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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人潮散，鹿港復平靜，滄桑老宅事，無波古井水，來去風華如過眼雲煙，唯老街
街景依舊，斑斕、古樸，刻滿故事，只等誰又去觸動，然後驚起一池漣漪。
距離那日李似翔回家後，已過了月餘，這間段兩人也還有聯繫，過程中施涫瀾很想告
訴李似翔那日聽聞的故事，但李似翔死活不肯，這念頭只好作罷，終究兩人是未再提起當
日之事。
一個能聽見、看見鬼的人，生活怎麼可能太平順，他死活不聽，左閃右閃，那是他經
驗老道，懂得避禍，就施涫瀾不知死活好聞多事。
施涫瀾本以為故事聽過了就結束，但卻不從人願，很多事就是會這麼自己找上門，就
像在敲打你，當初就別去碰它，想尋後悔藥?世上哪有後悔藥?
妄想。
今天三此齋的茶桌主人是施涫瀾，因為他的父親施逸仙外出洽公，家裡沒大人，自然
孩子當家了。
也就剛好在今天，茶席上出現了一位莫約25、30歲的陌生男人，他頭髮略長，綁著一
束小馬尾，戴著膠框眼鏡，留著一點鬍子，身著輕便的短袖短褲，背著一個墨綠色工作包
，他名片一遞「烏魚寮人文工坊-張亨宋」。
看著名片上一排孰悉的字映入眼中，施涫瀾的心理猛頓一下，幾乎漏了一拍。
烏魚寮人文工坊!?承包那間宅子修繕的團隊?這麼巧?
說起這烏烏魚寮人文工坊，這名字也是有些典故，雖僅成立數年，但卻已小有名氣。
這「烏魚寮」是鹿港某一地區的古地名，昔日鹿港有一港灣，港灣可延伸到日茂行前
，經泊仔寮、新宮口、埔頭、瑤林、九間厝、後宅、車圍、頂菜園、下菜園，最後到鹿港
地藏王廟一帶，當時的鹿港港灣外原有一座浮嶼，名就叫「烏魚寮」，然該港灣在前清道
光年間已經嚴重淤積，到日治時期已成為港溝，今港灣早已淤積成陸地，而「烏魚寮」的
位置則約是當今「鹿港鎮立圖書館」與「洛津國小」一帶。
所以怎麼這麼巧?
貫耳之名，突然的拜訪，所為何由?
施涫瀾故作鎮定了一下，隨即細想來，這一絲忐忑實是多餘，那日發生的事情只有施
涫瀾、李似翔與施老師知道，烏魚寮人文的人找上定與此無關。
突然那個叫張亨宋的男子笑著緩緩開口道:「老闆，久仰了，其實我今天...」
「呃...恩...」施涫瀾想起了先前的事，似乎有點緊張，手中沏的茶也跟著停頓。
張亨宋似沒有將施涫瀾的突兀放入心中，語氣仍斯文，話語仍平穩，緩緩的道出來意
「我們是最近有一個企劃，要做一些在地老店的訪談報導，所以要收集一些資料，聽說貴
店開業三十餘年，在地方上小有名氣，而且風格特別，不知道能不能讓我們做一下專訪。
」
施涫瀾一聽，一顆心頓時放下「喔喔，這個可能要問我爸了，他今天剛好不在，但應
該是沒什麼問題。」
張亨宋笑道:「好，那就先謝謝了，很多店家其實還滿不想讓我們訪談的。」
兩人閒談了一會，最終還是談到了老宅的話題上，畢竟烏魚寮人文教育吃的就是古蹟
的飯，也許是古蹟導覽，又或者是古蹟修繕，再者就是在地的人文風情，茶席上不開這些
話題也難，只聽那張亨宋突然說道...
「我們做了不少古蹟修繕的業務，也有配合政府施作，像前一陣子在牛墟頭就有修繕
一間。」
「那間合院嘛...」施涫瀾表情一怪，那卻是忍不住的。
「老闆知道啊...」見到了施涫瀾的表情，張亨宋話才說完，似乎明白了什麼，突然
靜默了起來。
茶席一時安靜，但施涫瀾的動作依然沒停，茶過兩盞，施涫瀾打破沉默。
他的好奇心，與他多事的個性，真的讓他忍不住，而起既然撞見，不提醒一下他實在
過不去。
「那間屋子我去看過，嘿，不瞞你說，其實那間屋子好像有點古怪，你們有在那邊活
動，可能要稍微注意一下...」其實說出這句話是稍微有些忌諱與不禮貌的，沒有人會直
接當人家面說出你家鬧鬼這種話，雖然他們是只承包團隊，但總是扯上點關係，談起來就
不只是八卦而已，也許聽起來還是有點刺耳，但施涫瀾想了想，既然出現在這張茶桌上，
自是有緣，似乎還是該提點一下，讓他們有個心理準備好防範防範。
張亨宋尷尬一笑，隨即又笑開道:「哈...哈哈哈，我們也覺得，原來老闆也是鹿港通
，也知道這件事，我們同事有人體質較特殊，也是有看到，我們會注意的，不過鹿港還是
比較傳統與封閉點，很少有人會跟我們說這個，老闆倒是開明。」
「沒有啦，我只是比較八卦，常愛挖這些有的沒的。」施涫瀾尷尬的笑了笑。
張亨宋無奈嘆道:「說來那個租的人其實是我老朋友，他運氣不好，租了一間來整修
出問題，買了一間來整修也出問題，兩間都出問題，你看這運氣得多不好。」
兩間!?
如果一個人連碰了兩間屋子，兩間都剛好出問題，這是多低的機率，這到底要說這人
運氣不好，大走霉運，還是鹿港這地方真的太老，間間屋子都有古怪?亦或是根本有人從
中作梗，故意為之?專門介紹這種問題房子給他嗎?
細問之下，另一間那宅子位置其實離老街很近，就是老街裡拐個彎就能到。
也是前一陣子整修好的一間屋子，原來事主竟同是那王晨穎!
它在「後車巷」
鹿港的街道命名其實大多非常直白，有些甚至直白到令人覺得不雅，名子一看便知道
那條街道的作用或特點，許多名字也沿用至今。
例如「米市街」就是整條街都賣米的；不想把褲子弄濕，要出入這個莊頭就得脫褲子
過河的就叫「脫褲莊」；整條都賣杉木木材的叫做「杉行街」；開滿棺材店跟墓碑店的叫
「板店街」；另外還有條知名的巷子叫「摸乳巷」。
而後車巷，顧名思義就是後面走車的巷，他夾於五福街(今中山路)、瑤林街、埔頭街
之間，也是早期人車分道的概念，今「埔頭街」、「瑤林街」就是當時的行人徒步區，那
時指的車，就是水肥車，用來收五福街、瑤林街、埔頭街等三街的水肥。
「後車路上密淫窠，此裡妖狐吸血多；知有騷人樓下過，隔簾故唱採茶歌。」
從大治吟社的這首詩可窺當年之景，後車巷在過去給人的印象是污穢的，除了收水肥
外，更是下九流聚集的地方，戲、酒、賭、娼、丐等諸如此類，龍蛇混雜，雖古景今不見
，但流傳給當地人的印象仍在。
後車巷的部分私娼寮，直至約十年前仍還存在著，到鹿港觀光興盛後方才消失，後車
巷目前也整頓得相當好，現在走起來乾淨舒適，假日時相比起鄰條人流多過街磚的「老街
」，人潮較少的「後車巷」也稱得上「靜謐古樸」了。
散了茶席後，施涫瀾好奇心驅使，關了店門，獨自一人來到張亨宋所說的這處宅子。
雖這宅子不是位於現在當紅的老街上，但只是拐個彎，能撿些老街裡溢出來的遊客，
應該也是一處不錯的店面，難怪那王晨穎會買下。
宅子整理得非常好，院子還重新植了草皮，綠油油的很是賞目，施涫瀾進門後便在草
坪上見一茶桌，座上有個年輕人正在獨沏，看起來年紀約30歲左右，穿著一件白色短袖t
恤，在陽光下的草皮上非常顯眼。
見此景色，施涫瀾心理只想「這裡無風又日曬，怎麼坐得下去?雖然景色古樸，但在
此泡茶，不熱嗎?未免也太...做作了點...」
施涫瀾上前打招呼，蹭了一杯茶，那茶不錯，是上好雀舌，有家底有品味，那茶入口
芳香甘醇，一口滋潤生津，一盞回甘留香，令施涫瀾一時沉醉。
醉茶了好一會兒，兩人才聊談了起來。
原來他就是這些日子一直聽聞到的，連遇兩問題老屋的，王姓苦主，王晨穎。
這王晨穎，大家說他是外地人，其實也外不到哪裡去，他就住和美而已，離鹿港也不
算遠，但在鹿港人眼中就已經是外地人了。
鹿港人就是這樣，你問他「哪裡人?」，他回「鹿港人」，你說「喔，彰化人啊!」，
他就會很正經的再跟你強調一次「是鹿港人!」
跟說「中壢人」是「桃園人」時的情況一樣。
王晨穎聽聞施涫瀾說是「烏魚寮人文工坊」的朋友說了他的故事才來拜訪，也對施涫
瀾敞開了心胸說起他的故事，也許兩人年紀相仿，王晨穎話裡似乎沒有特別保留什麼。
他有點積蓄，有些自己之前賺的，有些家裡給的，本打算在鹿港租間老宅，用來做點
生意，做一些文創相關的事業，賺一些觀光客的錢，誰知運氣不好，第一間租了就有問題
，後來乾脆自己買一間，竟然第二間也出問題，兩間都有問題，他的運氣實在不怎麼樣。
「牛墟頭那間的事我有稍微聽過，只是這間不知道...有什麼?」施涫瀾緩緩問道。
王晨穎苦笑道:「也不怕你笑話，我坐在這裡，就是因為我不太敢進去阿...，所以茶
桌才放在這外面，坐這裡泡茶，那裡面阿，久待都覺得背後涼涼的，但買都買了、修了屋
、錢都花了，我這不正在苦惱嗎，呵呵。」
那苦笑，很苦，施涫瀾可以體會，只是遇到這種事情依然苦笑得出，這人心性也是樂
觀。
整修這兩間屋子想必花了不少金錢與心力，見王晨穎也沒直接講出那裡古怪，施涫瀾
也不好意思再詳細詢問，只是又好奇，那便自己走一遭瞧瞧?
「可以參觀看看嗎?」
「你確定?你真好奇呢，好吧，還是...我帶你去吧。」
這間宅子在數年前還是荒廢的狀態，裡頭堆滿雜物，兒時的施涫瀾也曾進去探險過，
除了各種廢家具、廢板材，也沒有什麼特別，或許是兒時的施涫瀾不懂，沒眼光，若是那
時有今天在店裡經歷的見識，或許更能瞧出當年風貌的一些碎片。
今天這宅子已經整修完工，少了雜物堆積，沒了腐敗傾倒的斷木破瓦，已能很輕鬆的
看出房子內的格局，簡單的一院一進，雖只有一進，但佔地在老街這裡頭也算大了，有自
己獨立的一口井，在古時能有一口自己的井是不簡單的事，不是大戶人家，就是有什麼好
賺的營生，而這一進的屋子主體內，卻隔了許多房間，扣掉正廳後堂，竟是隔了左四右四
。
一間一進的宅子，就隔了八間房間出來。
位於後車巷內，有井、多房、好營生，推測當時應該是做...
這間屋子的格局不太好，以現在房地產的話來說，就是「不臨路」的，出入口開在瑤
林街與後車巷間連通的窄巷中，而廳門則是對著瑤林街宅子的後面，對了人家的廁所；後
臨後車巷的部分，也是對了中山路宅子的後面，竟又是對了人家的廁所，所以這間宅子一
共對了兩間廁所。
在地理仙的話來說，就是格局雖方正，卻走不了正氣，氣難出入，久必囤陰，格局本
身說不上大兇，但兇就兇在此宅位於後車巷這積穢之處，本來就夠會屯陰了，又倆穢相夾
，無遺便是大兇之處，數十年必要拆瓦曬日，驅散陰晦，否則...
這屋子的整修確實掀頂曬日了，門戶大開了好一陣子，日夜點燈，讓它燈火通明。
一系列動作應是有人指點，還因為太招搖了因此遭了賊，損失不少老物件。
說到損失老物，在古董這一行，老件的來源有四，一清、二藏、三地、四贓。
清：指清屯，一些古宅或藏家的後代子孫也許會因為缺錢，或宅子要整修之類的各種
原因，將家裡屯留的古物清出，這時會請這些古董商來估價收購，這是市場上第一種老件
來源。
藏：指藏家、玩家，他們會將手上的收藏與同業或同好進行交流，或是有人委託古董
商尋找什麼物件，古董商受託再從藏家手中掏換而出，這是第二種老件來源。
地：指地下，也就是俗稱盜墓，或後代子孫遷祖輩墓時清出當時的陪葬物件脫手，再
者就是遺跡，這是第三種老件來源，但這種來源雖不罕見，卻常出現一些古怪問題。
贓：指偷竊銷贓，雅賊從老宅中或藏家手中偷出藏品，常見插角(又稱雀替或托木，
台灣古董界一般叫插角)、石像、神像、花瓶、字畫、小擺件這類，若無特定的銷贓管道
，便會出現在「賊仔市」或以類似掮客的方式出現在各古董行仲介兜售，這是第四種老件
來源。
中部曾傳出的最知名失竊案就是林家花園了，當時施涫瀾的父親還曾受林家之人所託
，找尋類似古件助其重修，還因此向三此齋額外收購了許多文獻，今部分還收藏展示於林
家的博物館內。
各家古董行的經營項目略有不同，明店敞開的三此齋便僅做清、藏兩源，尤其是清，
施涫瀾的父親便常到處去估價收購，而一些較隱密的古董商，才有做地、贓兩源，大多有
獨立且封閉的銷售管道。
而這宅子的失竊，施涫瀾並不感到意外，這不是罕聞。
王晨穎領著施涫瀾在屋內參觀介紹，滔滔不絕的說著當初整修時的各種細小問題，哪
根柱子蛀了，怎麼補；哪塊牆塌了，怎麼修；哪塊磚破了，怎麼換。
王晨穎講了好一篇老宅經，施涫瀾對這些老東西極有興趣，聽得津津有味。
「其實這間宅子也沒有另一間合院問題來的大，雖然這間剛開始整修時就遇到一點問
題，但我請人看過，另一間說是怨氣沖天，這間說穿不過就是有點『鬱』氣而已，不太嚴
重，叫我不用太擔心，但我就是心裡毛。」
施涫瀾挑了挑眉，好奇問道:「怎麼說?這間遇到什麼問題?」
「這間阿，還沒人看見什麼，就是晚上會聽到有女人說話，唉聲嘆氣，或唸唸對子之
類的，念了好多次，唸到我都記下來了。」
施涫瀾驚訝道:「還念對子?」心裡一陣滴咕:「這鬧得哪齣風雅?」
王晨穎道:「有幾次我們施工團隊弄比較晚，有幾個人聽到，我也聽到，一個女聲，
就這麼淡淡地讀著『青絲不復舊時青，落羽平康沒倚憑...唉...唉...』是很憂傷，很憂
傷的語氣。」
「青絲不復舊時青，落羽平康沒倚憑?」施涫瀾複唸著，心想，這說的應該是古時的
妓戶吧?感嘆年華老去，無依無靠，確實憂傷，令人心碎。
只是...
但事情真的只是這麼簡單?只是個自怨自哀的女鬼?
施涫瀾自小在古董店長大，那些詩詞字畫的文獻他是看多了，他知道這「青」跟「憑
」那是「平」起「平」收，兩句並不成對，與其說是對子，看起來更像是首沒有念完的詩
。
施涫瀾的心理有了疑問。
但想尋這答案，又談何容易，難道直接問那女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