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聲音(5)
有人在求救，對，有人在求救。
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我仰頭不耐煩地悶吼了一聲，麻煩、與麻煩、與更多的麻
煩。
那個麻煩鍥而不捨地繼續呼救著，聲音和煙一樣飄渺虛弱。
我拿著手機，按了１１０，猶疑著到底要不要打出去。
要叫警察嗎？我腦中浮現我拿著海螺，坐在警察局，面對一個皺著眉頭拿著筆的警察陳
述我今晚的經歷——對，我和一個人見面，而那個人變成怪物，我差點死了，而為了知
道如何應對怪物好重回平淡日子的方法，我到了一位友人家尋求幫助，而好死不死地他
家正好有人在呼救，所以我報了警。啊、對、這個沾滿了血和土的海螺是我的神奇海螺
，救了我的神奇海螺，接下來的日子我都會抱著這個海螺不放手，不然怪物會殺了我。
要是我講得可憐一點，也許警察會把我送到醫院去，但在看到我的資料卷宗後，那我十
成十會先被送去戒治所，然後再被送去矯正學校。
誰想過那種爛日子。
我滑掉了電話視窗。
呼救聲是從牆壁下方傳來的，但我沒看到有透氣孔或排水孔之類的東西，牆壁上有扇窗
戶，高約１５０，寬約１２０，窗簾遮住內部，我看不到什麼東西。
我敲了敲窗戶。
沒有回應。
想想也是理所當然，剛剛在門口按了這麼多次的門鈴，要是有人想應門早就替我開門了
，而就算有人想應門看來也是被困在一個不能來開門的狀態。
麻煩死了。
「喂。」
『……（）……』
「什麼？告訴我、你在哪裡？你是誰？」
『…………救救我…………』
「喂、大聲點！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啊、我有名字………………』
「什麼？大聲點、再說一次！」
我向發出聲音的方向壓低聲音喊了數次數聲，然而那聲音只是一直重複同樣的話，說『
我有名字』。
往返數次後，我受不了了，踢了牆角一下：「是夠了沒啊？你的名字到底是什麼啊！」
我低聲吼道，而那聲音突然癲狂了起來，咿咿呀呀開始尖笑：『哈哈哈哈哈——我有名
字、對、我有名字、我有名字、我有名字！啊哈哈哈哈哈哈————fææænnduuuuussss
sssinnnfææænduusssssss——』那聲音歇斯底里地尖笑著，笑聲像拿刀子刮錯玻璃的聲
音，一邊笑還一邊用我不知道的語言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說實話，我還真的不知道
人類有辦法發出那種聲音。
腦子不正常，這傢伙。
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去搭理一個瘋子的，「瘋狂」就是不可理喻、難以捉摸又毫無道
理，因此瘋狂比什麼都麻煩——但仔細想想，或許這是一個好機會。
我打開手機，打開攝影APP。
這瘋子是個擅闖民宅的合理理由。
我錄了些那個腦子壞掉的傢伙咿咿啞啞、半嚎半笑的胡言亂語，但麻煩的是那瘋子沒再
說『救救我』之類的話，我搭話了數次，但那瘋子都沒搭理我——或者該說，就算那傢
伙有搭裡我我也不可能知道，因為那瘋子一直在用一種我不能理解的語言在發瘋。
『…………ɪnnn………əfff……ªbiliizzz………』
算了，我收起手機，錄這樣應該也夠了吧。
我知道阿才家沒裝保全系統，所以我放心地直接隨便找了一塊石頭，在窗戶上小心地砸
了個小洞，再把窗簾拉出來包住玻璃，盡可能地在不發出聲響的狀況下把窗戶砸爛，也
不是第一次做這些事了，但抱著一個海螺弄這些還是有些麻煩。
差不多了，我清掉窗框邊緣的玻璃，一跳，落在了阿才他家的紅絨地板上。
玻璃發出微微的喀哩聲，然後，四周一片寂靜。
等等。
那個腦子不正常的傢伙呢？
「喂。」
我出聲，但沒得到回應。我環顧四週，這間房間我不認得，但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一
些家具，沒有生活的痕跡，是間普通的客房。我打開房中所有抽屜，床邊櫃的抽屜裡有
一本聖經之類的東西，我都不知道阿才他家有信教。衣櫃裡也空蕩蕩的，我只好勉強拆
了吊衣服的那根桿子應急，很慘，是根空心的金屬桿。我走向房門，打算先去阿才他家
的收藏室拿一些比較像樣的工具，再看下一步要去哪。
我輕輕推開門，只推開一條小縫，沒發出聲響，我從門縫向外看了幾眼，沒有什麼動靜
，於是我微微將門又推開了些，側身滑過，從門縫中溜了出來。
走廊一片寂靜，闃黑，只有幾道庭園燈透過窗簾縫落在地板的條狀光暈。
我靠牆輕手輕腳地走著，阿才家的房間位置我大概有些概念，摸黑前進對我而言並沒什
麼問題，我的出發地點到阿才他家的收藏室也不遠，但這一路花了不少時間。
我經過了數間房間，幾間房門縫透出了光，我秉住氣息，靠在門邊，合葉的那一側，等
待，等待到我能確認那房間中沒有什麼東西時，才繼續前進。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看到了阿才他家的收藏室，遠遠地，就看見了落在收藏室門外
地板上的一片光。
門沒關。
絕對有什麼。
那裏面絕對有什麼。
我壓住氣息，從收藏室外走廊的轉角窺視著收藏室，但這角度很糟，我除了走廊地板那
片光之外什麼都看不到。我等了很久，不確定該怎麼辦。沒聽到聲音，而那片光也毫無
地動靜，要不要往前一點看看呢？
不是我要抱怨，但是這個海螺真的有些礙手礙腳。
正當我遲疑要不要把海螺放下，拿那根吊衣桿去收藏室看看那邊時，一張紙飛了出來，
飛舞，在走廊，一下上，一下下，它劃空滑過走廊，降落，準準地落到了我的腳前。
「————————！！！」
我握緊那根空心的金屬吊衣桿，糟透了，一切都糟透了，又來了。
「……你的願望……是什麼？……」
有聲音從收藏室中傳出，我頭痛欲裂。
那是一道聲音，但又不是一道聲音。
就像是有誰直接把話寫在著你的腦子上一樣，那道聲音的每個音節都在我腦裡劃了一道
筆畫，既深又重，一輩子都忘不了、擺脫不了。我知道那道聲音想傳達的意思，但卻又
聽不懂那聲音——我的意思是，那道聲音不像是我聽得懂的語言，但我卻知道它想表達
的意思。很像是有很多語言在一個巨大的空曠禮堂同時說話，而你同時聽懂每一句話，
以及每一句回音、與回音的回音。
——無窮無盡的深淵。
我捂住臉，盯著那張紙，不敢再看向收藏室那，擔心看到什麼不該看見的事物。我覺得
難以呼吸，空氣是都去哪了？我握住吊衣桿，指節發白，我發覺我控制不了我的力氣，
那根吊衣桿被我捏出凹洞，完了，都完了。
而收藏室那頭，傳出了喀喀喀的笑聲，很高興吧？很高興對吧？我視線開始模糊，腦子
有些發熱發脹了起來，也許我的腦子快煮熟了。
「說吧……你的願望……」收藏室裡又傳出聲音。
「——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不會令我發瘋——！！！」我勉強擠出聲音，嘶啞
，就一個快窒息的人而言，我已經表現得很好了。
「……這就是你的願望？」
我不知道收藏室裡的那傢伙是什麼，但我希望那傢伙不要再說話了，它僅僅說一句話，
都已占據並超出我所有感官的認知負荷，它每多說一個字，就讓我離瘋狂的深淵又更近
一步。我已是在崖邊了，我已是將要墜落深淵了，我開始看見許多光彩，難以名狀的顏
色，那些色彩，畢生從未見過，最好也別見到。
極盡所有的力氣與理智，我從牙縫中擠出最後的一句話：「對！———」
那聲音喀喀喀的笑了：
「那便如你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