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世紀雕畫的人像，人們總愛將之當作復古、藝術，務實和金錢彌封在牆面上，卻
早忘了，在聖母的畫像前究竟看見了什麼。
最聖潔的場域總有著最殘忍的血腥，古歐洲的槍手們總喜歡在耶穌眾人的目光之下殺
人，他們會認為自己是替天行道，世流的規矩，沐浴其中，不能自已。
如今黯淡的早晨裡，仍彌留同樣的腥味，乾燥的風沙為葬送的屍體奏上一曲，在寬廣
的隧道口前響起陣陣的嗡嗡聲。
我可沒有王昱學那麼勇敢。
醫院大廈，窗簾撩動，剛被從解夢館救出而昏迷的王昱學仍昏睡在床上，持續著他的
夢魘；窗前，他喝著可樂，沉默忘語。
●
沿著破碎的廁所隔間，林慶幸再度攀出囚禁自己的危樓，頹廢的他與城市中的住民看
起來沒兩樣，灰頭土臉，漫步在騎樓下，深怕被早晨的陽光照見，亮了一身狼狽。
隨著慢慢扒開城市光景的陽光昇起，窗框下，伏在病榻前，醫生沾滿鮮血的白袍上，
有隻皮膚色的小條蟲子，沒有頭沒有尾，也沒有眼珠子，只是緩緩蠕動，沿著散發腥味的
瘡口前進。直到值早班的醫護人員進門，慘叫、沸騰，就像是許久沒見過血腥場面的刺激
，連忙闔上門，躲在門外，拿起手機連絡，卻已見不著病房裡那條蠕動的條狀物深入屍體
的腦髓。
另一方面，城市圍牆的隧道口，工人們為了爭取微薄的食糧米，努力的為軍方收拾餵
食場上遺留的槍械，當初贈送吉普車的軍官仍在高牆上主導著清理門口殘骸的工事，一旁
的準軍官卻接到了醫院裡打來的緊急通知。
一臉猶疑地向正用望遠鏡的軍官報告。
「說。」
「軍……報，報告，長官，軍醫院那邊有緊急通知。」即便知道軍官沒在注視，或許
更深怕自己何時也會突然被犧牲而不自知，年輕的準軍官將手指緊緊貼在太陽穴前緣。
「啥通知？」軍官仍認真的觀視高牆底下的土面。
「呃……報告長官，醫院那邊說要你親自接聽。」
「嘖，叫他們直接說，沒空。」
一聽到上司這句，下屬總是馬上煩惱十分。
「喂？……」雖然蠻不情願，但年輕準軍官依舊拿起軍用手機，回覆道：「喂……不
好意思，鉀倫軍官說您直接說。」鉀倫，沒錯，就是那個用望遠鏡的軍官。
電話那頭：『直接說？這羈押命令是他私下給的，要我們直接說？』
小夥子這時兩面不是人，心中焦急得很，無處宣洩，又怕搞砸，下意識居然又拿下對
講機，本能朝著軍官回覆。
「報，報告長官，醫院那邊說……」
這時候鉀倫軍官才放下那台黏眼的望遠鏡，先是朝年輕小夥子對頭深吸了口氣，似乎
覺得自己翻白眼、抿唇的表情會傷到這即將接班的新人，但卻不知道早就夠傷人的他又維
持相同不耐的表情轉了回來，接著便是一連串酷似委婉解說，實則狠戾酸意十足的話「又
怎麼啦……？」「不是叫你要他們直說，」「你就直接跟他們講，有什麼事情就直說，」
、「這樣有那麼難？」
準軍官顫抖著下含，一股冤屈憋得難過，像是要從眼球奪眶而出一般，把雙眼悶得通
紅難耐：「報，報報，報告長官，是，是是是，」他顫抖地拿起對講機，顫抖地張開口。
「您，您不好，意思您，可以請，您直接，直接說……」
還沒聽見對講機的回覆，卻是眼前的軍官先答了腔。
「你話講成這樣……」「話都說不好了，難怪對方聽不懂嘛……」
被冤枉的心情，還有親自見證眼前這位也許殺人無數的鉀倫軍官，對年輕小夥子來說
，根本不敢據理力爭，他努力想嚥下這口怨氣，卻不小心憋氣過久，當場昏厥過去，倒地
不起。
這下子不用怕當面給他難堪，鉀倫直接翻了個白眼，走到他身前，欠身取起對講機。
「喂？」
牆底下的工程仍繼續，他不僅要他們拿回槍械彈藥，還要翻土，他想看看那些人的屍
體到底是不是怪物們的食物，還是那些怪物到頭來只是想滿足虐殺的快感。
土鍬崛起一層層了無生息的黃土，對講機裡也將醫院裡所有事情做了個交代。
「林慶幸又逃了？」鉀倫眉上皺起的深度比剛剛對實習生的不滿還要深。緊接著又是
一連串得理不饒人的謾罵「搞什麼東西？不是要你們好好顧著？」、「我還在查找為什麼
他可以離開城鎮那麼久的原因，」「這是大發現，你們了解嗎？」
「死了？」
似乎是院方交代了看顧醫生的死訊，才讓鉀倫唾罵的語氣有了暫緩。
「死了就死了，能怎樣？」
●
我不甘願只有我一個人變成那個樣子。
我不是那種人，我也不是那種樣子。
兩種聲音存在林慶幸的腦中不斷翻攪，衝擊，直到分裂成兩種型態。
解夢館裡，廁所前，馬桶上的聖母眼神依舊未變，長存慈藹，只是在幾聲槍響過後，
玻璃碎裂，在趕到樓上的慶幸手上劃出一道傷痕，蛻變的解夢師，渾身就像是觸手的集合
體，被子彈給打散，幾條往下水道還有馬桶口鑽，在他不經意的瞬間，一條酷似粗壯荊棘
的觸手壓在手上被玻璃劃開的傷口，林慶幸使勁的用槍托敲擊那條有其韌性的觸肢，卻一
點用也沒有，直到觸手緩緩結合傷口的形狀，縮小，並侵入體內，只留下詫異的自己，和
手上那道消失的疤痕。
怎麼回事，沒這回事，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只見到昱學還昏倒在浴室，拿起手機撥了求救電話。
「我想坦白，但是我說不出口……」
林慶幸拉緊身上的衣服，對腦海裡的一切畏寒，獨自往城內莫名的方向走去，他沒有
目的，卻不知道這副身體是不是有什麼目的，上帝總是對每個人有計畫的，這時候的林慶
幸似乎也悄悄地走上了誰的計畫裡。
「昱學，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聲音聽在路人耳中，雖屬怪異，但這年頭少不了這種發瘋的普通人，大家也見怪不怪
，只是嘴裡含糊的字句，卻在腦中泛起更多的懊悔。
那個帶自己回家的女孩，傾倒著鹽酸，一條細絲從土面上悄悄升起，她沒有注意到，
但自己注意到了，他看見，但自己的雙手卻不讓自己扣下板機，他檢查了下槍上的安全鎖
，是打開的，為何自己開不了膛，那張口為何喊不出聲音，直到女孩被觸手拽倒，他才扣
下板機，第一發子彈打穿了土，第二發才擊中那條竄出的觸手，女孩茫然不知道自己的猶
豫，一刀立馬快鋸，鋸斷了腿，咬牙切齒，忍著疼，似乎不知道這樣做會危及自己的性命
，只害怕自己變成那條東西的延伸物，她大口大口呼著氣，直到他抱起她，一直往山下跑
，想找間醫院，找個藥品包紮，不知道跑了多久，過了多少日夜，什麼怪物也沒遇到，反
倒找到了台機車，到處都是廢墟，一個活人也沒有，直到遇見了這堵城市的高牆，直到後
座的她都死透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
「我到底，該，怎……」
林慶幸走過了一段段的十字路口，穿過一道拱門，上頭的字跡已模糊不清，但還能依
稀看出後面碼頭的字樣，相較於荒廢的城市，海水竟然清澈不已，海浪將漂流的垃圾都帶
到沙灘上，沒有漂流物的發源，這片海居然可以如此單純，沒有油漬，沒有多餘的彩虹鈾
沫……
●
『啊！……』
「喂！喂！」
『啊啊啊！』
年輕準軍官瞇著眼，緩緩甦醒過來。
「喂！說話啊，發生什麼事情了！」
對講機裡的另一頭似乎已經落到了地上，只剩下無數的腳步踢踏與人們的慘叫聲，還
有參雜了些，不明的「七七七七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