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沙發上，聽到一聲貓叫，轉頭看，毛色黑亮的短毛貓正張著渾圓的黃綠色眼睛
，坐在地上望著我。
是小黑嗎？牠的毛色怎麼那麼黑、那麼亮？
下一秒我意識到我在夢境裡，所以小黑看起來才那麼真實。
「ＫＵＲＯ。」
一個年邁的聲音從小黑後面傳來，我和牠一同望過去，是一位身材瘦小的老婆婆，身
穿緞面的深紫色兩件式裙裝，白髮比黑髮多的灰白髮絲像是燙過一般蓬鬆。
好像在哪裡見過。
「ＫＵＲＯ。」
她又喚一聲，這次還向牠招手，但牠反而跑向我，輕盈地跳上沙發，趴在我旁邊。
小黑的毛好柔、好軟。這是我第一次碰到牠，忍不住多摸幾下，牠也像是要我摸脖子
似地仰起頭，我抓了抓牠的脖子，牠就瞇起眼睛，咽喉發出輕微的震動。
「妳是蕭姝妹女士嗎？」我問老人：「妳今天去看過王小姐，對吧？」
她沒回答我，而是道：「醫師，妳為什麼要逼人走上絕路？」
「她不是自殺的。」
「妳知道王小姐人有多好嗎？妳知道躺在一個不是家的地方等死，卻又一直不死的心
情嗎？」
小黑這時轉頭面向她，發出一個很奇怪的叫聲，聲音拖得很長，好像防空警報，末了
喉嚨還發出像是威嚇一般的嗚聲。
我好像忽然了解小黑的心思。我撫摸牠的指尖，彷彿感受到牠的不甘願。
我輕輕摸牠，道：「妳是自願去住老人之家的吧？妳如果不願意，難道他們能把妳綁
起來？妳應該也知道妳的孩子把貓丟了，是嗎？ＫＵＲＯ一直等妳去帶牠回家。」
「我小孩不喜歡貓。反正貓也活不了多久，只是早死晚死的差別。」
小黑告訴我周義峰的針孔有問題，或許也想告訴我蕭姝妹也是同樣情況，牠想告訴我
牠的主人是被人殺死的，牠想要我揪出害牠有生之年無法回家的壞人，結果蕭姝妹是自願
去住老人之家，在知情之下讓孩子把貓丟掉，並且自願尋死的。
大概小黑看到蕭姝妹去看王苡捷卻沒有找牠，才知道牠愛的主人，沒有牠想的那麼愛
牠。
「妳如果不重視牠，一開始就不該養貓！」我感受到小黑落寞的心情，語氣不自覺加
重了。
「妳懂什麼？黃毛丫頭。人生沒那麼簡單。」她不死心，繼續向小黑勾手指，柔聲喚
道：「ＫＵＲＯ，來，來媽媽這裡。」
小黑又對她發出防空警報似的長長叫聲，尾巴大幅度甩動。
「周義峰一直想回家，最後也回家了，王苡捷為什麼還殺他？」我又趁機問道。
蕭姝妹看了我一下，「我怎麼會知道。」
「妳今天不是去看過王苡捷嗎？」
「我只是來帶回ＫＵＲＯ。」她的表情沉下來，簡直是用瞪的直盯著小黑，「貓真忘
恩負義。當初就該養條狗。」
我不認同她對小黑的評判，小黑也持續搖晃尾巴。
「ＫＵＲＯ死的時候一定很悲傷，因為牠在等妳！妳為什麼要王苡捷殺死妳？是注射
她用的胰島素，對吧？」
蕭姝妹指著我，皺起一張老臉忿怒地說道：「若是老了沒用只會拖累子孫，好死勝過
賴活。成天躺在那種地方，妳以為很快樂嗎？王小姐做的沒有錯！」
「如果她沒有錯，她為什麼會死？周義峰為什麼不快樂？」
我問得太用力，把自己從夢中驚醒，此時天色也亮了，刺眼的金黃色陽光從左邊的窗
戶照射進來。我覺得臉的右側有些涼，轉頭一看，小黑趴在枕頭旁邊看著我。
我伸手想摸牠，果然摸不到，於是張開雙臂，對天花板長吐一口氣。
蕭姝妹在那種地方一點都不快樂，感到人生乏味，所以想死，這是可理解的；心心念
念要回家的周義峰，在回家之後應該改變心意，不打算尋死了，可是王苡捷還是信守她對
兩個老人的承諾，去殺了老先生，之後被周典平殺害。會是這樣嗎？
不對，兇手會閃躲監視器，王苡捷不住那裡，不可能知道，周典平應該也有參與。是
怕事跡敗露才殺了她嗎？
如果周典平不貪圖意外險的理賠金，不用驗屍，這事就不會被發現了。也許他們吵了
一架，然後……
『成天躺在那種地方，妳以為很快樂嗎？』
蕭姝妹佈滿皺紋與老人斑的臉忿怒地瞪我的表情，歷歷在目。
蕭姝妹應該也是想回家的，但是她體貼孩子，沒有說出口；然而好不容易能回家的周
義峰，卻可能是被孩子謀害……
老人想回家，回家卻是孩子沉重的負擔。
我不禁想到王苡捷的母親，連進食都只能靠鼻胃管，無法下床，她的心境不知如何，
活著對她而言究竟有什麼意義？
我或許也無法從王老太太那裡得到答案，不過我知道，她肯定一直期待著女兒去看她
。
今天週六，乾脆去老人之家走一走吧。
我躺著伸了一個懶腰，右手碰到一團冰涼的空氣，小黑朝我喵一聲，好像在抱怨我弄
到牠了。
三月的春天，天氣變化真大。陽光一會兒被層層灰雲遮住，我出門的時候只剩冷風。
我到老人之家的時間還不到中午，櫃台的員工不是昨晚那一位，我向她說明想探望王
老太太，她露出訝異且不信的表情。
「她女兒出了點事，所以我代替她來看看老太太。」我道。
女子帶我走向房間，並問道：「王小姐怎麼了？病倒了嗎？」
我支吾其詞，「呃……算是吧。之後應該會由其他親戚接手。」
我們走到房間門口，從滲出日光燈光芒的房間裡，傳出老人似乎心情很好的說話聲，
但是那聲音口齒不清，我聽不出在說什麼。
還沒踏入房間，在冷冷的白色光線中，我看到王老太太的床邊站了一個頭髮過肩的女
人，燈光穿透了她，隱隱約約的身形很不清晰。
「謝謝。我知道王老太太是哪一位。」
說完我便走進房間，若無其事地站在人影旁。老太太看到我，很開心地對我說一堆話
，但那張沒裝假牙而內凹的嘴巴說出來的話，我大概只聽得懂三成，內容好像是說她女兒
來了，要帶她去玩之類的。
「妳可以叫她閉嘴嗎？」坐在鄰床的老太太皺眉對我抱怨，「一直講一直講，吵死了
。」
站在我旁邊的人影，就是王苡捷。她溫和地注視著王老太太，嘴唇微微動著好像在說
話，可是我聽不見。
「妳為什麼要殺周義峰？」雖然聽不到她說話，我還是忍不住問她。
王苡捷緩緩轉頭看我，眼神中滿是驚訝，然後慢慢開口。可惜我不懂唇語，她說得再
慢我還是看不懂。
「是周典平殺了妳，對嗎？」
我換一個問題，這次她只說一個字，我應該不會看錯──「對」。
可是她停頓一下，又說了幾個字，我就不知道那是什麼了。
「小姐。」王老太太叫了我一聲，然後說了一段話，我很努力去理解，但是只聽得出
來她好像是在說周典平，可能她聽到了王苡捷提到周典平，所以開啟過往回憶的話匣子。
我嘗試與王老太太對話：「阿嬤，恁查某兒講啥物？周典平按怎啊？」
「伊欲去找伊，紮伊來。」
老太太還說了很多，但是後面的我就聽不懂了。
王苡捷又對老太太說一些話，老太太笑瞇瞇地點頭回道「好、好」，接著她就消失了
。
王苡捷要去帶周典平過來？
我總覺得她不是單純去找周典平，因為周典平殺了她。
會是要帶周典平去死嗎？
心情很好的老太太繼續對我說話，說話對她來說應該是很耗體力的事，不過她平時的
生活一定很無聊，才會看到人就一直講話。
王苡捷要帶老太太走。從她殺了兩個老人的行為來看，她說不定很早就想讓老媽媽走
，只是狠不下心，畢竟是自己的媽媽；而現在她已經死了，就可以毫無罣礙地帶走老太太
。
只是在那之前，她要先帶走周典平……
我哄了老太太幾句，轉身快步走出房間，打手機給張欣瑜，把剛才的事和我的想法告
訴她。
張欣瑜毫不懷疑我的話，匆忙說道：「王苡捷要帶走周典平？我知道了，我馬上去他
家！」
我很感激她如此相信我。我也小步跑出老人之家，騎車奔往之前去過的大樓。
然而到了大樓門口，我才想到這裡並不是周典平的家，而是周義峰的家……
可惡，跑錯地方了！說起來，我根本不知道周典平住在哪裡，看來只好交給張欣瑜了
，希望她趕得上。
我嘖一聲，正要回頭騎車時，我聽到一聲貓叫。小黑在離我數公尺外的社區大門，又
對我叫了一聲。
牠想進去蕭姝妹的家嗎？不對，牠在夢裡對蕭姝妹張牙舞爪，應該不會留戀她了。
那麼，牠是想──
我在猜測的時候，一名中年女子慌張跑到警衛室叫道：「快報警！有人要跳樓！」
我一驚，連忙跑過去道：「我是醫生！跳樓的人在哪裡？」
警衛慌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女子道：「還沒跳！在頂樓！」
我跟她跑進中庭，已經有好幾個住戶跑下來看。我跟著抬頭，在十四樓的頂樓，有個
人正跨坐在圍牆上，對頂樓大喊著，但距離太遠，聽不清楚。
我好像看到有兩個人影在牆邊，但是穿透雲層的光線讓我看得不清楚，總之那是亡靈
。那個人是周典平嗎？可是怎麼會有兩個鬼？
兩個鬼把那個人逼到牆上，要他跳樓，不管是不是周典平，總之得救那個人！我想起
小黑曾在老人之家趕跑接近我的鬼魂，於是悄悄對腳邊的黑貓急著道：「ＫＵＲＯ，你能
把那兩個人……鬼，趕走嗎？」
小黑對我喵一聲，沿著建築物的外牆垂直衝上頂樓。儘管隔了這麼遠，我還是可以聽
到牠威嚇的聲音。
人影從牆邊消失了。我不確定是真的消失，或者只是移到看不到的地方，接著有兩個
人突然沖過去抱住跨坐在牆邊的人，硬把他拖下圍牆，結束了這個驚魂。
跳樓的人是周典平。之後趕來的救護人員上樓把他抬下來，他淚流滿面，不斷哭著說
：「阿爸，對不起……原諒我……」
我愣愣地看著他被抬上救護車，反覆想著他在擔架上的話。
要王苡捷殺死周義峰，是他的主意嗎？老爸爸若意外死了，不但少了一個包袱，還有
保險金……是因為這樣嗎？
『若是老了沒用只會拖累子孫，好死勝過賴活。』
蕭姝妹的話浮現耳畔。
她要當個不拖累子孫的老人嗎？我想到這裡，不由得懷疑蕭姝妹說不定也推波助瀾一
把，例如託夢叫王苡捷一定要去殺了周義峰之類的。不過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蕭姝妹是怎麼
想的。
周典平在情緒穩定之後自首了，是他要王苡捷去殺了自己的老父親，因為周義峰太煩
人，天天要搬去他家住，但他太太不願意。夾在中間的周典平，想起以前在老人之家時，
老父親曾恐慌地說，他和蕭老太太對王小姐說過住在那裡不如去死，結果蕭老太太不久之
後真的死了，這也是他一直鬧著要回家的原因之一。
周典平大膽推測是王苡捷用不知道什麼手法讓蕭老太太死去，於是去找王苡捷並威脅
要報警，除非她也殺了自己的父親。
之後，在我和張欣瑜他們離開老人之家的那晚，王苡捷稍晚也去探望老母親，並得知
警方去過，於是叫周典平到她家去商量，兩人為了要不要自首大吵，她的聲音太大，周典
平心急之下用沙發靠枕悶住她，不小心悶死了，便慌張地從她的包包找出針筒，假裝是她
自己注射而死。
「他老婆說他這幾週的精神都很恍惚，魂不守舍，大概是密謀殺了爸爸，又殺了王苡
捷，於心不安。畢竟他也不是窮兇極惡的人。」
兩天後的晚上，我約了張欣瑜來家裡，她靠在沙發上告訴我後續發展。
「周義峰應該對他兒子不太好吧？」我倒一杯紅茶給她，自己也啜飲一口，「如果是
我爸媽，我一定也會想殺了他們……不對，他們根本不屑依靠我，他們根本不把我當──
」
我說到這裡，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使我中斷了這句話。
「不會啦，別想太多。」張欣瑜靠過來倚著我，握住我的右手安慰我。
「不……我只是突然想到……」我理清了思緒，用左手蓋在她的手上，道：「我父母
是車禍死的。」
「嗯。」
「那車禍，該不會是白定威動的手腳……」
張欣瑜睜大雙眼看我，「……應該、不會吧？妳父母不是很疼他嗎？」
「他那時候已經得到了一切，那兩個老傢伙對他而言只是包袱而已。」我看著她震驚
的表情，笑著拍拍她的手背，道：「沒有啦，只是說說而已。而且他們三個都已經死了，
也無法求證。」
「人老了真可憐，那麼惹人厭。」她還是很感嘆，「我爸媽也老是說要當個不會給我
和我弟添麻煩的老人……我才不會覺得他們麻煩呢。」
「你們一家感情真好。」
她似乎怕我太感傷，握我的手更用力一些，頭也靠上我的肩頭。
不過我其實不特別羨慕感情好的家庭，此時我只是想著，若那車禍是白定威幹的……
我難得惋惜他已經消失不知道到哪兒去了，否則我真想稱讚他幹得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