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網址： 映安
https://www.mirrorfiction.com/zh-Hant/book/16768
弟弟死掉了。
在水邊的時候。
我也在那裡。
＊
弟弟出生已經三歲了。我第六歲。
媽媽肚子還很圓的時候，說弟弟在裡面。但我常常看到弟弟在外面，從那時
候開始，弟弟就喜歡跟我搶玩具。
媽媽說那是弟弟天使，還沒有出生。等他出生之後，就會從肚子裡面出來。
媽媽說我以前也是這樣，但我不記得還是天使時候的事。
有一天晚上，媽媽肚子很痛，爸爸帶媽媽去醫院。我再看到媽媽的時候，已
經好多個天後，媽媽抱著弟弟回來。是出生之後的弟弟。
我看到媽媽，爸爸媽媽都看著弟弟。
他們說姐姐，來看弟弟哦。
我有點生氣，明明本來都叫我妹妹。
那一天晚上我故意，不想去跟爸爸媽媽睡在同一張床。
爸爸稱讚我很懂事，很體貼。
＊
都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
＊
大家都來看弟弟，稱讚弟弟很可愛。
大人說，弟弟跟我小時候好像，好可愛。
我覺得很奇怪，我不是還在小時候嗎？
我想知道弟弟有多可愛，所以趁大家不在，偷偷在床邊看弟弟。
媽媽大叫說不可以摸弟弟的頭。
我嚇一跳，很害怕，我說我不是故意，我不知道。
媽媽說沒關係。但我覺得媽媽好像還是生氣。
＊
爸爸說等弟弟長大可以跟他一起踢足球。
我覺得我應該也可以。
他們都在笑。
＊
弟弟都在睡覺、哭、吃飯、大便，有一次還大便沾到爸爸身上。
媽媽說小baby就是這樣。我以前也是這樣。
我說我討厭小baby。
媽媽說，以後弟弟長大陪妳玩，妳就會喜歡他。
＊
弟弟長大了，常常都在搶我的玩具。
不給他玩他就哭。
他哭的時候，大人就罵我。
有一次我很生氣，我真的不是故意，但我的積木打到弟弟的頭。
我被爸爸打了一頓。
弟弟的頭上有一條紅紅的，我腳上也有。
我的更痛。
＊
上幼稚園小班的時候，媽媽買給我一盒全新的彩色筆。
那是一盒跟行李箱一樣的彩色筆，裡面有100色，除了彩色筆之外，還有蠟筆
、水彩筆，很多很多東西。我好喜歡。
我畫很多張圖，畫媽媽、畫爸爸，我。其實也有畫弟弟。
我畫我身上穿著很漂亮的公主洋裝，旁邊很多蝴蝶在飛，弟弟說他也想要，
也想要蝴蝶。
我說不行，你還很小。我幫他在頭上畫兩條鬚鬚。
你是毛毛蟲。我說。
什麼時候才可以當蝴蝶？弟弟問。
我想了一下。
可能要等你上小班。我說。
＊
弟弟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拿我的彩色筆盒。
有好多隻彩色筆、蠟筆都壞掉了。
我好傷心，坐在壞掉的彩色筆、斷掉的蠟筆中間一直哭。
媽媽安慰我。
爸爸安慰我。
媽媽說，弟弟不是故意的，妳願意原諒他嗎？
弟弟站在旁邊，身上都是我的色筆顏色。地上也是。還有牆上都是。
我一直哭。
＊
弟弟蹲在我旁邊看我。
他說，對不起姐姐。
他指著牆上亂七八糟的線條，說：弟弟。弟弟毛毛蟲。
原來他畫了一個很醜的毛毛蟲。
又說，不會畫，姐姐蝴蝶。
他把色筆給我。
我如果畫圖在牆壁會被罵。
但我拿了，趁爸爸媽媽不知道。我在牆壁上畫一個蝴蝶。
弟弟笑了，我也笑了。
弟弟毛毛蟲。姐姐蝴蝶。
＊
爸爸說要去北海岸郊遊。
我們搭火車全家一起去。我穿吊帶裙，弟弟穿吊帶褲。我們都有戴一頂帽子
。媽媽幫我綁辮子，很像公主。我很喜歡。
下車的時候，我牽弟弟的手，弟弟的另一隻手牽著他的水桶跟鏟子。水桶裡
面還有一台紅色小車車。
那是一個太陽很大的天，我好開心，弟弟也好開心。
＊
弟弟沒有上小班。
＊
媽媽在哭，爸爸也在哭。
大人都很傷心。
晚上的時候，我聽見他們互相罵對方，為什麼那時沒有看著小孩。
我其實想安慰他們，不是他們的錯。
是我跟，我跟弟弟說。我們可以去遠一點看看。
一下子就會回來。
＊
弟弟變成一張照片，放在，大人說的「零糖」上面。
大家都來看他，跟弟弟出生的時候一樣。
我想到，以前弟弟還沒出生，我常常看見弟弟天使。
媽媽說，如果人沒有出生，就是天使。
如果是這樣，那弟弟應該還在。
我想要找找看。
＊
爸爸跟媽媽越吵越凶，媽媽常常在哭。
媽媽變成霧一樣瘦。
我還沒有找到弟弟天使。
＊
我有一點害怕。
媽媽剛剛問我：姐姐，妳跟媽媽說實話，媽媽不會生氣。
妳是不是。
故意把弟弟推下去？
那個時候，是不是？
我說不是。
我沒有。
媽媽的聲音很輕，她說：那為什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我很害怕。
爸爸坐在陽台抽菸。我感覺他有聽到媽媽在問我。但他沒有說話。
我躲在弟弟亂塗鴉的牆邊哭。
媽媽說她不會生氣。但我覺得她有。
＊
我覺得有可能。有可能是我推的。
我不知道。
不然怎麼會只有我回來？
＊
我跟媽媽說我找到了弟弟天使。
弟弟跟出生前一樣，坐在那邊玩玩具。
玩車車玩具，弟弟最喜歡的那一種。
媽媽很激動，問我真的嗎，真的有看到嗎？他在哪裡？
那裡。
媽媽走過去，看著「那裡」一直哭。
她問我，弟弟有說話嗎？
有。他說：
很餓。
想要吃飯。跟以前一樣，大家一起吃晚餐。
煮飯、鋪報紙、暖暖亮亮的燈光。
四個碗，弟弟還在練習怎麼自己吃飯。
＊
爸爸生氣了，說這很荒謬。
在報紙、四個碗、飯桌前，爸爸很氣很氣。
他說：
她在說謊。
爸爸出門了。
＊
媽媽坐在房間抽菸。
她說，非常後悔。
＊
媽媽帶我去找一個婆婆。
那裡紅紅暗暗。
婆婆給我喝一種水。
在我的手上面畫畫。不是彩色筆。
媽媽說那是毛筆。我沒有這種筆。
婆婆說。
要讓姐姐把弟弟帶回來。
＊
我不喜歡婆婆在我手上的畫。
我偷偷在手掌心畫一隻小蝴蝶才出發。
＊
我站在水邊。
天黑黑的時候。海水很冰。
我沒有很怕。因為回過頭會看見紅色的燈。
媽媽站在那裡，舉著燈。她說這樣我就不會回不來。
風裡有，早上烤土司的時候，土司燒焦的味道。
甜甜的又臭臭的。
我的腳底好像踩到貝殼，刺刺的。
有燈在水面，往月亮方向漂。
我往前走，冰冰的水碰到膝蓋了。我握著掌心的小蝴蝶，知道這樣弟弟就會
認出我。
弟弟，弟弟。
弟弟。
我們回家。
風裡面有，斷掉色筆的味道。
＊
弟弟回來了。
傍晚，他在遊戲房裡面玩遊戲，綠色的車車。
晚上，媽媽會講故事給我們聽。
半夜弟弟不睡覺，媽媽也不會罵他。
弟弟不會哭、吵、搶玩具、亂大便。
也不吃飯。
早上時，睡在點著蠟燭的小桌子裡。
很安靜。
只有我能看見。婆婆說，那是因為我是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會看見小孩子。
媽媽很想看見，她一直問我弟弟在做些什麼。
媽媽很著急，她也想看見。
我們都在想辦法。
＊
跟以前一樣，媽媽說：妳是姐姐，要幫弟弟，好不好？
我們開始晚上醒著，早上睡覺。
我越來越討厭看月亮，因為媽媽的臉變成月亮一樣白。
弟弟也是。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是。
我想看，但鏡子被紅紙貼起來。
＊
那一天，在海邊的時候，爸爸帶我們去看貝殼。他說去拿一下東西，很快就
回來，但我們等了很久，爸爸都沒來。
弟弟累了，開始哭。
我說，不要哭，姐姐帶你去冒險。
＊
這很不公平。
＊
媽媽的手掌心有很多傷痕。新的、舊的。
有時候她會把舊的剝開，變成新的。
血一直滴，媽媽很開心，說像餵奶。弟弟會喝。
＊
我夢見，自己走在陽光底下。
天空亮亮的，綠色葉子、看見雲的水窪。
弟弟跟在我後面。我很開心。
弟弟來，弟弟來。
弟弟站在水窪上面。問：紅色車車在哪裡。
水窪變得像海。
＊
我醒過來。
是晚上，窗戶也被紅紙貼起來，連月亮都看不見。
我一直在想，紅色車車在哪裡。
＊
媽媽說她覺得快了。快要能看見弟弟了。
媽媽好開心。
我在弟弟的玩具堆裡，找到被警察叔叔送回來的小水桶。
＊
我想起來那時候紅色車車在哪裡。
在岸上，水桶裡。弟弟蹲在水桶邊看我。
是我在水裡。
＊
弟弟的皮膚是葡萄冰棒的顏色。
眼睛跟蛋殼一樣白。
媽媽一直想看到弟弟，我覺得媽媽好笨。
她看到一定會怕。
但我不會，我是姐姐。
＊
很小的時候，家裡養了一隻綿綿的黃金鼠。
我好喜歡牠，常常把他放在手掌裡，用臉頰碰牠毛茸茸的身體。
後來牠要死掉的時候，原本圓滾滾的肚子變得好扁。
呼吸也好小、好小。
跟現在的媽媽一樣。
＊
媽媽的手都是傷痕，從手掌、到手臂。
到脖子。
床單是紅色的。
她說：姐姐，媽媽好痛。
＊
又沒有人說是妳的錯。
也沒有人說是爸爸的錯。
而且弟弟根本沒有生氣。
大人是不是都很膽小？
＊
我寫信給爸爸：
爸爸，希ㄨㄤˋ您ㄍㄢˇ快回家。
我好想念您。
媽媽也一一ㄤˋ。
我用蠟筆在上面畫一個家。
有爸爸、媽媽、我、弟弟。
弟弟是皮膚色的，眼睛是黑色。
弟弟的手臂上有一隻毛毛蟲。
我越畫越生氣，把蠟筆用力捶在桌上，蠟筆都碎了。
因為
他
站在旁邊看。
他身上是，很臭很臭魚湯的味道。
我跟他說：你走開，你走開！
＊
偷偷說一個秘密。
趁著他不在的時候。我對著小車車說：
你是不是在裡面？弟弟。
姐姐感覺你在裡面。
＊
以前，我跟弟弟一起睡在爸爸媽媽的大臥房。
爸爸媽媽睡在大床上，我跟弟弟睡在小床。
現在我把媽媽一個人放在房間裡。
＊
我把紅色小車車放在口袋裡面。
我想要變得有力氣。
我吃掉壞掉的水果、青菜、罐頭、肉、發霉的麵包。
全部都吃光，我會長大，會變成大力水手。
＊
他好像進不去房間，他很生氣。
他想要吃東西。
他咬我，我就咬他。
我們都一樣是小孩子，我一點都不怕他。
＊
那一天，在水邊的時候。
弟弟說一點都不好玩，想要找爸爸。但我們好像迷路了。
弟弟鬧脾氣，蹲下來，一直哭。
他小小的、白白的手臂上，有一隻變淡的毛毛蟲。
弟弟一直擦眼淚。
我跟弟弟說，不要怕，姐姐會保護你。
接下來的話，等姐姐找到你，姐姐會跟你說：
弟弟。
我們會一起回家，開著爸爸的紅色車子。
回到小小的公寓，四個碗、飯菜跟報紙。
弟弟你會學會怎麼自己吃飯。然後上小學。再一路長大。
有一天我們都變成大人。你還是弟弟。我還是姐姐。
＊
我好傷心。其實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一直打他、咬他、把他的好臭好奇怪的紫色皮膚都咬下來。
紫色皮膚根本沒有葡萄的味道。
是好像乾草著火、還有魚缸的腥味。
我說：
你快點走。
我不要你在這裡。
我不要你在我的家裡面。
你不是我的弟弟。
＊
我今年六歲，明年會變成七歲。然後八歲、九歲……
弟弟一直在三歲。
我覺得這很不公平。
比起這件事，這個假扮成弟弟的
他，根本不恐怖。
我要把他打跑。
像是桃太郎。
如果我沒有力氣，弟弟會幫我。
弟弟會長大，從紅色的車車裡面走出來。
就跟那時候一樣。
＊
我好像把他的頭咬破一個洞。
也把他的身體咬破洞。
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
他也一樣，他也在我身上咬出好多好多的血。
＊
我看著窗戶。紅色紙發亮發燙。太陽出來了。
我躺在地上。身上都是傷口。
身體、胃都好痛。
我的嘴巴吐出好臭的食物。
我沒有變成大力水手。
身上在流血。他在喝。
＊
我看到。
太陽把紅紙燒開一個洞。
光從洞透了進來。
有可能是我的想像：
空氣很燙。
口袋也很燙，口袋裡是紅色的車車。
＊
這是一個秘密。只有我跟弟弟知道。
在海邊的時候。
是我掉進水裡。
海水很鹹，好恐怖。我好害怕。身體好痛。
喉嚨、肚子都好像有火。好痛好痛。
我看見岸邊的弟弟站起來，朝我走近，一步、兩步。
弟弟，不要過來。
我一直大喊。
不要過來。
＊
「姐姐，不要睡著。」
＊
我聽到弟弟的聲音。
紅色車車停在我的指頭旁邊。
努力把我叫醒。
＊
我睜開眼睛。
他
還在吃我的肉。
我好痛，但我看見太陽穿透紅紙，在他的身上
燒出好臭好臭的黑色臭洞。
我看了好久，突然覺得力氣跟花草一樣從我的身體長了出來。
把我從地上拔了起來。變成巨人。
我起身。不顧他的大叫，把窗戶上一層層的紅紙用力撕掉、扯掉。
從裂縫中，看見了太陽。
＊
燒焦的味道越來越重，我一直哭。
燒焦味道沒了。
我還是一直哭。
＊
外面的風終於吹進來。
乾淨棉被一樣的風。
我手裡握著紅色車車。
弟弟有來過。他還很小，但是已經好勇敢。
＊
我知道自己在夢裡面。
走在陽光底下。小鳥、藍天、大樹、有白雲飄過的水窪。
眼前站著弟弟。
弟弟站在水窪上，水窪像海，很清澈。
海裡有：
珊瑚、花、烏龜、鯨魚。
他伸出手，上面是一隻好淡好淡的毛毛蟲。
弟弟，弟弟毛毛蟲。他指著手臂說。
我拿出色筆，重新幫他著色。
是弟弟蝴蝶。我說。
弟弟白白的手臂上，長出了一隻好漂亮的蝴蝶。
弟弟看著蝴蝶，笑得好開心。
我也是。
弟弟，下次我們一定會一起長大。
＊
「弟弟蝴蝶和姐姐蝴蝶」。
＊
教授您好：
在這封信中回覆您所詢問的「十六年前北海岸兒童溺斃案件」。因為年代久
遠，這個案子所留下的資料不多。影像資料更是寥寥無幾，目前僅留有當時
的幾張照片供您參考。經警方調查，事發時間是二〇〇三年六月二十一日下
午時分，許姓男子與妻子偕同兩名幼兒（女兒六歲、兒子三歲）至北海岸戲
水，當時遊客眾多，許姓男子向女兒提議，到人較少的西側海岸找貝殼。許
姓男子想起隨身物品沒帶，告誡子女在原地等待，他則中途折返，沒想到回
來時，已經不見孩子的身影。許姓男子立即與妻子一同找人，不久，聽見有
遊客叫喊小孩溺水的聲音，前去查看，找到已經被救起的女兒，兒子仍不見
蹤影。之後繼續搜救，總算在晚間十一點左右，在下游找到三歲男童的屍體
。經瞭解說法後，得知下午時場面混亂，見義勇為的遊客以為水中只有一名
女童，因而錯失了拯救男童的機會。而被救起的女童因驚嚇過度，不記得事
發經過。
這起悲劇確實如您所說的，仍有後續。兩個月後，在男童溺水的現場，再度
找到一具男屍，經調查後證實是許姓男子。許姓男子在紅色的自駕車上留有
遺書，寫著愧對家人、想陪伴兒子云云。警方循線找上許姓男子的妻子，發
現更弔詭的事情。根據鄰居的說法，已經許久沒有見到許太太人影。警方破
門而入後，找到了營養不良的許太太及六歲女兒，兩人渾身是自殘的傷痕，
幸而一息尚存，警方緊急將兩人送醫。事後，六歲的女兒似乎遭社會局安置
，後續如何，恐怕要請您再向相關單位詢問。我所知道的事件樣貌大概到這
裡，不曉得這件事是否與您正在查的失蹤案有關？如果有我能夠協助的地方
，敬請向我開口，我一定盡全力幫忙。
宗青 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