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尾島故事
第一章 社區 01
社區位於一條八線道縱貫公路旁邊，對面是茂密深翠的山林、堆堆擠擠的透天厝農莊和房
屋們背後圓潤起伏的群山。這是小島上靠山面海的西北角，冬天風大時常下雨，夏季卻被
高壓壟罩異常炎熱，氣候不算十分宜人。
但海岸線景色秀麗，交通方式多樣，因此移居者眾多。大概十年前，社區正是鼎盛時，通
體潔白的外牆與橢圓帶著異國情調的拱形窗在當地是地標，頂樓的光帶在夜晚璀璨醒目，
幾公里之外就能看到，而大門右邊牆壁上懸空的燈盒溫柔投映出「海尾森林」這幾個字，
這就是社區的名字。
社區Ａ、Ｂ棟四樓含以下都是商用，與後方電影院商圈連成一片，五至二十層大概居住了
共五百多戶，其中有很多年輕夫婦，空屋剩不到二十間。人們的美好生活跟前景正要開始
。
那是十年前了，宛音回想起來，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那時她還買不起房子，一家人
只能住在租來的套房中。桃子還小，小珠根本就還沒出世。她對周遭還很新鮮。她並不是
當地人，憑著莽撞和勇氣才來到了這裡。
然後就住下了，找了一份工作，一晃就有了兩個孩子。
後來電影院那座樓被炸毀後拆成平地、而海尾森林社區的二至八樓被政府買下重新打造，
掛上了安寧事務所的牌子。宛音過了一年才搬進來。做為一個三十幾歲、平常沉默寡言也
不愛交際的少婦，在社區沒什麼人關注。而且她買的是最便宜的樓層，同層的鄰居都搬空
了。
因為這樣，她的日常格外安靜，跟以前住在擁擠窄小老巷中的狀況很不一樣。而她付得起
房子頭期款的原因，正是因為那一系列事故，造成小島房屋價格一落再落，。
站在街邊屋簷下看彩虹，也站在高樓層看彩虹，她各個視角都經歷過。她記得最初的變化
是從山青與海新路相交的那個路口開始的。某個平日，發生了一起嚴重的交通事故。一對
從海邊遊玩歸來的情侶騎摩托車經過，因為路面坡度的關係，被對向違規左轉視線不良的
小汽車迎面撞上。人、車燈碎片與安全帽噴飛到交通燈基座，發出恐怖的巨大聲響。男生
頭顱碎裂，女生頸椎折斷，兩人都當場死亡。那天稍晚她路過十字路口，看到待轉區路
邊散落著碎成長條彗星狀的安全帽前擋風鏡，地上血跡已經沖洗乾淨，依稀還留著深色印
記。
海尾島的人口是鄰國的五分之一，每年的交通事故死亡人數卻跟對方相差無幾。即便如此
，一半人口依然每天依賴機車出行，為了生活以肉身擋鐵。
沒有選擇，有甚麼選擇？宛音也騎車。上班族微薄的收入七扣八扣剩下就沒多少，那時為
了方便孩子上學想要存錢買屋，開車的費用不是每家都可以負擔。附近的老城區道路狹窄
，缺少停車位。於是忽略地上未乾的血跡，宛音繼續騎摩托車載孩子上學放學。
情侶雙載意外之後不到兩週，在這個路口再次發生事故，一名騎車的女大生與砂石車擦撞
後倒下，遭當場輾斃。小島上交通的規矩向來是沒輪子的禮讓有輪子的，輪子少的禮讓輪
子多的，你弱你該退。而像這類大型車輛位於金字塔最頂層，被居民戲稱為學長。龐然大
物自然存在視線死角，看不見其他脆弱肉身，偶爾有不懂得主動退讓的不識相者，就叫不
惜命。
發生悲劇的緣由可以有一百種，端看受害者輪到哪一個。除了親屬，其他人看過就忘，再
詭異的巧合又怎樣，準時上班、不要被扣薪，是更要緊的事。
而這次宛音看到待轉區旁的草地上有未燒盡的紙錢。大概是兩次悲劇間隔的時間太短，家
屬舉辦了路祭。綿綿小雨飄落著，太陽剛好露臉，霓虹閃現，濕漉漉的灰燼反映幾點光。
她仰頭看，虹就這麼突兀的橫跨天際。詭異的、瑰麗的景象，這陣子幾乎每天都會出現，
她心中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反常，覺得好像交響樂團突然奏響了激烈的音樂，宣告劇情有
了變化。
大自然給的突發的美麗都是有代價的，往往代表著一種更高更大的規律有了轉折。那規律
對人命漠然嚴酷，充滿不詳預兆。而人唸完經，招完魂，不到一天，車水馬龍照舊。血肉
模糊換來了一盞閃爍的紅藍警示燈，裝在出事路口的交通燈下。但還有多少路口，還有多
少警示燈可裝，下次厄運又會輪到誰呢？
隨著時間流逝，宛音覺得最令她毛骨悚然的反而並非事故本身的慘烈，而是她對這世間的
安全感與耐性正在一點點崩解。這些變化從小處開始讓人感到異樣、慢慢拿走人對生活的
盼望，只殘留苟活。同剎那間天地驟變、痛得斷腸相比，這樣對人來說或許比較容易忍受
，然而結果其實並沒有甚麼不一樣。
宛音漠然注視道路上往來穿梭的車輛，想著既然肉身無法承受這麼快的速度，卻依然前行
著，是不是代表人命並不值錢，至少不如自己以為的那麼有價值。
裝警示燈大概真的有用，這個路口沒再有事故。下一次的悲劇發生在隔了一條街的社區道
路。
這次的受害者離宛音的關係更近了，是桃子的同學，一名正在念國小五年級的十一歲男孩
。學區的同齡人幾乎都互相認識，宛音也記得他的名字，他叫做宇昌。小宇昌同家人外出
用餐，路上忽然口渴，就進入便利店買了一瓶礦泉水，然後走出來，站在人行道上等候過
街的紅綠燈。
一台B牌名車飛馳而來，與從巷弄中突然駛出的轎車劇烈相撞，一片車身脫落、飛出，削
中了男孩的頭。他的媽媽抱著他的身軀倒下。救護車來時，爸爸還在四處撿拾孩子噴灑在
磚縫間的腦漿，用手掌緊緊攏著，姐姐則呆立一旁，如同木雕泥塑。
發生在人身上的巨變都是這樣驟然崩塌。出生時大家都以為自己是上天的寵兒，直到這一
日，才發現跟芸芸眾生毫無區別，都是螞蟻和塵土。
因為孩子們互相認識，宛音也參與了這男孩的葬禮。這是她第一次參加比自己年輕的人的
葬禮。她十分迷惘：騎車危險，那麼走路呢？人活著做甚麼才不危險？或者是說，因為在
這個小島上，大家都有居無定所、不知將來如何的茫然，這種茫然建築不了穩妥二字，因
此人人橫衝直撞，過一天算一天。
世人的好運跟她周遭人們的好運一樣，就此到了盡頭。很快，死亡如同瘟疫，從完全陌生
的路人蔓延到鄰居、熟人、然後是全世界。疾病接踵而來，直到習以為常。起先是小感冒
，最後變成體內的感染風暴，接著擴大到所有動植物；先是幾天無薪假，接著惡性通膨，
再來所有工作幾乎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曾經以為四輪強過兩輪，兩輪強過雙腿，最後路上
沒人走；先是兩國在媒體上互嗆，逐漸變成邊界上持續紛擾，最後就是整批的炸彈。
劇變之日降臨之後，一切陷入了沉寂。
有的人能習慣，有的不能，最後能夠順應如此漸變、生存下來的人約有三分之二。畢竟是
具有高等智慧、擅長遷徙的族類，即使生活型態完全改變，也很快憑著頑強生命力適應下
來。
這一年來，日常重複，看似終於穩定。雖然誰也不知道是滑到谷底從此再無變化的那種穩
定，還是擱在懸崖頂上暫時晃悠著的那種穩定。總之，每天還是過下去了。
所有的疫情、悲劇反而造就了她目前的生活。房價降到她可以有能力支付，而人與人之間
前所未有的距離使她的詭異現狀不顯得突出。她已經在這社區居住了四年。她其實是一個
異鄉人。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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