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著燈籠，在暗夜森林裡走了許久，看見遠處閃過一道白影，用極快的速度向我奔
來，不由得渾身一僵。
但下一秒，我聽見了熟悉的狗狗吠叫。
「汪助——！」
我高興都來不及了，哪還有心思猜想本來應該留在爺爺家裡的汪助，是怎麼突然跑上
山的？我搖晃著蠟燭快要燒完的燈籠，邁步往前跑去。
汪助搖著尾巴衝到我跟前，將我撲倒，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撒嬌，粗糙的舌頭把又臭
又濕的口水糊得我滿臉都是。
「汪助，你是特地跑上山來找我的嗎？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我抱著牠不斷撫
摸，傻笑到嘴角痠痛。「你是全世界最聰明的狗狗，回去我要給你好多零食和摸摸。」
身邊有了可靠的同伴，我的心情安定許多，汪助熟門熟路帶著我在山裡跑，彷彿知道
該往何處去似的。
「汪助，你怎麼知道要怎麼走？」我看著牠通體雪白的毛皮，心中閃過一個猜想。「
難道你也是神明的使者嗎？」
汪助抬起頭看著我，哼了兩聲，含笑般咧開嘴角，笑出一臉傻樣，烏溜溜的雙眼反射
火光，黑亮晶瑩。牠當然不可能回答我，可是我覺得我好像可以猜得出答案。
遠處樹木間隙映出了暖橘色的火光，我精神一振，拖著虛軟的腳步，拚命往光亮所在
的彼處跑去。
我確實回到祭場了，但眼前的景象，讓我大吃一驚，原本的喜悅瞬間煙消雲散。
結界中的藁鹿正熊熊燃燒，火焰劈啪作響，星火爆飛，粗壯煙柱竄上夜空。彷彿有個
巨大身影，映照在不斷舞動的火光熱煙中，若隱若現。
諸位神官無懼於熱度驚人的烈焰，圍繞著結界外側，揮舞祓串，口中齊聲念誦祈禱，
聲音強而有力。他們臉上汗滴閃閃發光，翻飛的白色狩衣滿是焦痕破洞，他們依然不屈不
撓，以意志力支撐咒法運行。
就在我心想或許可以行得通的時候，忽然一陣狂烈的山風，吹起烈焰，向其中一名年
輕神官捲去。
整齊誦唱的祈禱聲中夾入一聲小小慘叫，被火焰舔舐的神官耐不住劇熱疼痛，咬牙跪
地，手中祭具跟著起火燃燒，我慌忙跑上前幫他拍熄身上火焰，才發現那是龍彥。
儘管他試圖繼續祈禱，咒陣依然燒出了破口，巨大的壓迫感自結界中迎面衝襲，我毫
無修為也可以感覺得出來，置身陣式中的神官他們，遭受的危險更是不在話下。
一個、兩個，神官們一個個出現異狀，有的跪地狂咳，嘔出黏稠黑水；有的身上冒出
焦煙，衣袂開始起火。只剩下神主一個人還穩穩立於藁鹿跟前，一心不亂誦念。但他不是
，絕對不是安然無恙。
彷彿流焰在他體內竄燒，皮膚逐漸皸裂發黑，密網般的傷口覆滿那雙搖振祓串的手，
慢慢攀上手臂，最後連浮著青筋的脖子都燒出裂紋。傷處並不見血，道道裂縫中，赤色火
光隨著呼吸微微閃滅。
他將會從體內被咒火焚燒殆盡。
我此時心思全空，彷彿旁觀者般，無意識看著自己的身體自行起身行動。我抬手合掌
，口中呢喃著我無法理解的咒句，眼前白光一閃，一團幽淡的青白色光暈自我的身體浮出
，搖曳著往前飄去，形體越見清晰。
身形矮小、腳步蹣跚，身披祭袍的人影代替頹然倒地的神主，緩步踱至藁鹿前，虔誠
揖拜。那張散著幽藍光輝的蒼老臉孔，我曾多次在銅鏡中與之對望。
那是阿蕗婆婆！
我有所領悟，啊了一聲。
既然我的靈魂曾經附身在過往的阿蕗婆婆身上，見證了她的死去，那麼她的靈魂隨後
跟著我回到了現世，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我知曉儀式流程，在睡夢中畫得出那張咒符，並非只是因為我看過她的記憶，還
是拜她附身所賜。
她的靈體代替倒地的神主，在熊熊燃燒的藁鹿前搖起袚串，維持咒陣，要完成從前未
竟的牽掛，袚除邪祟。
我不自覺跟著默默祈禱。
不只是我，空地周遭魆暗的林裡，開始冒出一個個散發幽淡光澤的靈體。他們一個個
雙手合十，輕飄飄往中央前進，猶如淡藍色的煙霧繚繞四周，呢喃細語低微地在耳畔響
起。
我聽見他們的哀嘆、悲痛與懊悔。
這些霧淵村民百餘年來無依地徘徊，如今專心致志，向神明獻上祈禱。
久經烈火焚烤的藁鹿，身上的稻稈束束掉落，樹枝削成的四肢再也支撐不住，轟然一
聲垮塌。
焰火硝煙爆起，彷彿龍捲風一樣，捲入片片飛葉、枯枝、靈體的流光與藁鹿殘骸，直
衝天際。
在燃燒得最為明亮熾熱的那瞬間之後，火光霎時消散，黑夜如瀑布般當頭沖下。長久
注視著焰火的我的雙眼，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變得比盲人還瞎。
就在此時，在我身後，傳來了熟悉的嘆息——
「真是亂七八糟到可笑，古怪得令人愉快的祭典啊。」
是橘音姐的聲音！
所有的擔憂、委屈和恐懼，以及突如其來的安心，化為眼角酸澀的淚水，簌簌落下。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我有多想念她，有多少話想對她說。
轉過頭去，橘音姐的身影散著朦朧微光，現身在黑漆漆的森林裡，在她的周遭，樹木
、草叢，各種植物表面皆因她而泛著一層光華，在黑暗中若隱若現。
汪助跑向她的腳步比我還要快了一步，牠坐在橘音姐跟前，靜靜仰起頭顱，瞇著眼享
受她溫柔的拍拍。
「橘音姐——」我剛說出口，話聲就哽咽了。有太多話想說，現在倒不知如何開口。
「怎麼哭了呢？小勇，袚除邪祟的儀式成功了，你應該要高興才對。」橘音姐淡淡笑
著開口。
「……儀式真的成功了嗎？」
「嗯，角有神大人已從長年禁錮的咒術中解放，即將啟程返回神居地，直到他日再臨
。」橘音姐說話時有股威儀，「謝謝你，小勇，多虧了你們如此虔敬地獻上了祈禱，角有
神大人不會忘記為今日的種種賜予恩德。」
橘音姐輕輕點向我胸前，我感覺御守微微發熱，取出一看，棲宿著神靈之力的瑩白玉
石，在我掌中散發淡淡幽光，和樹木草葉的光芒交互輝映。
我緊緊握住了御守。
「……橘音姐，鷹穗去到了山下，運用在山裡習得的知識，讓許多人在荒災中幸免於
難。」我將微微哽咽的聲音穩下來，「他始終掛記著妳的心願，說要替妳看遍世上的種種
景色，留下了那柄御神刀，最後離鄉遠去。」
橘音姐沉靜的面孔掠過一絲情緒波動。
「那樣很好，我相信他不管去到何處，遭逢何事，終究能保有跨越困境的決心和勇
氣。」橘音姐的聲音聽起來輕盈而愉快，也纖細得令人心碎。「我始終期待著和他再逢的
那天。」
聽見她這麼說，不知道為什麼，我抽噎得更厲害了。
「別哭了，小勇，還有最後一件事要做呢。」
「……什麼事？」
橘音姐溢出一聲輕笑，聲音有了異樣的質感，參揉進了不同聲線和語氣，不像只有她
一個人在說話。
「從這片山域退去吧，小勇，角有神大人將要前去山頂，藉著神火，啟程歸返神居
地。」
烏雲散去，月光探下束束光柱，游移在這片流霧繚繞的林間空地。我看見橘音姐的頭
頂探出分枝無數的鹿角，捕捉月光。在我眨眼的一剎那，她的身影如霧粒般散化消失，再
也不見蹤跡。
我愣了很久，才弄明白橘音姐這麼吩咐的原因。
赤霧山是一座火山。
＊＊＊
藉著明亮的月光，我帶著汪助回到了眾人所在的小祠之處。磕磕巴巴告訴大人們赤霧
山即將要爆發，以及在祭場的神官需要大家幫忙的消息。
大家面面相覷，結果說服他們的不是我，是赤霧山本身。
從地底深處傳來的震盪和地鳴，轟然一聲，深深搖撼了大地。碎石崩跳、鳥雀驚飛。
等地震平息，大夥的眼神已經不一樣了。
警覺到危險將至，大家的行動變得迅速而確實。當我們像慌亂的螢火蟲，揮舞著燈籠
從山林裡竄出時，在神社等待的每個人都大吃了一驚。
「喂，快讓大家去避難，赤霧山要噴發了——」
村裡的大叔們氣勢洶洶、吵吵嚷嚷，比手畫腳，一下要公所人員迅速開啟防災廣播，
一下要那些市區來的民眾快點離開。
在這緊張的氣氛中，我抱著汪助，搭上了爺爺的車，在黑夜的公路上奔馳，撤退到了
避難區域。
此刻月亮已滑落天際，往地平線隱沒，拂曉前夕的微明天空中，滿天星點微微閃爍。
自遠處遙望的赤霧山，如同蟄伏在大地的一頭巨獸，將明的天色襯得山勢更加靜默黝
暗，在山峰最高之處，濃濃霧氣正不斷飄繞。
暗灰色的雲霧裡，滲進了橘黃色的光。
在周遭眾人的驚呼聲中，赤橘色的火光愈顯明熾，最後熔岩熱焰自山口轟然噴湧而出
，彷彿在山峰之頂燃起了一把熊熊燃燒、星火四濺的巨大神火，燒向天際。
那是只有神明才能點燃，祓除荒厄的清淨之火。
破曉時分的光線將山體照得通紅。雷響隱隱，轟鳴聲不絕於耳，熔岩不住噴發，巨大
的赤色煙柱往高空直奔。熾熱翻騰的滾滾煙雲中，不時閃現青紫色的雷電。無比壯麗燦爛
，無比強悍猛烈，令人直想跪地臣服。
我淚光閃閃的眼裡，彷彿映照了角有神大人乘著神火流焰，馭電而去的身姿。
＊＊＊
在那之後，我昏睡了三天。
睡夢中高燒不斷、夢囈不絕、噩夢連連，有如一場大病。徹底清醒過來之後，身體雖
然疲憊，精神卻無比舒爽。
赤霧山毫無預警噴發，造成了不小騷動。而神社正好在當夜舉辦了神祕古老的祭典這
種巧合，也被穿鑿附會出不少誇張的都市傳說和靈異傳聞。事情鬧了幾天，才逐漸平息下
去。
雖然看似噴發得很厲害，但意外的是，影響的區域並不大，造成的危害也不嚴重。等
確認安全後，我們返回家園，費了一番力氣清除那些好像怎麼清也清不完的碎石降灰，整
理環境。
離開爺爺家、隨爸爸返回我們住的公寓之前，我到醫院去探望神主。
幾名神職人員裡面，就屬神主的傷勢最為嚴重。
龍彥將我帶到外面的花圃，告訴我在祓除祟神的儀式中發生了什麼。
當祭場只剩下神官時，他們靜下心來，誦唸咒語，獻上祈禱。但在那一瞬間，他們就
知道自己能力遠遠不及。供品逐一起火，那尊藁鹿更是從內部開始悶燒，不一會冒出熊熊
烈焰。
儘管如此，他們仍盡自己所能，拚命祈禱。
「當時我父親要大家離場，就是因為那個時候，他瞥見了恐怖的景象。袚除失敗，圍
觀的各位無人生還，山火蔓延，延燒數日。」龍彥嘆了口氣，「儘管如此，他還是選擇一
試。」
我想起神主在病房內的樣子，默默低下頭。不只神主，連其他神職人員也是，在這場
儀式中，或輕或重，受到了不少傷害。
龍彥看著我，嘆口氣。「別露出那副表情嘛！老實說，能撿回一命，已經是賺到了，
我本來都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了。」他強裝開朗，「別看我爸這樣，他可是很頑強的啊，
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聽到他大著嗓子罵人了。」
龍彥伸手揉亂了我的頭髮。
「事情會變成這樣，不是你造成的，我爸他們的傷不是你的錯，桐馬不是你的責任，
至於桐馬的爸爸嘛……說句難聽話，我完全看不出來你哪裡需要為他的死負責吔。」
龍彥戳中了我內心深處埋藏的愧疚。或許是因為，他也曾背負著害死柚夏的罪惡感，
活過了漫長的時間，所以特別能理解我的感受。
我做了好幾個晚上的噩夢，夢見我被血淋淋的吃人怪物追趕，最後氣喘連連、大汗淋
漓醒來，再也不敢入睡。
關於桐馬父子的下場，除了爺爺奶奶，我只告訴了龍彥。旁人都以為，桐馬的爸爸是
在火山爆發中罹難的。
「我想桐馬的爸爸當初只是想嚇唬我，把我一個人丟在黑漆漆的山上，讓我嘗嘗桐馬
的處境，並不是真心想要害死我。」我腦海中又浮現了桐馬爸爸濺滿血汙那張驚恐的臉。
「如果當初我不要被他騙走就好了。」
「如果當初如何，結果就不會如何——」這樣的想法，在午夜夢迴之際，時刻縈繞心
頭，幾乎無法擺脫。
「……幾天前，我去到你爺爺家裡，告訴你花代伯母，我想替柚夏上柱香。」龍彥嘆
出一口氣，「十四年了，本來我連經過你爺爺家門口，都要快步溜走。」
我想起他在佛龕前雙手合十、靜靜默禱，隨後轉向花代伯母，兩個人雙雙垂淚，但表
情卻不哀傷。
「我們無法預知未來，只能依照當下的判斷，做出當下自己做得到的事，不論懊悔或
慶幸，都要好好承擔後果。如果做錯判斷，那就要記取教訓，不要再犯相同的錯。」龍彥
兩手重重拍在了我的肩上，「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你沒有做錯什麼，所以，抬頭挺胸吧，
你可是祓除邪祟的重要功臣唷！」
現在他能夠說出這種話，是不是也表示，他終於可以放下不該由當初也只是個孩子的
他，所背負的重荷了呢？
我低下頭，眼眶一陣酸澀。石板路上，一群螞蟻匆匆忙忙，繞過我阻路的鞋尖，往盆
栽底下鑽去。
見過火山噴發時的壯麗絕美，我深刻感受到，在巨大神祕、不可探知且無從搖撼的力
量前，人類無比脆弱渺小，但不知為何，我卻也深知，人終究能，也只能盡其所能、為所
應為。
「我知道。」我用力眨眨眼，「那請我吃冰棒可以嗎？我要檸檬口味的。」
龍彥露齒笑了，一把將我抓進懷裡，拚命揉亂我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