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打開的剎那，她身前身後都感受到一股洶湧的氛圍。身後不用多說，就是剛剛意識
到的那群伯翰，門被打開後，他們便又迅速地像喪屍一樣群聚起衝上天台，已晴走過門後
迅速將門關上，轟的一聲門差點被撞開，幸好她反應還算得上快，甫一過門便將它緊緊鎖
了起來。
　　而不同於身後，身前的氛圍是來自夕照的橘光。這道光她再熟悉不過了，只是原本該
是令她感到安心的暖色調卻在此時不自覺的瀰漫著一股幽幽的不安。她起腳繼續往前走，
讓這橘光將自己完全吞噬掉。
　　她走著，隨著時序推移，物換星移，回到伯翰考上法律系和遠在台北念書的已晴開始
遠距離戀愛的第一個春天。
　　台中車站入口，「文化中心好像有點逛膩了欸，我們騎車去遠點的玩好不好？」伯翰
遞出安全帽問。
　　「我不提你也終於知道要膩啦。」已晴捏了捏他的嘴邊肉道，「想帶我去哪？」她問
。
　　「我…我們去海邊看夕陽。」伯翰結巴。
　　「你該不會想帶我去台中港吧。」已晴盯著他的眼道，「那裏的餐廳會有好多可怕的
大叔大嬸，像僵屍一樣跑出來拉人欸。」她假裝惶恐，其實心裡很開心，平常一點情調都
沒有，連告白都能吞吐好幾個鐘頭的伯翰，會突然提議，想帶她去搞浪漫。
　　「不是啦，我帶妳去妳就知道了，我昨天在雜誌上看到的地方，很漂亮喔。」他自信
的說。
　　「好吧，那就暫時讓你賣個關子。」已晴跨上後坐環抱住他。
　　濱海公路，小５０排氣管發出肺癌末期般的劇烈咳嗽聲和陣陣懾人黑煙，在柏油路上
掠過一條條油漆標線。
　　已晴靠在他背上道：「真的是往台中港的路欸，天哪，真的不要到再走遠一點的高美
溼地嗎？」伯翰聽他這麼道，原先心裡就設想好要到高美濕地的神秘計畫被打亂了，一時
氣不過便說：「好啊，沒關係啊，那妳都這麼建議了，那我們就去看看那些僵屍叔叔跟僵
屍大嬸吧。」他賭氣的提前了好幾個路口左轉，往台中港前進。
　　已晴原本只是想激激伯翰好讓他多說些話，卻沒料到居然真讓他生起氣來了，這下她
反而讓自己了尷尬之中。
　　停車場上，兩個人不言不語，單靠默契行動，伯翰伸手，已晴送出安全帽；已晴伸手
，伯翰怯生生的牽起。
　　兩個人就這麼甩著手走在平日空無一人的台中港上，「哪…哪裡有僵屍？」伯翰問。
　　「你真的想知道啊？」
　　「嗯，都來了，就看看吧。」
　　已晴腳步停在午後人去樓空的漁市前說：「越過這裡後裡面就是了。」伯翰聽完，視
線穿過漁市，透進裏頭的建築。
　　「走吧。」他說。
　　「認真的嗎？」
　　「我…我保…保護妳。」伯翰侷促的說，已晴微笑，亦步亦趨的跟著伯翰腳步穿過漁
市。一棟長型的白色建物隨之聳立在眼前。「等等要從哪裡出去？」伯翰問。
　　「後面有個出口可以通到碼頭。」已晴回答，手都握出汗來了。
　　有人說，情侶在生態學上被分支在一種很奇妙的共生型態中，特別是剛走入熱戀的情
侶，這種共生通常會從互相折磨，及各種毫無意義的事裡來汲取養分，藉以推動生心智健
全，血管擴張和身體健康等有利於生存的行為。
　　而至於那所謂毫無意義的事例如在樹叢做愛，對著照片發呆，或像他們現在這樣，一
心想走進餐廳卻不是為了填飽肚子。
　　他們甫一踏進餐廳便感受到裡頭的日光燈異常刺眼，打得外頭自然光一蹶不振，而大
概是因為下午三點還在休息時間，餐廳裡是全然的寂靜無聲，只有幾隻蒼蠅在地板上做低
空盤旋訓練，和幾個大媽坐在塑膠椅上，搧著扇子邊用居心叵測的眼神打量著兩人。
　　三分之一的路途過去，什麼事也沒發生，伯翰心想大概是已晴又跟他開了個玩笑了，
他將腳步放得更慢，好讓自己再多感受一下這雙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放開的手。
　　已晴也感到奇怪，還以為之前看過的僵屍都被趕跑了。
　　一直到走過一半，他們才開始意會到燈光開始不那麼刺眼了，猛一回頭才發現，燈光
之所以變得不那麼刺眼不是因為瞳孔習慣，而是因為四面八方開始有拿著菜單的叔叔阿姨
衝著兩人接近！他們這才知道，原來不在門口直接拉人，是因為還有防止他們直接轉身逃
跑的地理戰略考量。
　　又走了兩三步，忽見右前一個頰上佈滿蒼蠅大便痣的肥臉大媽橫著手，將菜單劈過來
狂吼：「我們的鳳梨蝦球拌著吃！」伯翰和已晴幾乎同時將腰折成九十度。他們閃過劈擊
後開始往前衝刺，已晴右腳一伸將大媽被絆倒，肥臉大媽向後一摔，紅色大餐桌頓時被掀
得亂七八糟。
　　繼續往前跑，兩人又見左後和右後兩個虯髯大叔，掌中各捲著一份菜單逼近，直手切
入又是一式「五更腸旺必點！」和「蒜泥鮮蚵夠味！」，伯翰和已晴側過身驚險閃過，兩
雙手并時伸出，切向兩個敵手喉頭，虯髯大叔兩人登時被摔得七葷八素。
　　再繼續往前跑，離出口只剩三分之一。
　　這次是四個，四個年紀還不到他們一半的臭小鬼雙指夾著菜單在他們面前左挑右射，
年紀小歸小，功力和默契卻不在話下。
　　但年紀太小到底還是他們的罩門，「綜合生魚片，沒血！」他們一齊大聲叫完後，四
張菜單便朝著他們直擊，軟趴趴的，已晴和伯翰寫意的翻掌抓下四張軟弱菜單後，反射回
去。臭小鬼們接擊後馬上倒地不起。
　　他們繼續跑著，眼看出口終於到了，門前卻擋著一頭牛樣的壯漢。身高將近兩百公分
，氣沉丹田的氣勢十分驚人。壯漢把菜單用龜派氣功的手勢捲起，喉頭集氣般的慢慢蓄積
招式名稱的道：「烤！」「香！」「魚！」「最！」「鮮！」
　　伯翰下意識的大喝：「蹲下！」已晴低下身軀，兩人的手還牽著，齊身硬是從壯漢的
兩隻小腿上絆過，壯漢身高原本就極高，但他半調子的氣沉丹田根本就只是虛張聲勢，下
盤絲毫沒有被運進半點勁，他們僅是緊牽著手，就讓壯漢往前跌得滿地找牙。
　　出口外的突提上，還有些殘黨餘孽在身後緊追不捨，他們倆繞過餐廳，穿越漁市，一
上機車便迅速戴上安全帽，拖著黑煙揚長而去。
　　等到小５０又走上濱海公路，往高美溼地前去，兩人才噗哧一聲一起笑了出來，「妳
有注意到那個肥肥的阿姨嗎，哈哈。」已晴。
　　「你是說『蝦球最好吃』的那個嗎？」伯翰舉起左手作勢出招。
　　「對對對！還有出口那隻笨牛，根本只有身材壯而已，結果一招就破功了。」
　　「那是因為我牽妳牽得夠緊好嗎！」伯翰邀功的道。
　　「是這樣嗎？」
　　「當然阿，而且我覺得剛剛那幾招，可以幫它取個綜稱，叫做『虎鶴雙心』！」
　　「這樣不是有點在模仿以前一部叫做虎鶴雙形的電影？」已晴喜孜孜的說。
　　「很多傑作都是模仿來的啊。」伯翰趁自己正志得意滿，還沒憶起該怎麼靦腆時說了
好些話，尷尬稍稍消失了，已晴沒有戳破他，只靜靜的聽他說著。
　　此刻在柏油路上的油漆標線，成了音符跳躍的的五線譜，引擎碰撞聲是首清越的歌。
歌聲穿透路邊民房，轉過幾個彎，繞過幾個路口，往逐漸荒涼的郊外前進，最終在鹹鹹的
海水邊停下腳步。
　　已晴翻上海堤伸出手，伯翰牽起她的手，復歸沉默的坐在她身旁。
　　「好開心喔。」已晴興奮的對著遠處海平線大叫。
　　「為什麼好開心？」
　　「因為能讓你你這根大木頭帶我來這看夕陽，是件可以讓我跟朋友炫耀好久的事啊。
」已晴將頭輕輕倚在他的肩上。
　　「我也很開心。」
　　「真的嗎！」已晴反問：「那換你說，為什麼你很開心？」。
　　「因為妳在我身邊。」
　　「聽起來好笨。」已晴格格的笑著，兩雙腳在在鹹鹹海風的沾黏中搖晃著。
　　「伯翰，你有自己喜歡做的事嗎？」已晴問。
　　「怎麼突然這樣問？」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興趣啊，像我就很喜歡聽伍佰唱歌，或偶爾看看漫畫之類。」已
晴盯著他道，「又突然想到你平常除了上課下課，吃飯睡覺，或趁著假日跟我約會外，都
沒看你做過什麼其它事。」
　　「不知道。」伯翰搔著頭道。
　　「哪有人會不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麼阿，別想騙我。」已晴捏了捏伯翰的鼻尖，又氣又
好笑的說。
　　伯翰經過良久的深思熟慮後開口：「拼拼圖吧。」
　　「真的！那我可以看你拼過什麼嗎？」
　　「不太好。」
　　「不太好啊…那我們之間的秘密要再多添一筆了欸。」
　　伯翰看著已晴臉上落寞的神情，開始顧左右而言他的道：「妳看夕陽，好漂亮！」
　　已晴不聽任他轉移視線，繼續盯著他道：「欸！你的秘密太多了，我的腦中裝不了那
麼多，罰你說兩個給我聽。」
　　「我很喜歡妳！」夠坦率了，這句。
　　「這才不是秘密。」已晴脫下鞋，往前跳下堤防，往退潮的泥灘步行。伯翰也脫下鞋
跟著她，讓淺淺的海水淹過腳底，「好啦好啦，不然…我再講一個！」他說。
　　「是什麼，是什麼？」已晴回頭勾起伯翰的臂彎，向著人越來越少的泥灘遠處走。
　　「我們家啊，有個很奇怪的不成文規定。」
　　「不成文的規定？」已晴不解。
　　「嗯阿，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我有印象開始，只要我在家說我以後想做什麼或
實現什麼夢想，媽媽就會暴怒，然後開始找東西燒，爸爸也會開始猛點煙起來抽。」
　　「為什麼？」
　　「不知道，我問過，可是他們就是不肯說。」
　　「所以你的個性才會變成現在這樣閉俗嗎。」已晴短嘆了一聲，夕陽在不知不覺中已
把原先黑灰的冰冷泥灘渲染成了橘色的暖意。她望著遠方漸漸與地平線融為一體的夕陽說
：「總得試著溝通一下吧。」
　　「沒辦法。」伯翰無奈。
　　「那你是不是應該要感謝我？」已晴突然指著自己道。
　　「為什麼要感謝妳？」
　　「因為我會聽你說很多秘密啊！」已晴轉頭，從黑灰泥灘被染成一片暖意到現在也不
過經過幾句話的時間，現在連她們兩個身上也都是黃澄澄的一片了。
　　「還有一個呢？」已晴盯著伯翰眼睛問。伯翰沒有回話，卻在這片情景的感化下，情
不自禁的閉起眼，靠向已晴。
　　已晴抱著他，卻突然伸出手掌擋在兩人之間，「還不行！」
　　「怎…怎麼？」伯翰愕然。
　　「我生日快到了，這個要當成你給我驚喜的獎勵。」
　　「對…對不起。」伯翰鬆開手，頹喪的低下頭，轉身往木棧道的方向走回。已晴沒有
像往常一樣奔向他要他牽手，而是尾隨在他的幾步之後。
　　初吻很重要嗎？其實不盡然，就跟告白一樣，有時候不過就是一種儀式的迷思，說到
底如果初吻對愛情的重要性大於本質的話，那不用諾斯特拉姆斯，連豆豆先生都可以預測
到第三次世界大戰會怎麼發生。
　　但已晴到底也是不介意給伯翰這個吻的，只是她覺得之間彼此隱瞞的事情太多了，自
己還不知道該不該鼓起勇氣，走進這座名為伯翰底心的迂迴迷宮裡。
　　已晴口中說著驚喜的獎勵，多少也是想給自己一些思考的時間…或搪塞的藉口罷了。
　　直到門關上，夕陽已經完全沒入海的一邊了。伯翰那雙腳消失，獨剩已晴自己獨自泡
這鹹鹹的海水中的。
　　她這時才發現他們在一起至今許多年過去，甚至都結婚了，他們都沒有再回來這裡過
。
　　高美溼地也在久未謀見下，變得跟她當初看到的不一樣了，幾支大風車被立起，圍起
來的保護區和更多更多的遊客。
　　已晴坐在木棧道上，環顧著四面八方的伯翰背影，試圖找出個能讓她感到熟悉的，但
四顧了半天，卻什麼都沒顧到，只顧到一堆蚊子。
　　她失望的看著伯翰在不久前在地上留下的這串回憶，閒散的踢著水，又等了好一陣子
才看見小玉問：「是這裡嗎？有看到伯翰嗎？」
　　「沒有，不過他來過這裡了，照片還有嗎？我想…繼續這樣走下去一定找的到他！」
已晴有些心急的寫道。
　　「等等，讓我休息一下。」小玉。
　　已晴失笑，「妳該不會是一路從市區跑過來的吧！」她問。
　　「怎麼可能！」小玉累得字都寫不穩，像分岔毛筆一樣左支右絀，「我是搭車來的啦
。才冒雨跑一小段路而已，就差點要了我的命，要是全程用跑的大概會死在路上。」
　　「哈哈，沒關係，那妳慢慢來吧。」已晴寫。
　　「啊，對了！妳提到慢慢來，我才想到子人哥說過，我們能待在這的時間只有一個月
！」
　　「一個月？」已晴收起閒散的筆跡問：「那我們現在還剩多久？」
　　「不算今天的話，我們還有整整三個禮拜。」
　　「三個禮拜啊，那還是可以慢慢來啦。」已晴字跡變得更閒散的道：「如果燒照片這
方法沒錯，那照這速度下去，我們要找到他應該不成問題。」
　　「這推測沒錯嗎？」
　　「不用擔心，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伯翰了，找個地方好好休息，明天再繼續吧。」
已晴胸有成竹的回應。
　　「那我得先點個營火。」小玉回答。
　　「到海堤上吧，妳在這棧道上烤，會把整面濕地都燒了。」
　　「是的，已晴姊！」小玉聽令便向四周撿了幾根枯枝爬到海堤上，將剛剛寶特瓶裡的
剩餘汽油灑上後燃起營火。
　　「為什麼你們一直到結婚之後，都沒再回到這裡過啊？」小玉撐著傘，偎在紅紅的火
光前問。
　　「妳看完伯翰留的那些我們的回憶啦。」
　　「是啊。」小玉羨慕回應道：「好希望也有人可以帶我去看夕陽喔。」
　　「哈哈，看夕陽的確是挺浪漫的，但從那次之後，夕陽的感覺在我們心中的意象就變
得很差很差了。」
　　「那難道都不會有突然想看的感覺嗎？」
　　「改看日出吧。」已晴笑著回應。
　　「欸那妳印象中他的爸媽是什麼樣子啊？」小玉又問。
　　「非常怪！怪到我想忘都忘不掉，在見到他們之前，我還真的沒有想過原來真有這種
家庭的存在。」已晴寫得很奔放，隨後又接著寫了一串長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