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是由大理石砌成的冰涼，赤腳踩在上頭會讓大地的無情冷上心頭，在吊燈閃耀的
光芒裡，每個舞動的影子皆分辨不清他們的面容，也許從妝點高俏的千層髮飾裡可以斷定
這身著晚禮服的是一位夫人，舞廳週圍有四根石柱支撐著天花板，柱子與光的隔影間，總
是有人攙扶她們的纖手與腰際，他們一對對都熱情地維持在舞步深情對望的一刻，瞳孔是
黑色和白色的組合，就像一張靜止的相片，凝滯了舞會現場最動人的火熱。
琴聲像是怒馬衝進廣闊草原般的爵士樂，你不懂牠在氣什麼，卻可以隨著樂聲在無邊
無盡的自由裡橫衝直撞，妹妹討厭那種樂聲，弟弟則愛死了，身穿小禮服的他們站在舞池
的角落，指著其中一根緩慢降下的圓柱，瑪莉正是樂聲中裡恣意衝撞的母馬，琴椅上的她
奔放地按壓，在高雅的三角琴上敲出喧囂，靡靡之音融化場子上結凍的人群，讓他們重回
舞姿，妹妹拍動那小巧的蕾絲裙，怒氣沖沖地消逝在舞廳週圍的黑暗之中；小男孩則不那
樣想，他靠著其中一根圓柱，在燈光閃爍裡可以看到那是一根海藍色的柱子，上頭充滿白
色的海鷗與浪花，琴聲帶著光線在圓柱之間擺盪，在男孩身前的柱子敲出一個個坑，就像
是它自動坍縮，螺旋的崩壞直直延伸，直至柱子變成迴旋梯，通往屋頂深處。
樂聲很黏稠，燈光像是蜘蛛網，小男孩像是纏上蛛絲的小獵物，卻能義無反顧地往樓
梯上爬，把舞池的焦點都繫在自己身上，他爬得很快，像隻小跳蚤，直到推開天花板的隔
閡。
碰！得一聲，樂聲沒了，舞步也停了，四周又回歸靜止，直到小男孩自己出了聲，那
本麥哲倫的日記掉在眼前，他伸手去勾，將書本勾到自己身邊。
「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西西里克緩慢地，慢慢地靠近，在隔著一段距離的空間
下彎下身體，貼在地板上，往裡頭看，什麼都沒有，黑鴉鴉的，連書本也沒有，他回頭看
向書架，但那上頭確實少了一本書，心裡嘀咕，公司沒了、薪水也沒了、車都沒了、討厭
的老闆也沒了，西西里克這才放下戒心往床底靠近，他鼓起勇氣伸手進去亂摸，就是灰塵
和地板，其餘的什麼都沒有。
「太奇怪，太奇怪了，真是太怪了。」西西里克呆坐在床榻上向個神經病一樣自言自
語，直到瑪莉夫人突然開門，他倆像舞者般深情對望。
「怎麼了，睡不著嗎？」夫人問道。
「呃，沒甚麼，要睡了，晚安。」西西里克親切地回應。
「這樣啊，好吧，晚安。」夫人闔上門扉。
熄了燈的西西里克躺在小孩睡的小枕頭上，癡癡地望著天花板暗下的花樣，那盞燒紅
的燈泡，餘熱將海藍的花樣變成深海般的深藍色。
滴答。
滴答。
滴答。
滴答，牆上蜿蜒的指針也滴答。
「下雨了？」
是那來自深海的水滴滴在自己乾澀的嘴唇上，嚐到了海水的鹹腥，是那個曬得滿臉雀
斑還有汗漬和臭味的肥碩大手把自己壓進海水中直到不能呼吸，我張開鼻孔，睜開雙眼，
沒料到苦澀的海水居然接納了自己，一股溫熱從褲襠襲來，包圍了自己，他就如此平常普
通的開口，望著那個大塊頭，口中吐出的幾顆小泡泡居然就把他給嚇壞了。大塊頭跑遠，
這才緩緩從沙灘上坐起，他掀開海鷗小棉襖，然後把床墊整個翻開，壓在牆上，果然，那
道門是在床板上，不是地板。
扣環比想像中的沉，幸好入口他還擠得進去，但不幸地是自己卻踩空了，身子像是蜷
縮的肉球隨著螺旋向下的階梯滾落，「痛！痛痛痛！」就這樣痛到了舞廳的冰涼大理石上
。
只能自己攙扶腰際的西西里克抬頭，這裡簡直比樓上的豪宅還要寬闊，幾乎可以養著
一頭野馬，讓牠在這裡奔跑也無所謂。
「你來啦！」身穿小蕾絲裙的小女孩在盡頭的黑暗中笑道。
張望四周，除了樓梯，一台大琴，空無一人，女孩應該是在叫自己沒錯，忍著疼痛，
便往女孩的方向走去，舞廳的吊燈讓許多殘影在身上來回，一瘸一拐的腳步聲在偌大空間
裡敲出清脆迴音。
「跟我來！」奔跑的小女孩抖動著她頭上金色的條條麻花捲，筆直朝著冗長走廊盡頭
的光亮處跑去，我的動作很慢，但還是盡力的扶著腰，拉緊腳根跟著眼前的身影。
終於在光芒的盡頭，小女孩停了下來，那裡似乎是外面的世界，我聞到不同宅子空氣
，那種用悶了幾百年的黴菌釀出來的陳年老酒的味道。
風撩起女孩的裙擺和髮絲，女孩側扶在牆垣上，有些恐懼，當自己緩緩靠近，也籠罩
在那光亮的色彩裡後，大沙灘鋪在一望無際的視野中，當我還想要問女孩什麼點事的時候
，轉頭，女孩像是比目魚般的扁平，甚至臉和臉之間出現了裂痕，有些怵目驚心，我緩緩
地靠近，撫上女孩的頭髮，卻不是意料中的蓬鬆，那就是一塊石頭，當雙眼習慣光的氛圍
後，女孩就是牆上的一道塗鴉，扁平，粗糙，龜裂的臉頰倒也不是那麼嚇人了。
海浪的聲響占據自己的耳畔，海灘的熱氣充斥他所站的出口，是甚麼驅動他的雙腳往
外走，是欲望，想逃出生天的心情讓他硬是抬起疼痛的腳骨往外踏，陷了下去，畢竟是沙
灘，陣陣海浪在峭壁上拍打出規律的節拍，隨著海鷗幾聲叫喚，前奏嘎然而止，悠揚的歌
聲也陸續帶出了主旋律。
「唉～迷途人，對彼此感到陌生；回首人，總是找不到出口那人……」她們享受著陽
光，享受著膳食，吸吮骨頭上多餘的肉汁，正因為不多，所以甜而不膩，「呀～他們找什
麼？即便走再遠，還是延伸的八爪線，總在可見的爪牙裡來回，邊上綿延……」窈窕的身
子，婀娜地走，步伐欠穩，卻深扎海砂，裸露的絲縷攀附在玲瓏有緻的曲線上，散發岌岌
可危的慾望。
隨著歌聲，那帶頭的女人越唱越大聲，拋掉手上的骨頭，那張美麗的唇口也朝自己越
來越近，腮幫子逐漸裂開，露出網狀的淋巴，那張嘴也張成能吞進一個人的大小，除了喉
嚨裡深沉的黑暗，就是被陽光曬得發白的巨大利牙，正好將口中的陰影分隔成八爪般的入
口，「西西里克呀，西西里克呀～」女妖的胃囊裡傳來呼喚，「西西里克，西西里克呀～
」
碰！得一聲，西西里克的額頭被書桌撞出一道瘀青，不知不覺，他竟將上一刻自己的
所見所聞寫在了麥哲倫的日記上頭，耳邊頓時只剩下掛鐘清澈的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