她並不是男孩在
時空旅行中可以創造、可以擦掉重寫的客體，反而她從第一天就知道男
孩的時空飄泊，也繼續過著自己的生活，在生命中的每一刻期待男孩的
出現，甚至積極引領迷惑無助的男孩。更有甚者，她可以帶著自己的主
見與意志，與這個異類男孩一起努力找到了可以在這正常世界一起生活
的另類方式，要結婚成家生子處處都是困難，她隨時可以逃走，但她選
擇了一起面對。
英國衛報在《真愛每一天》熱映後，發表了一篇延伸影評 'Why can't
women time travel'，討論了這個現象。以這樣的性別角度來看，《真
愛每一天》仍然是個傳統的時空旅人男孩故事，也反應了 Curtis 電影
中幾乎一以貫之（除了在 BJ 之外）的男性獨大視角。
（題外話：我現在想得到的時空旅人女性角色只有在兩部影集中，分別
是 Terminator: The Sarah Connor Chronicles和 Continuum，都是時
空冒險主題。不知哪裡有常人生活中的女性時空旅人呢？）
3. Richard Curtis 導演告別作
版上好像很少人在談這部片時談到Richard Curtis，他算是 1990 以降英國
浪漫愛情小品代表，這種片型儘管不足以讓他在業界被奉為「大師」，但他
的確給英國愛情小品喜劇樹立了獨特的風格與個人商標；他其實也只導過三
部電影，而大部分他在電影界的貢獻是編劇，包括台灣人熟悉的《你是我今
生的新娘》、《新娘百分百》、《BJ單身日記》、《愛是您愛是我》等等。
當然英國也有其他多種喜劇、 Curtis 也寫過其他如《黑爵士》與《豆豆先
生》等其他喜劇，但最強力外銷國際的還是那些浪漫小品，甚至對許多中生
代台灣影迷來說， Curtis 電影就是英式喜劇的代名詞。
不過這回是 Curtis 宣稱導演電影的封山之作，因此在《真愛每一天》於英
國上映時，本片就被當作一個英式喜劇的分水嶺，影評也多著重在 Curtis
的風格回顧與歷史定位，並且指出了許多 Curtis 的個人商標，包括 (1)修
葛蘭式白面靦腆小生、(2) 男主角旁的歡笑失意配角群，跟著男主角一起用
男性觀點觀看女主角、(3) 美國來的夢幻女神、(4) 婚禮與 Party，上演各
配角的喜怒哀樂人生起伏。（當然，關於男性觀點的特色在 BJ 系列中是個
例外）
光看預告片的輕快風格，以及海報上男女主角在雨中燦爛的笑容，我真以為
這又是一部典型的 Curtis 愛情小品喜劇。不過看完全片，才發現已經漸漸
年邁的 Curtis 想要說的故事已經不同了！儘管長年以來 Curtis 電影都很
珍惜生活中的「小確幸」，而這次訴求好好認真地過每一天的主題其實也算
是一種「小確幸」，但它已經從過去以男女愛情（男女主角）、死黨友情（
男主角與配角群）擴大到了更廣的生命中重要的人（愛是你愛是我的機場）
之後，這次在一個時空旅人男孩的一人世界裡面，把這個小確幸給向個人內
心刻畫出了一種生活態度，不論對愛情親情友情還是萬物皆然。《真愛每一
天》也許不像《新娘百分百》或《BJ單身日記》如此幽默浪漫，也不像《愛
是您愛是我》那樣人間處處溫馨詼諧，它反而走個平淡雋永的路線，儘管少
了令人拍案叫絕或小鹿亂撞的歡笑，卻能讓人細細品味低迴再三。
不過還是有一些形式上的 Curtis 商標元素仍然存在，而這次也經營得比較
低調雋永而少了很多喜感。這點令我看得有點五味雜陳：我以前喜愛 Curtis
電影有一大部分就是看到這些喜劇元素會笑得很開心，但這次看到時一方面
笑得沒有以前開心，另一方面又好像看不出什麼新的深度。
首先是配角群塑造，本片一開始就一一介紹了男主角家人們，可惜除了老爸
之外都令人印象不太深刻。譬如自然野獸派小妹（令人想起《新娘百分百》
的小妹）儘管熱情奔放卻往往當背景，並沒有給她關鍵點上的一兩句台詞或
特寫來讓她從銀幕上活生生地蹦出來；活在自己世界的舅舅，溫吞地不在狀
況中，總是賣他那個過眼即忘而出糗的梗；媽媽，幾乎沒有什麼戲份，甚至
很少看爸爸和媽媽一起出現，彷若爸爸也一直活在時空旅人父子小圈圈似地
；劇作家室友，個性是很鮮明，也有一種懷才不遇卻又缺乏信心而豎起寒毛
的脆弱孤傲感，只是沒能靠這鮮明特質給場令人印象深刻或給劇情畫龍點睛
的戲；律師朋友，是有過往 Curtis 甘草配角的些許特質，不過怎麼看就是
令人沒有什麼深刻印象，甚至他的心路歷程與生活掙扎也沒有什麼描繪，而
只是在男主角旁邊喋喋不休而已。
唯一有關鍵配角地位的是爸爸，Bill Nighy大叔當然主導了許多關鍵劇情也
令人印象深刻，但這十年來看他在各種喜劇中利用長手長腳與尖臉細眼特色
的誇張肢體動作，幾乎都如出一轍，就是《愛是您愛是我》中比利老爹動不
動就要跳支舞耍冷一下的肢體，老實說我已經看得有點膩了。
再來是一些精心設計的戲劇化場景，譬如《新娘百分百》中有經典的修葛蘭
一件西裝外套走過 Portobello Market春夏秋冬一鏡到底鏡頭，在本片中的
運用則平淡了很多，只有兩場令人印象深刻：首先是走在地鐵站樓梯上，身
遭全部是女生向上爬只有主角與朋友兩個宅男向下走，看到這一幕時我還覺
得幽默的 Richard Curtis 又回來了，可惜接下來幾乎沒有這種情境式幽默
；第二次則是風雨婚禮，誇張到幾乎不可能的大雨在婚禮各個場景的運用做
到淋漓盡致，有被吹走的雨傘、有全濕到透明的小禮服、有被雨水壓垮的棚
子、有濕透了還屹立不搖的 cup cake 小山... 這場景令人懷念《你是我今
生的新娘》開始就惡搞過很多次的婚禮或宴會，總是戲劇化地把一個歡樂場
合給搞到極度悲慘，但當悲慘成為一幅有距離的畫時，反而形成一種令人點
滴回味的溫馨。
不過，過去的 Curtis 電影裡，這類悲歡交集的場合並不只是給個畫面而已
，而往往是要藉著這個戲劇化的場合搭個舞台，讓主角配角們把生活中抑鬱
已久的苦悶靦腆地傾瀉而出，而帶出一個個不同的笑淚交織的故事。在真實
又困難的生活中笑淚交織，一直都是 Curtis 抓到的英國人生精髓，也總是
構成 Curtis 喜劇令人心有戚戚眼眶泛紅卻最後還是歡笑出場的迷人特質。
可惜，在《真愛每一天》的這場婚禮中，這個戲劇化大雨場景並沒有架出什
麼角色們交流的舞台，只略略給了舅舅、宅男律師朋友、劇作家室友幾個隨
便的生活小動作，卻沒有趁機帶出任何可以讓配角們立體化的小故事或小側
寫；而男女主角呢？只簡單地用中距離鏡頭帶了一句「如果沒下雨就更好了」
「不會呀，我覺得這樣很好」的對話，就把一個在本片中極為關鍵的生活概
念給草草帶過了：欣賞生命中的不完美甚至悲劇，它們都是美好人生的點點
滴滴。
Curtis 的新作，講了一個格局更大也更有深度，由外在的親情愛情向內深
入直指個人生活的成長故事。要講這個截然不同的新故事， Curtis 還是留
存了許多他過往的喜劇元素，儘管這讓老影迷倍感親切，卻未能把這些喜劇
元素給絲絲入扣地運用在這個新的雋永故事裡，是我觀看《真愛每一天》時
留下的一點小小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