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緩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黑暗。
我沒有任何不適，甚至連心靈都沒有負擔。
因為我知道，我已經死了。
我活動活動手腳，腦袋十分清醒，這一片黑，想必就是傳說中的地獄了。媽媽曾跟我
說過，自殺的人上不了天堂，只能在地獄永生永世受苦。
但是當人間也如同煉獄一般受盡折磨苦楚時，我不覺得到地獄會很慘，至少不入輪迴
，不用當人，受七情六慾之苦，我深深覺得我沒選錯。
只是，這地獄的景色也未免太荒涼了，沒有想像中的牛頭馬面，沒有刀山油鍋，也沒
有漫山遍野的彼岸花，只有點點螢光，似乎在為我引路。我慢慢向前走去，一路上沒有風
景，只是一片黑，我随著螢光走著，漸漸地，前面有了一小點光芒，也許那就是出口，我
對我接下來要接受的刑罰雖已料到，但還是略感恐懼。但是，連死都不怕了，我還怕什麼
呢？我一邊向著亮光走去一邊寬慰自己。
當我走進亮光中，一陣刺眼讓我掩了下眼睛，慢慢適應後才看清楚周圍，這裡雖然是
如白晝般明亮，但我可以確定這裡不是天堂。
有幾個看起來凶神惡煞的人，正在逼迫別人做一些事。沒錯，這裡有很多人，但是卻
出奇安靜，我看到有人在手上一道又一道地割上深可見骨的傷痕、有人木然著臉爬上高處
，然後跳下到全身骨頭扭曲，但馬上又恢復原狀，週而復始地重複著跳樓、有人則是套上
一根繩結，舌頭都快伸到脖子了，但還是不能離開繩結。
我懂了，媽媽沒有騙我，自殺的人要永無休止地在地獄一遍遍重複做著他生前的蠢事
。那麼我呢？等下他們會塞給我一堆藥要我吞下去嗎？我忽然有點高興自己的死法沒那麼
慘烈。
我還在東張西望時，一個凶神惡煞走了過來，他皺眉看了看手上的書，我想大概這就
是生死簿吧？他大聲念道：「江晴，壽命七十三歲……」他再度皺眉看了看我，然後露出
恍然大悟的神情，「果然，又是一個該來到這裡的傢伙！」我看見他在生死簿上寫了了幾
筆，「江晴，得年三十歲，將在第十九層受永生不得休止之苦，且永不入輪迴……」
我神色淡然，畢竟我早就知道結局會是如此了不是嗎？只是令我有點訝異的是，他剛剛說
這是第十九層？地獄不是只有十八層嗎？ 第十九層是哪裡冒出來的？
那人看出我的疑惑，不耐煩地說：「第十九層地獄就是給你們這些不珍惜壽命的自殺
者，在這裡什麼都沒有，你們只能用永生永世的時間來彌補你們犯下的錯！吞藥是吧……
」他冷冷一笑，手中忽然變出一大把藥丸，足足是我當時吞下的十倍，另一人掰開我的嘴
，他便把藥丸往我嘴裡倒去。
我不知道死了竟然還會痛，我的喉嚨、我的嘴巴、我的胃，塞滿了藥物，撐到快要裂
開，但是他們不顧我喉嚨一直痛苦收縮，想要吐掉這些藥，他們仍然瘋了似往我嘴裡塞藥
，我痛得流下眼淚，死了不應該是解脫嗎？不應該一了百了嗎？我不想當人，但是我也受
不了這樣的折磨啊！我想呼救，但發不出聲音，只覺得那些藥丸在我胃中灼燒著，撕裂般
的痛苦讓我緊閉雙眼，喉中發出霍霍聲，卻怎麼也停止不了這些折磨……
「慢著……住手……」一個蒼老的聲音顫顫巍巍傳來，我緊閉不斷流出淚水的雙眼一
動，這聲音，我太熟悉了，只是有十多年未曾聽到，我突然瞠大雙目，眼淚啪答啪答像是
不要錢一樣流下，那兩人也停下對我的折磨，轉頭看向老人。
「你們不能這樣，求求你們了鬼差大哥……」老人說著就要跪下，被其中一人攔下，
「鄧老先生，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我們敬你一聲老先生，請你回到輪迴區等。」
「不不，這孩子她還沒有死，她沒死，你們不能用十九層的酷刑對待她。」我望著說
話的老人，眼淚就沒停過。外公，從小撫養我長大，把我疼若手中珍寶的外公，已經走了
十幾年了，我沒有想到居然還有再見他的一天！我出不了聲，只能聽著他們的對話。
凶神惡煞的鬼差狐疑地看了看我的身體，然後大驚，原來我的天靈蓋上有一條極為纖
細的線，拉得長長的連接著我來時的路，其中一人立刻訓斥另一人：「怎麼辦事的？她還
有一口氣沒斷，現在受了罰，她已是半人半鬼之身，現在三界的法則都管不了她，你說你
這麼心急幹什麼？」他急著怒吼道，另一人無辜辯解：「那條線根本細到看不出來，誰知
道她還沒死？不然我們直接把線拔了，讓她死個乾淨好了。」他露出狠戾的眼神看著我道
。
「你是白痴嗎？生死簿上記載的壽命是七十三歲，剛才被你擅自改動，如果閻王知道
你糊塗辦差，擅自殺害人命，你這條鬼命也不想要了嗎？」
他們兩人爭吵時放開了我，我跪在地上咳嗽，外公立刻把我扶了起來，「乖孫啊！妳
為什麼這麼傻？妳還有大好前途，怎麼能到十九層來受刑呢？妳不知道十九層有多恐怖，
永無寧日的折磨，難道當人會比這更慘嗎？」
「我……我不知道活著還有什麼意義，我每天就像行屍走肉一樣，連工作都要丟了，
我在乎的人也都離我遠去，我要怎麼活？」我趴在外公懷裡嚎啕大哭著，外公心疼地拍了
拍我的肩牓：「傻孩子，活著就有希望，妳若要死，也該等妳壽終正寢再來這兒，不是強
硬地斬斷生命線啊！好在，妳在陽間的肉體還有一口氣在，妳必須馬上回去，不然等這條
線斷了，妳就真的要在這裡受永世之苦了！」
「外公，我、我不想回去，我想多陪陪您……」我的眼淚不停掉著，和外公的種種回
憶跑馬燈似地在我腦海滑過，外公慈藹的笑容忽然變得兇狠：「妳就算待在這裡，也不可
能再看到我，我私自跑到這一層來，已經是觸犯了法則，妳要我這一切努力都白費嗎？」
我還想說些什麼，鬼差冷冷地走了過來，開口道：「鄧老先生一生與人為善，閻王判
他來世投入大富之家，享盡錦衣玉食，但是這十幾年來，他把投胎的機會都讓給了別人，
並拒絕投入富家，只求一普通人家，且一直為閻羅殿奔走，讓很多人能放下執念安心投胎
。妳知道為什麼嗎？他是在等妳外婆，等她一起投胎，結果被妳這一攪和，鄧老先生必須
再晚五十年才能投胎。」
我臉色瞬間慘白，外公是為了等外婆才一直守著不投胎，外婆已經九十多了，就算再
長壽，頂多也十年就會來陪外公，可是外公卻被我害得五十年後才能投胎，那、那外婆先
投胎了怎麼辦？我毀了一切啊！我趴在地上大哭，第一次為自己的愚蠢行為後悔。
「別怕別怕。」外公彷彿哄小孩般地哄著我．「大不了老太婆下來的時候，我們一起
在這裡當義工，一起等五十年，我還是能跟妳外婆一起去投胎啊！」
「外公你哄小孩呢！閻羅殿哪裡是說留就留說走就走的地方，我錯了，對不起啊！是
我害了你，害你這麼多年的辛苦都白費了，對不起啊！」我除了哭著道歉，再也做不出其
他的事。
「乖孫妳就別再想了，現在妳要趕快回到肉身，我這老骨頭的事妳別管，天塌下來有
外公給妳撐著，快回去吧……．別再做傻事了……」外公握著我的手，依依不捨地看向鬼
差，鬼差一臉無奈，嚴肅地說：「妳的肉身再過一刻鐘就會斷氣，妳若留在這裡，就永遠
回不去了，選擇在妳。」
我無助地看向外公，他握緊我的手說：「回去吧！回去吧！幫我照顧妳外婆，若真想
見我，等妳壽終時再來，我就在輪迴處等妳，快走吧！」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慈祥，但是眼
中的堅定不容我忽略，我不自覺點了點頭，耳邊傳來鬼差的交代：「從妳來時的地方回去
，用跑的，妳只有一刻鐘，記住，無論聽到任何聲音，碰到任何事情，都不可停下腳步，
不可回頭，跟著螢火一直跑，它會帶妳回到軀體，記住不能停，不能回頭。」
我想起好像在漫畫中看過類似的情節，渾渾噩噩點了點頭，外公在身後推了我一把，
叫道：「快跑！」
我像是跑百米選手聽到槍聲一樣，火速衝了回去，剛才走來一路寧靜的走道現在都熱
鬧了起來，好多影子，或站或趴，都向我伸出手來：「帶我們走啊……我們要回去……」
我一路狂奔，心裡想著都是我連累外公的事，此時悔已無用，我必須聽外公的話活下去，
我必須照顧外婆……
外公的聲音突然從我右後方傳來：「唉！乖孫啊！外公真的捨不得妳啊……」我本能
地想要轉頭，但是心裡一悚，我立刻將頭轉正，可是這麼一遲疑，我的腳步卻生生地停了
下來。
本來平坦的地忽然變得像無底沼澤一樣，一堆殘肉賸骨的手從地裡伸出，抓住我的腳
就往下拖，我死命掙扎，但是那些手力氣太大，我連腰部都快沒入地裡了，它們不斷說著
：「帶我走……既然妳不帶我走，那妳也留下來吧！」我沒有任何地方可抓，眼見快要沒
頂，突然一隻溫暖的手握住我的手，並一下把我拉上來，我還沒回過神，就被那手推入了
一片光亮中，我再度閉起了眼。
「醫生！病人血壓不斷降低！」
「注射升壓劑……」
我的身體動不了，但我的腦袋無比清明，聽見護理師欣喜大叫：「血壓回升，病人心
跳趨穩……」我的臉上罩著氧氣罩，我努力想要睜開雙眼，但是我太累了，手中還留著剛
才被握住的溫暖，我知道是誰，外公又救了我一次……
當我睜開雙眼，天花板一片雪白，我看見外婆蒼老的臉，我終於回來了，而我也看見
病房中有好幾個之前不曾看過的黑影，我忽然知道我回來的意義了。
我，還有任務在身，我握住外婆的手，看見外婆不斷掉淚，為了外公，為了外婆，我
不能再傻下去，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而我也會盡力去做。
但我心中，開滿了一片彼岸花。如同我曾經的軟弱，使這片花海鋪天蓋地蔓延在
我心上，在我身體血液的所有角落。紅得刺痛了我雙眼、我全身。花海中的我茫然、渺小
，如同塵世間的我一般，心是碎成片片的，我摘下了一朵花，看著它在我手中凋零，花落
了，我，也該從這一片心碎的艷紅中，醒了。
（完）
這個故事其實是半經驗半創作，至於何是真？何是假？就由大家猜猜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