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的路面，軍隊的人比城內的居民還多。沿路上，吉普車載著一叢叢的軍人呼嘯而
過，捲起的沙塵模糊我對故鄉的記憶，十年過去了。
機場比臨都市，屋簷下的牆垣和商店、小吃街，石磚路上有清晰可見的黃沙，騎樓擋
不住風，汽車的殘骸上長出了幾株耐旱植物，這裡也許是台灣最後一處淨土──台北城，
高速公路上前仆後繼的是戰車，城內到處是軍方的哨站，除了離不開土地的窮人，也就剩
我這種念舊的人。
「吶，肉羹。」她把手上那碗遞給了我。
「沒肉？」只有調味出來的羹湯，幾條金針菇，豆腐。
「抬頭看看，」她像是對周遭一切習以為常，笑著：「你還奢望什麼？」
說的也是，這裡幾近荒蕪，臨時搭建的軍事機場前就有一家麥噹噹，上頭的燈號連閃
爍也沒有，似乎早就斷了電。跟這片土地一樣，生氣消散，苟活的人倚靠著軍人的槍械求
生，免費的伙食、洩慾的婦女，沒有任何申訴的管道，過不下去的人會走到城外，不是餓
死，就是被野獸分食，或是……
我咬到一塊白色的硬塊，有些憤恨地說：「妳買的？」我看向她。
她掏起腰上的手槍，嘴角微揚。
然後拿出槍袋裡頭的銅板。
「誰會把零錢放在那種地方？」我點起一根雪茄，默默將肉羹飲下，參雜一些土味，
焚沙，血腥，就當是結塊太久的鹽巴，畢竟羹湯裡的鹹味還算夠勁。
還記得上飛機前，美國軍人說的：
『你們真得要去？』
『那裡全毀了。』
他穿著一身陸軍軍服，胸前別了好多顆星，應該也算是個了不起的大軍官，我和她乘
坐的軍機是自動導航，沒有駕駛，雖說一下飛機便已有接機的軍官，但似乎也沒人要幫我
們安頓那輛軍機，它就那樣停在跑道上，像是無助的孤兒。大太陽底下，軍團進進出出，
好像永遠不會停止，這讓我懷疑，他們哪來的仗要打？況且附近也沒有任何槍砲火藥的聲
響，只是一台接著一台的軍用吉普車橫駛而過。
「旅客啊？」打我臉龐經過的是一位衣衫襤褸的老先生，頭上只剩幾根微捲的白毛，
上顎只留下一顆門牙，渾身風沙，瘦不拉雞，他拿著一塊破碗，裡頭有隻斷開半截的生物
，像是青蛙，不過還活著，隱隱蠕動，像是他此時的寫照。
我沒有回應他。
「黃昏的時候，就會安靜些了，」他搖了搖頭：「他們都是食料。」說完便顆顆地笑
了起來，門牙還在嘴上不穩的晃著。
遇到這種怪人還會覺得好奇，甚至硬要上前攀談或者去住他家一晚的那種笨蛋，我想
只會出現在別的小說主角身上，拉起一旁吃得開心的她，我恨不得立刻遠離這個瘋老頭，
因為當我走開，顆顆笑的聲音仍餘音繞梁。
我們倆沿著街道，往舊城門口走去，像是近幾年搭建的高牆，有多高呢？邊緣的房子
幾乎終日籠罩在黑暗之中。
她倒是沒什麼驚豔，沿路找著各種小吃，就在商店街之間穿過來跑過去，像是個沒見
過世面的村姑。就在我被詭異破舊的城市景觀和不搭嘎的高牆設施震懾之時，那位接機的
軍官又來了。
「缺車嗎？」他開著輛吉普車過來。
我沒有答話，只是接過鑰匙，後座上堆滿了槍械，刀、手榴彈，我沒經心在軍官身上
，他也只是朝我裂了個笑便下車走了。
「嘿！」我朝她喊了幾聲，總覺得城市和我們格格不入，從下飛機後總有這種違和的
感覺。
「上車。」
總說人是會變的，十年能改變什麼？當年我就變了，變得太多太多……
沒見到母親，妹妹帶來母親的死訊。
一個星期的劇變，我待的城市就毀了，誰能想到幾十樓醫院塞滿了那種可怖、噁心、
毫無人性的玩意兒……
「欸，看。」她說
不知不覺，車子已經開進了冗長的隧道中，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軍隊和城市還有先
進裝備的遺跡，但現存的設備卻異常老舊，按理來說，沒有大型機具這高牆和隧道是怎麼
形成的？巨大的磚頭，每一塊都大得像台戰車般，再者，既然能蓋，為何要用這些泥磚不
用水泥或鋼筋，或者強化玻璃，雷射牆？
隧道裡，許多火種照亮內部的寬廣，卻只有我們一台車行經，她指著牆上的圖騰，那
種噁心的扭曲物觸動我的記憶。
踩了煞車，沒管我皺起眉頭來的頭疼，她馬上下了車，取了火種旁的火把，像是在觀
賞畫展般，欣賞那些像是用巨大手指鐫刻出來的紋路。
這時候四周只剩下火焰燃燒的披剖聲。
「看。」火光亮了壁畫，我只見到許多觸手，牠們像生命般悠游四周，佈滿整個隧道
，似乎是水底的都市，裡頭也有草、樹木、建築……
「走吧，這些東西沒有意義。」我說道。
她沒有反駁，只是依依不捨走回車上：「那你開慢點。」
畫面並不精緻，但還能讀出意思，沿岸的怪物入侵城市，從下水道、老宅旁的田畝…
…等等，一路攀上那棟摩天醫院，彷彿就是在述說我過去的記憶一般，牠們吃掉路人，理
髮師、接線員、教授、學生、義工媽媽還有許多許多的平凡人，人們無從反抗，牧師和廟
公都成為牠的腹中物，牠們可以變成人的模樣，但經不起維持，肉膚會塌陷，牙齒和頭蓋
骨會崩毀。
「慢點！」她照亮了右側的壁畫。
「我在逛街的時候有看過，這樣一群人，一群軍人在牆角後面，也是這樣站著。」她
說。
起先是一群孩子被裝在木桶裡，木桶伸出巨大觸手將他們吞噬；再來是一群裸體的男
女，他們整齊地排列在詭異的石柱前，隨之面容突變，褪下一層人皮、膚齒……
「欸，你覺得，這些人在撿些什麼？」人群的下方，有脫隊的隊伍，這些圖像裡的人
皆彎下腰，有些瘋狂，有些平靜，海浪邊的小圓球，塞進臉上。
「眼珠子嗎？」他們拉起衣物，就像是個普通人一樣。
我倆對視，下意識地催開油門，緊接著外頭的黃昏。
黃昏，城內路上一片寂靜，沒有任何的引擎聲，但卻意外的相當熱鬧，因為男女老少
比鄰而站，包括軍人，他們雙眼無神，不知瞅向何方；各個唇齒微張，卻無人囈語，好像
等待太陽帶來時機。
隧道裡，橘黃色的夕陽在洞口迎接，她打開外帶的羹湯，看著上頭懸浮的白色塊狀物
，不發一語。也許是想說什麼，也被急駛的引擎聲蓋了過去。
隧道外，寬闊地像非洲的沙漠，漫地黃沙，高山是一片土黃色的岩丘，只是這些畫面
持續不了太久，夕陽被夜幕蓋上，黑暗自地平線那頭襲來。
緊接著就如同壁畫上的演繹，城市裡的人們褪下衣物，在夜色裡不成人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