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聊齋志異 遵化署狐
諸城丘公為遵化道。署中故多狐。最後一樓，綏綏者族而居之，以為家。時出殃人，遣之
益熾。官此者惟設牲禱之，無敢迕。丘公蒞任，聞而怒之。狐亦畏公剛烈，化一嫗告家人
曰：「幸白大人：勿相仇。容我三日，將攜細小避去。」公聞，亦嘿不言。次日，閱兵已
，戒勿散，使盡扛諸營巨炮驟入，環樓千座並發；數仞之樓，頃刻摧為平地，革肉毛血，
自天雨而下。但見濃塵毒霧之中，有白氣一縷，冒煙沖空而去。衆望之曰：「逃一狐矣。
」而署中自此平安。
後二年，公遣幹僕賷銀如干數赴都，將謀遷擢。事未就，姑窖藏于班役之家。忽有一叟詣
闕聲屈，言妻子橫被殺戮；又訐公剋削軍糧，夤緣當路，現頓某家，可以驗證。奉旨押驗
。至班役家，冥搜不得。叟惟以一足點地。悟其意，發之，果得金；金上鐫有「某郡解」
字。已而覓叟，則失所在。執鄉里姓名以求其人，竟亦無之。公由此罹難。乃知叟即逃狐
也。
異史氏曰：「狐之祟人，可誅甚矣。然服而舍之，亦以全吾仁。公可云疾之已甚者矣。抑
使關西為此，豈百狐所能仇哉！」
譯文:
諸城丘公在遵化做道台時, 官署歷來就有很多狐狸. 官署的最後方有一棟樓,
有一整個族群的狐狸棲息在裡面,以此為家.
(按:《詩經·衛風·有狐》：“有狐綏綏，在彼淇梁，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馬瑞辰 通釋：“綏綏，為舒行貌。”一說，綏綏，匹行貌。 故綏綏在本文借指狐狸)
狐狸經常出來作祟,越是驅趕,越是猖狂.
在此當官的官員不得不擺設牲禮祭拜,無人敢違逆這些狐狸.
直到丘公上任,知道原委後非常震怒. 狐群倒也害怕丘公剛烈的性格,就化為一名老婦,
告訴丘公家人說:「請幫稟告大人,勿把我族看作仇敵,只要寬限三天時間,我們定會帶著
全族老小搬離此地!」丘公知情後,也只是沉吟不語.
隔天丘公閱兵完畢,下令官兵不要解散,還要他們扛來所有兵營的大砲,
突襲般地進到官署內. 千門大砲包圍著狐群棲息的樓房,一聲令下同時發砲,
只見數丈高的樓房轉瞬夷為平地, 狐群的血毛皮肉,從天上如雨般落下.
卻見到硝煙粉塵之間,有一縷白氣,穿破毒霧衝天而去.
眾人看著說:「被一隻狐狸給逃脫了。」 但是官署自此便平安無事.
過兩年,丘公派幹練的僕人,帶著一筆可觀銀兩上京師,想用來打通關節,謀取升遷.
然而事情尚未辦成,就姑且先把銀兩藏在某衙役宅中.
忽然有位老翁到朝廷告御狀,訴說妻兒慘遭殺害,又揭發丘公剋扣軍糧,攀附權貴
行賄高官,而賄賂的錢財現在正藏在某人家中,足以驗證.
皇帝下旨押著丘公前往查察,到了衙役家卻遍尋不得. 老翁此時只用一腳點地,
官差領悟,挖開那個地面,果然發現了銀兩,上面還刻著「某郡解送」的字樣.
回頭要找老翁卻發現人已經消失. 拿著鄉里戶口名簿卻查無此人.
丘公因此案伏法之後,眾人才醒悟那老翁正是逃走的狐狸.
蒲松齡評論說:狐狸作祟危害人類,確實值得誅殺,然而對方服罪後網開一面,
也算是可以保全身為人類的仁愛之心,丘公的作為只能說痛恨狐狸太過頭了.
假使東漢楊震也像丘公所為,就是上百隻狐狸,又豈能報得了仇啊!
(按:楊震,東漢人,年少好學,博覽群書,被當時的人譽為「關西孔子」.
直至他五十歲,大將軍鄧騭聽說了他的賢能而力薦他為秀才.
在東漢初年任刺史、太守,剛正不阿,為政清廉.
在東萊太守任內,曾拒收他薦舉為秀才的王密的十斤黃金賄禮.
當王密回應稱賄賂無人知曉時,他正色說道：「天知，神知，我知，子知，
何謂無知！」王密羞愧而出.
後來他升任太尉.為了紀念楊震,昌邑百姓重修「四知堂」,建楊震廟和紀念塔.
典故請見《後漢書·卷五十四·楊震傳》 )
2.聊齋志異 九山王
曹州李姓者，邑諸生。家素饒。而居宅故不甚廣；舍後有園數畝，荒置之。一日，有叟來
稅屋，出直百金。李以無屋為辭。叟曰：「請受之，但無煩慮。」李不喻其意，姑受之，
以覘其異。越日，村人見輿馬眷口入李家，紛紛甚夥，共疑李第無安頓所，問之。李殊不
自知，歸而察之，並無蹟響。過數日，叟忽來謁。且云：「庇宇下已數晨夕。事事都草創
，起爐作灶，未暇一修客子禮。今遣小女輩作黍，幸一垂顧。」李從之。則入園中，ꌊ舍宇華好，嶄然一新。入室，陳設芳麗。酒鼎沸於廊下，茶煙裊於廚中。俄而行酒薦饌，
備極甘旨。時見庭下少年人往來甚衆。又聞兒女喁喁，幕中作笑語聲。家人婢僕，似有數
十百口。
李心知其狐。席終而歸，陰懷殺心。每入市，市硝硫，積數百斤，暗布園中殆滿。驟火之
，燄亙霄漢，如黑靈芝，燔臭灰瞇不可近；但聞鳴啼嗥動之聲，嘈雜聒耳。既熄，入視。
則死狐滿地，焦頭爛額者，不可勝計。方閱視間，叟自外來，顏色慘慟，責李曰：「夙無
嫌怨；荒園歲報百金，非少；何忍遂相族滅？此奇慘之仇，無不報者！」忿然而去。疑其
擲礫為殃，而年餘無少怪異。
時順治初年，山中羣盜竊發，嘯聚萬餘人，官莫能捕。生以家口多，日憂離亂。適村中來
一星者，自號「南山翁」，言人休咎，了若目睹，名大譟。李召至家，求推甲子。翁愕然
起敬，曰：「此真主也！」李聞大駭，以為妄。翁正容固言之。李疑信半焉。乃曰：「豈
有白手受命而帝者乎？」翁謂：「不然。自古帝王，類多起於匹夫，誰是生而天子者？」
生惑之，前席而請。翁毅然以「臥龍」自任。請先備甲冑數千具、弓弩數千事。李慮人莫
之歸。翁曰：「臣請為大王連諸山，深相結。使譁言者謂大王真天子，山中士卒，宜必響
應。」李喜，遣翁行。發藏鏹，造甲冑。翁數日始還，曰：「借大王威福，加臣三寸舌，
諸山莫不願執鞭靮，從戲下。」浹旬之間，果歸命者數千人。於是拜翁為軍師；建大纛，
設彩幟若林；據山立柵，聲勢震動。邑令率兵來討，翁指揮羣寇，大破之。令懼，告急於
兗。兗兵遠涉而至，翁又伏寇進擊，兵大潰，將士殺傷者甚衆。勢益震，黨以萬計，因自
立為「九山王」。
翁患馬少，會都中解馬赴江南，遣一旅要路篡取之。由是「九山王」之名大譟。加翁為「
護國大將軍」。高臥山巢，公然自負，以為黃袍之加，指日可俟矣。東撫以奪馬故，方將
進勦；又得兗報，乃發精兵數千，與六道合圍而進。軍旅旌旗，彌滿山谷。「九山王」大
懼，召翁謀之，則不知所往。「九山王」窘極無術，登山而望曰：「今而知朝廷之勢大矣
！」山破，被擒，妻孥戮之。始悟翁即老狐，蓋以族滅報李也。
異史氏曰：「夫人擁妻子，閉門科頭，何處得殺？即殺，亦何由族哉？狐之謀亦巧矣。而
壤無其種者，雖溉不生；彼其殺狐之殘，方寸已有盜根，故狐得長其萌而施之報。今試執
途人而告之曰：『汝為天子！』未有不駭而走者。明明導以族滅之為，而猶樂聽之，妻子
為戮，又何足云？然人之聽匪言也，始聞之而怒，繼而疑，又繼而信；迨至身名俱殞，而
始知其誤也，大率類此矣。」
譯文:
曹州有個姓李的，是當地的秀才，家裏富有，住的房子卻本來就不太寬闊。
屋後有田園數畝。某天一位老翁來租屋，出價百金；李某說無房可租，
老翁說："收下吧，關於這點不需擔心。" 李某不明白老翁的意圖，就先收下租金，
再觀察是否有詐。隔天，村人看到車馬眷口進入李家，門口車水馬龍，都覺得他家無處
可以安頓這麼多人，便來向他打聽，他自己倒是全不知情。回家觀察卻毫無異處。
再過幾天，老翁忽然來拜謁，並說道："我們搬來貴寶地已經好幾天，但是萬事從頭忙，
只顧起爐做灶，都還沒時間一盡客人該有的禮儀，今天吩咐了晚輩女子們張羅飯菜，
還請您不嫌棄賞光。"
李某跟著他進到後園，忽然看到宏偉華美的新建宅第，進到屋內，陳設講究，
走廊溫酒的鼎正在沸騰，茶湯的煙霧裊裊充滿廚房。不久宴席開始，陳酒佳餚不斷
送上來，味道無不非常甘美。不時可以窺見庭院間，年輕小輩來來往往，又能聽見
小兒女們在簾屏後面的絮絮笑語，家人僕婢，似有數十到百來口。
李某心知他們都是狐。吃過酒席回來，就暗中算計如何殺掉狐狸，從此每次出門
就買些硝石硫磺，堆積幾百斤悄悄鋪滿整個庭園，猝然一把火點燃，爆炸的火焰
直衝雲霄，如同一朵黑靈芝(按:蕈狀雲!)，焦臭飛灰盈溢無法靠近，只聽到各種各樣的
嘶鳴嚎叫之聲充斥耳邊。火滅了進去查看，發現死狐滿地，焦頭爛額者不計其數。
正審視著，老翁從外面回來，表情悲憤慘痛地責怪李某："你我素無怨仇，一片荒園
回報你每年百金的被動收入，絕不算少，你怎會這麼狠心滅我家族！此奇慘之仇，
絕對要報。" 說完便忿恨離去，李某以為狐狸會丟磚丟瓦作怪，
但一年多來並無任何怪異。
當時順治初年，附近山中嘯聚了萬餘山賊，官兵無可奈何，李某因家眷眾多
天天擔心離散。正好村裏來了一個算命的，自稱「南山翁」，替人算命就像親眼所見
一般，因此聲名大噪。李某找來相見，請他推算自己的運勢。沒想到一見面，南山翁
就大驚失色說："你是真命天子啊！" 李某嚇了一跳，當然覺得他在胡說，但是南山翁
很莊重地一再強調，李才半信半疑的說，那有人白手空空聽了算命就變皇帝。
南山翁說︰"不對，自古帝王大都發跡於草莽之間，哪有誰生下來就是皇帝的?"
李越發感到迷惑，繼續向他請教，翁隨後以臥龍先生自任，(按:孔明の罠だ！！)
請李某先準備弓弩甲冑各數千，李怕人馬不肯歸附，南山翁說:
"請讓臣替我主結交各路山林好漢，再派人宣傳說您是真命天子，
這樣山中的各路人馬一定會響應的。李很高興，派南山翁經略，其間李某
就拿出自己積蓄的家產，張羅各種軍備，沒幾天南山翁返回，報告說
:"憑藉大王威福，加上臣的三寸不爛之舌，各山頭無不願率領兵馬，投入我方麾下。"
十日之間，果然各地的數千人馬前來歸順。於是拜南山翁做軍師，設立大本營
軍旗到處飄揚，還佔山立寨，聲勢大振。縣令率兵征討，南山翁指揮群寇大破討伐軍隊，
縣令懼怕，行文請兗州軍發救兵，兗州軍千里跋涉，南山翁又率領寇兵在途中伏擊，
州軍大潰敗，將士死傷慘重，李某聲勢大張，有幾萬黨羽都來依附，便自稱「九山王」。
南山翁覺得馬匹太少，恰好國軍自京師解送馬匹前往江南，便派遣一路寇兵在要道
埋伏，篡取不少馬匹。「九山王」名頭更加響亮，並加封南山翁為「護國大將軍」。
自己高臥山寨，自負地以為黃袍加身指日可待。山東巡撫因為馬匹被奪，已經計畫剿寇，
又聽到兗州兵敗，於是調遣精兵數千，六路合圍進剿。軍隊旌旗滿山滿谷，「九山王」
大為驚懼，召南山翁計議，南山翁卻已不知所蹤。李某窘迫，登上山頭望著官軍喟嘆
︰"現在才知道朝廷勢力有多龐大了" 山寨攻破被補，滿門妻小抄斬，這時候李某才領悟
南山翁就是那位老狐，以滅門之禍來報滅族之仇的。
蒲松齡評論：「一般人沒事在家陪著妻小，怎會被殺？就算被殺也不至滅族吧？
而狐狸的計謀還真巧妙啊。土壤如果沒有種子，雖然灌溉也不發芽；因為他殺狐的殘忍
行徑，證明心裡已長了盜匪的根，所以狐狸增長這個特性來回報他。你試著抓位路人
告訴他：『你是天子！』 沒有不當你瘋子驚駭走避的。明明是導向滅族之路，
卻還很高興的聽從，那麼妻兒被殺，又何足為怪？ 然而常人聽到賊人謊話，
剛開始是不信甚至還會動怒，接著存疑，繼而相信，直到要賠上身家性命，
才意識到謬誤，從大多數的例子看來，過程都是相似的。」
(按:這個九山王在歷史上真實存在過,是明末在山東費縣因為飢荒所引發的農民造反,
主導者是王俊, 只到了聊齋被蒲松齡修改了人名和地點變成李某和曹州,
理由也從農民起義變成狐仙報仇了.)
3.履園叢話 狐報仇
嘉慶乙丑年，陝西甘泉縣有高中秋者，素無賴，而美鬚髯，身長八尺。嘗入山打獵，有狐
數十頭，盡為所殺，剝其皮而食之。是年十二月，忽有二女子從天而降，嬌美絕倫，自言
瓊宮侍者，謂中秋曰：「上帝使我侍君，君有九五之尊，願自愛也。」中秋竊喜，而無相
佐之人。即以是言告之同邑武生王三槐及本營參將旗牌官高珠，皆大喜。高遂以其女許中
秋，為正宮，而讓二女為妃嬪。二女者，能撒豆成兵、點石為金之法，試之果然。遂起意
，謀為不軌。中秋有傭工史滿匱者，欲脅之以為將史，不允。一夕，聞二高與王將割滿匱
頭祭旗起事，約有日矣。滿匱急，星夜入城擊鼓，縣令知其事，一面飛稟上司，而以滿匱
為眼目，盡獲之。是時金陵方寶岩先生為陝西巡撫，狀其事於朝。中秋等皆淩遲，惟兩女
子杳無蹤跡。蓋狐報仇也。
譯文:
嘉慶乙丑年，陝西甘泉縣有個叫高中秋的人，平素無賴，卻留著一口美髯，身高八尺。
(按:身高八尺,換算為現代的尺度至少超過240公分)
高某曾入山狩獵，捕獲數十頭狐狸，全部剝皮烹食。 當年的十二月，忽然有兩位女子
從天而降，嬌美絕倫，自稱是天宮侍女。美女對高某說：「玉帝派遣我們來侍奉您，
您有當天子的命格，請您把握自己的良機。」
高某暗自歡喜，卻煩惱沒有輔佐的人才，便把事情告訴同縣的武生王三槐，以及
本營參將旗牌官高珠。他們以為自己的富貴即將到來，都很興奮。
高珠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高中秋作為正宮，而天上掉下來的兩位禮物則是高某嬪妃。
兩位女子擁有撒豆成兵、點石成金的法術，試之不假。於是眾人下決心謀反。
高某僱有傭工名叫史滿匱，用告發謀反為威脅，打算討個將軍刺史之類的官職來做做。
高某不答應。 某夜史滿匱偷聽到主謀三人打算砍了他的頭來祭旗起事，
還已經敲定了日期。史滿匱很著急，連夜進城擊鼓告官，縣令審訊知情後，一面飛報
上司，再讓史滿匱先回到敵營當耳目，最後一舉擒獲謀反眾人。
當時金陵的方寶岩先生任陝西巡撫，詳奏此事於朝廷。 高中秋一干人等全部凌遲，
但是只有那兩位女子杳無蹤跡，這正是狐仙的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