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平地踏進山林時，那種空氣的微妙轉變，我再一次感受到了。
一進入祠堂後的山區，氣溫很明顯又低了一截，就像從炎熱的街道走入開著超強冷氣
的商店，撲面而來的寒意讓我身體一抖。
這裡的森林比起剛才又更加幽暗，祠堂前還有人跡，這裡則像好幾年都沒有人打擾一
樣。我踏著蕨類間泥濘濕潤的小路，跟在桐馬他們身後前進。
早知道山裡這麼冷，我就穿外套來了。啊，不對，我根本沒有把外套帶去爺爺家啊！
爸爸忘記提醒我了，要是媽媽在的話，我就不會忘了帶。
我一直胡思亂想一些瑣碎事物，就是為了避免自己去想到那個霧開頭的東西。
不知道汪助起床了沒，沒看到我會不會到處找我呢？要是帶汪助一起來就好了，狗狗
的鼻子很靈，應該知道怎麼回家。啊，不行不行，不能帶來。
我望向前方桐馬瘦長的背影，他打量汪助的眼神依然在我心底騷動著。
像是注意到我的心思，桐馬突然回過頭看著我開口，讓我嚇了一跳。
「喂，你也有聽過霧魔傳說啊？」
「……爸爸說那只是古老的傳說。」
桐馬發出一聲嗤笑。「什麼啊？你爸爸沒有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麼？」
「那才不是傳說，好幾年前，霧魔真的抓走了一個小孩。」
「騙人。」
「是真的。」茂平湊到我身邊。
「你去問你家人就知道。」桐馬臉上又露出那種高深莫測的笑容。
我才不要！他們一定是騙我的，想嚇唬我。我才不會上當！
走了很久很久，越過幾道流淌的小溪，爬過阻路的大石，到後來連茂平似乎也有些疲
倦了，他開口問道：「喂，桐馬，休息一下怎麼樣啊？」
「哦？我知道有個地方不錯，正好。」
難道他來過後山不只一次？疑問在我腦中打轉。在桐馬的帶領下，我們踏上緩降坡道
，穿過密林，來到一處水潭前。
那處水潭不大，被灌木圍繞，潭邊緩坡上幾塊石頭閒散四落，剛好可以坐著休息。
「喔喔，這裡難道就是——？」茂平不知為何嗤嗤笑著。
「沒錯唷！」桐馬點點頭，轉向我，「渴了嗎？要不要喝喝那邊的潭水啊？」
「我才不要，我有帶麥茶。」我嫌惡地看著那潭清泉。池水看起來相當清澈沒錯，但
是上面浮著落葉，仔細瞧還有蟲屍，我再怎麼渴也不想讓那水流進嘴裡。
我選了一塊沒長青苔地石頭坐下，把背包挪到膝蓋上，往裡頭翻翻撿撿。一個上午在
山裡上下跑來跑去，肚子早就在大聲抗議了。太好了，奶奶做的飯糰裡面包著炸雞，我最
愛吃了！
「喂！想聽故事嗎？」桐馬放下他手裡的麵包，突然對我開口。
我把嘴裡的飯糰吞下去才說：「老師說吃飯不能講話，你沒學過嗎？」
桐馬在一瞬間瞇細了眼，不知為何，茂平投給了我一個混雜了訝異、欽佩和訕笑的眼
神。
「講話很嗆啊！」桐馬慢慢說，那一瞬間，他看起來有點像蛇，而我就像被盯上的獵
物，嘴裡含著炸雞，不敢咀嚼。
桐馬忽然笑了。「我來說個故事吧！」
他為何突然岔開話題，我思索一下，心底泛起冷意。
「不要。」那塊炸雞從我嘴裡掉了出來，我連忙從腿上撿起來塞回去，好險還沒超過
三秒鐘。
「由不得你。」坐在大石頭上的桐馬把叉起的雙腿往前伸展，好了，他大概準備要舒
舒服服地說個嚇人的故事了吧！
「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沒有很久以前，」他突然問我說。「小勇，你幾歲？」
「十歲，要幹嘛？」
「那就是在你出生之前的故事了。」桐馬說，「那個時候有個小孩，跟你差不多年紀
，非常調皮搗蛋，像猴子一樣，老往山裡跑。」
茂平忽然插嘴：「那個小孩也跟你叫一樣的名字唷。」然後為了自己無聊的笑話嘻嘻
笑。
我瞪了他一眼，桐馬也是，好像不太高興他打岔。
「那個孩子——因為是夏天發生的事所以叫小夏好了，沒有名字實在不方便。總之，
有一天，小夏如往常往山上跑，但是那一天，天都快黑了小夏還沒有回家，村裡的人都非
常擔心。」
桐馬的聲音輕輕飄散在濕冷的空氣裡。
「更讓大家緊張的是，那時，山上開始飄起了霧，濃霧把山林裹住，在夕陽照射下，
那霧遠遠看起來，就像染了血一樣的紅。」
我縮起身體，緊緊抿著唇，森林裡冰冷凝滯的空氣，也像濃霧包裹著山林一樣，開始
包裹著我。
「那時，沒有人敢上山找小夏，連小夏的家人都不敢，直到隔天一早霧氣散去，村民
才組隊上山。」桐馬頓了頓，接著用更加緩慢輕柔的語氣繼續說。「然而不管他們怎麼找
，都沒能找到失蹤的小夏。」
「欸？」茂平發出一聲短噫，旋即在桐馬冰冷的視線下注口。
桐馬坐直身子。「一直到今天，小夏都行蹤成謎，大家都說，那天傍晚霧魔出現，把
小夏抓去吃掉了。」
四周的森林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像催眠一樣，聽著桐馬低緩恍惚的聲音，我不自覺地
往前傾身。
「但是，其實我知道小夏現在在哪裡。」桐馬的聲音輕輕搔過我的皮膚。
「在哪裡？」我吞了一口口水。
桐馬引誘我更加向前，他的眼神牢牢盯著我，接著——
「就在你背後！」桐馬突然衝著我大喊。
「哇啊——！」
我像被燙到的蝦子一樣彈起來慘叫，頭不斷往後扭，原地打轉了好幾圈，想看清小夏
到底有沒有在我身後。慌亂的腳步絆到掉在地上的背包，我踉蹌跌倒，啃了一嘴泥時，耳
邊傳來桐馬和茂平的大笑。
「哈哈哈哈，太有趣了小勇，想不到你是這麼有趣的傢伙呢！」
「有夠膽小的，以後叫你膽小勇好了，哈哈。」
「欸不是，你知道最好笑的是什麼嗎？他那樣轉好像小狗在追自己尾巴，哈哈哈超白
癡的，真以為小夏在背後哩！」
他們笑到在地上打滾，猛烈拍掌。
可惡，真是太可惡了。我將嘴裡的枯葉吐掉，胡亂抹去頰上的泥沙眼淚，爬起身，用
我所能想像最凶狠的眼神，狠狠瞪著他們兩個。
「太過分了。」我生氣地說，但他們一點都不怕我的怒火。
「哈哈哈哈生起氣來的臉又更好笑了。」
「哈哈，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好笑的反應，你真有綜藝天分啊！不要浪費天賦往諧星之
路邁進如何？」
「欸我們真天才吔！幫沒用的你找到出路了。」
「感謝我們吧！小勇，是我們讓你變有用了。」
他們扯個沒完。我站起來，雙手抱胸，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
「我．要．回．去．了！」
桐馬慢慢止住笑聲，抬眼看我，仍然不把我的認真當一回事。「但是，我們上山來，
費那麼多功夫，一隻獨角仙也沒有抓到，你說該怎麼辦呢？」
「沒抓到又不會怎麼樣。」
「我們可是浪費自己的時間，好心帶你這個小鬼頭來山裡見識見識，你這樣就要回去
不夠意思吧？」桐馬語帶威脅。
「就是啊！」茂平在一旁幫腔。
「可是你們剛剛那樣捉弄我，所以扯平。」我不服氣。
「那個不算，朋友本來就是會互相捉弄，而且你不覺得自己成了有用的開心果嗎？」
桐馬說完，茂平接話：「是啊，謝啦！謝謝你讓我們這麼開心，我都笑到流淚了。你
真是夠格當我們的朋友。」他邊說還邊擦擦眼角。
你們才不是我朋友，我在心底說。「……那要怎麼樣你們才會帶我回去？」
桐馬歪著頭想了想，把地上的飼養箱用腳往我跟前挪。「不然這樣好了，你幫我抓到
一隻獨角仙，我就帶你下山。」
「真的嗎？只要一隻就好？」
「真的。」
我彷彿見到一條脫離山林的光明之道，連忙揹起背包，提起飼養箱，整裝準備出發，
不時催促桐馬他們加速整備。
「小勇，你這麼有幹勁，我看讓你在前頭帶路好了。」桐馬慢條斯理地說。
「什麼？」我愕然，我不認得路啊！如果那種荒道稱得上是路的話。
「沒關係，我們會跟在你後面，看你想去哪裡找就去哪裡找。」
擺在我面前的就只有一個選項，那就是盡快找到獨角仙，盡快下山。所以就算我覺得
桐馬似乎心懷不軌，我也只能硬著頭皮，在前方領路。
他們一點也沒有幫助我的意思，只是跟在我身後，偶爾傳來他們的竊竊私語和細瑣笑
聲，在這個荒山野嶺，那樣別有他意的細語真令人心神不寧。
不管我怎麼努力，就是找不到獨角仙的蹤跡。我不死心地一棵樹一棵樹查看，有時候
發現樹皮上明明留有食痕，但不論樹上或樹下草叢都不見蟲影。
「啊！那棵樹上有！」桐馬忽然大叫起來。他指著遙遠的前方一棵高大的杉樹，語氣
誇張。
「真的有吔！小勇，別讓牠跑了！」茂平也跟著哇啦哇啦亂叫。
「在哪裡啊？」我撥開及腰雜草，跑到那株高大的杉樹前，下上掃視，又繞了一圈，
凹凸起伏的粗糙樹皮上根本什麼都沒有。「沒有哇！」
我不解地回頭，那一瞬間，我僵愣在地，猶如一盆冰水自我頭頂澆下。
桐馬和茂平不見了！
微風穿過森林，樹葉沙沙作響，蟲鳥熱烈鳴唱。我眨眨眼，左右張望，眼前的山野怎
麼看都只有我一個人被遺棄在此。
「喂——！」我慌忙往回跑去，在草叢裡跌跌撞撞。「你們在哪裡？」
話語一落，我聽見遠方傳來急速遠去的腳步聲，和陣陣大聲嗤笑，是桐馬和茂平！
他們不是被霧魔抓走，他們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喂！等等我！」我追著前方的響動，撥開長草邁開步伐奔走。然而不管怎麼努力，
桐馬他們的聲音還是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我的腳步漸緩，心跳卻逐漸加速。停下來後，四周濃密的群樹讓我頭昏眼花，根本分
辨不出要往哪裡去才是回去的方向。
「喂——！」我徒勞而絕望地大喊，回應我的還是只有陣陣蟲鳴。
他們是計畫好的！從那麼遠的地方，怎麼可能看得出樹上有沒有獨角仙？他們丟下我
，就如同爸爸媽媽丟下我一樣。可是爸爸媽媽是不得已的，桐馬和茂平明明知道我第一次
來、明明知道我害怕，卻還是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霧魔出沒的森林裡，並以此為樂。
冷靜下來，我不斷安慰著驚慌的自己。如果是惡作劇，桐馬他們一定會回來找我的，
仔細想想，他們不可能真的把我留到天黑。老師說過，迷路的時候要留在原地等候。我剛
剛亂跑，會不會反而讓他們找不到我在哪裡？
「喂——！不要鬧了，快出來啦！」我的大喊帶著哭腔。等了許久，都沒有人回應。
他們真的會來找我嗎？把我丟下，真的只是在捉弄我嗎？
想冷靜下來的思緒底層，恐懼又逐漸生根茁壯。
我拚命眨回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我不哭，我才不要哭。他們想取樂，我才不要讓他
們得逞。
不要緊，現在沒有起霧，我安慰自己，而且我有放供品了，霧魔不會出現。
糖果應該有用吧……？
總之，一直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村子在山下，我只要一路往下坡，就一定能回家。
我擦了擦臉。森林裡看不見太陽，雖然弄不清東西南北，但我還分得出上下。喝了一
點麥茶之後，揹好背包，開始我獨自一人的返家之路。
一路上遇見崎嶇的地形只能手腳並用，在爬過了一個覆滿落葉的陡坡時，我不小心腳
底打滑，一路捲動著落葉滑落到一處盛滿草蕨的小小谷地。
我發現我錯了，我不應該隨便走動的。
眼前出現一個從沒見過的石壁，雖然並不高聳，但角度垂直，我被夾在谷底，進退兩
難。
滿腹的委屈和無助和恐懼，我忍耐已久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我放聲大哭，哭了好久
好久，在哭聲轉為細啜、抽噎換氣的空檔，一個細柔清雅的聲音從上方飄了下來。
「唉呀！是迷路的孩子嗎？」
我驚愕抬起頭，瞥見懸崖上站著一個穿著淺蔥色小袖的年輕少女，雖然淚眼模糊看不
太清楚，但樹葉間隙灑落的細細光束照耀了那少女一身微光燦然，在我眼裡看起來就有如
神靈一樣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