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目睹了一場車禍的發生。
那天的午後下著薄雨，事發現場周遭圍觀的群眾越來越多，簇擁著更多鼓譟和喧嘩的聲音
衝入我的耳膜。
事情剛開始是這樣的，我看見一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男人從人行道上搖搖晃晃的走到
了斑馬線上。
步伐紊亂的他並沒有注意到斑馬線上的紅燈已經剩下不多的五秒鐘，而他卻只剛走到線上
的二分之一。或許是腦袋裡的酒精作祟，或者是其他不知名的原因讓這個男人突然停了下
來，就這樣直挺挺的站在了馬路中央。
再過三秒鐘，直行而來的汽車就會催著油門撞上這個昏沉的男人。
我瞪大眼睛，看著身旁每一個人焦慮和緊張的神情，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打算出手相救或是
大喊一聲讓馬路中間的男人回神。
秒數越來越少，路燈上的小綠人開始瘋狂的奔跑，看著還在馬路中央恍神的男人，我額頭
上冰冷的汗滴一滴滴從耳際滑落。
接著綠燈亮了。
一陣令人煩躁的輪胎磨地聲響起。
一台銀色的小轎車似乎等不及綠燈完全轉亮，在紅燈轉變為綠燈的那一霎那就像一匹脫韁
的野馬從斑馬線前衝出，我甚至還從旁聞到了輪胎胎皮和柏油路兩者因強力抵抗摩擦而生
出的焦味。
銀色轎車經過我眼前時，我瞥見了裏頭的駕駛拿著啤酒瓶，一臉恍惚地看著擋風玻璃，完
全不知道下一秒，被酒精重度麻痺的自己就會狠狠撞上在斑馬線上那個恍神的倒楣鬼。
似乎沒有打算鬆開油門或踩下煞車的打算，轎車駕駛眼神迷茫的看著前方，打了個酒嗝。
馬路中央的男人看向朝自己疾行而來的轎車，在銀色的車體摧毀自己的身體和下輩子前緩
緩張大了眼睛，甚至還打了一個快速的哈欠。
有那麼一瞬間，轎車駕駛打完酒嗝，馬路中央的男人結束哈欠的同時，兩人的眼神才終於
像是回歸了正常人般，被突如其來的驚嚇和恐懼打回最一開始人類的基本生存本能。
駕駛眼睛布滿血絲，死命的要踩下煞車，輪胎和地面拖行出一道白煙。
馬路上的男人雙腳癱軟，整個人倒坐在斑馬線前，讓轎車的車頭剛好切合自己臉部的衝撞
角度，讓這場車禍的生存可能性直接降低到零。
我甚至還沒來的及把雙手摀住臉部，整場車禍就完整血腥的展現在我的眼前。
那個男人裝載著骨架和內臟的肉體很明顯的完全無法承受這台轎車車頭鋼板的衝擊，在車
頭和男人身體撞擊的那一瞬間發出了一聲極為沉悶的聲響。
那一聲悶響，就像是一把重錨，把我拖進一段再也不願去回想，卻又無法忘記的痛苦記憶
。
砰－
那天也一樣下著零星的碎雨。
我剛從公司拖著疲憊的身體準備去接我那剛滿五歲的女兒從幼稚園下課。
距離幼稚園老師下班的時間還有半小時，我把公事包甩進副駕駛座，整個人癱軟的躺進了
鬆軟皮革的駕駛座裡，關上車門、放入我鍾愛的原創樂團音樂，打算好好利用這些短暫的
寶貴時間獲得一少許休息放鬆的機會。
我放平椅背，調了個讓自己的筋骨能夠在這台小車裡最為放鬆的姿勢，扭了扭脖子，隨後
整個人陷入深層的睡眠當中。
說來也奇怪，在這種極度疲憊的狀態下短暫的睡眠通常最容易作夢，在人睡眠的這十幾分
鐘裡，卻能夢到相當千奇百怪、離經叛道的夢境內容，每每這種事情一發生在我身上，我
就得自己嘖嘖稱奇一次。
但那天做的夢卻平靜的異常。
我夢見了女兒，琪琪。
琪琪穿著幼稚園要求買的制服和褲子，還戴著我為了幼稚園的畢業典禮幫她提早買的鵝黃
色帽子，制服上還有個可愛的鮮紅色蝴蝶結。
簡直像個童話故事中走出來的小公主。
琪琪站在一片廣闊無邊的草地上，周圍堆滿了來自她房間的各式布偶熊及娃娃。
而我則站在草地的另一邊望著她，看著這個小公主在遠處的草地興奮的跳躍著。
夢境裡的感覺很真實，幾乎完全讓我忘記肉體上剛下班的疲勞和痠痛，我就只是靜靜的坐
在草地上，連雜草刺痛我的腳的觸感都有幾分真實。
琪琪似乎是看見了我，用著笨拙可愛的腳步從遠處朝我跑過來，花香正濃，微風正輕。
我站起身正準備雙手迎接這個可愛女兒的熱情飛撲，突然間滿地的布偶熊和娃娃都飛舞起
來，狂躁的在空中形成一股龍捲風，整個天空在霎那間黯淡下來，我和女兒中間的草地突
然快速的裂開一條大縫。
「琪琪妳站好別動！」
我慌亂的大喊，焦急地看著眼前越裂越開的大縫還有女兒琪琪臉上明顯止不住的淚水和哭
聲。
我向後退了幾步，預備好了往前衝刺的力氣和勇氣。
隨後大力一蹬。
我急奔的身體衝向琪琪，越過大縫的上空。
就在我以為我的雙手能夠奮力抓住琪琪的那一瞬間，一股莫名的重力將我狠狠地往下拉扯
，我還沒勾上琪琪奮力伸出的小掌心，整個人就快速的向下墜落到漆黑無比的大縫中。
在快速的墜落感和痛苦中，我的耳際傳來了兩聲急促的聲響。
叩叩－
我張開惺忪的睡眼，車裡強烈傳來的冷意讓我打了個哆嗦。
停車場管理員張大哥站在車窗外，用食指輕敲著我的車窗玻璃。
「怎麼了張大哥？」
我搖下車窗，視覺還尚未完全聚焦，昏昏沉沉的問道。
張大哥抓了抓下巴：「其實沒甚麼事啦，只是我看見林先生你走進車裡後過了一段時間，
想說來關心一下。」
我回了個歉笑，看了看手錶時間，距離琪琪下課還有十分鐘。
「勞煩你關心了張大哥，我想說還有點時間就在車上睡一下。」
和張大哥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後，我便重新催動油門開出停車場。
出停車場的那一瞬間，天邊已經微微泛起橘黃。
從公司到女兒幼稚園的一路上，我都在想著不久前做的那個詭異荒誕的夢境，夢從小到大
做了很多夢，大部分都記憶模糊而無法喚起，但這種真實感傳透全身上下的夢卻還是第一
次做到。
我試著不再去回想更多解析夢的可能，但剛才夢醒時全身冒著冷汗的感覺卻還揮之不去。
我轉過車輛繁雜的路口，停到了幼稚園的等車口，看著一群小蘿蔔頭陸陸續續地走出幼稚
園迎接父母的懷抱。
接著幼兒園老師開心的牽著滿面笑容的琪琪出來，我走下車用熱情的擁抱接過老師手中的
小公主。
「今天上課有乖嗎？」我蹲下看著琪琪，用手輕撫著她烏黑的短髮。
「有！」琪琪用力的點頭笑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靈巧的轉動著。
我把車停好，牽著琪琪的手到家附近的河堤邊走邊散步，順便買了一隻她最愛的草莓甜筒
給她當作今天上課的獎品。
夜風徐徐的吹著，河堤公園裡聚集著晚餐過後來散心的父母孩子們，我牽著琪琪小小的手
掌走在沁人心脾的晚風裡聊著各式各樣的事情。
對於父母，孩子總是有數不盡的話題和神奇的事物可以講。
而我也總是靜靜的聆聽著琪琪天馬行空的幻想適時的給予鼓勵和稱讚。
包括今天早上的天空有幾朵雲長的很像大象和長頸鹿。
包括上課的時候有哪個同學因為調皮又被老師罵了。
包括在剛才下課的時候看到爸爸來接自己自己有多麼開心。
各式充滿琪琪心中的孩童幻想我總是照單全收，能夠多多表達自己的想法並不是件壞事，
我希望琪琪從小就能夠學會這一點。
「爸爸，我是不是快要上小學了？」琪琪開心的晃著我的手，看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潮。
「對阿，琪琪上小學後就可以認識更多的朋友，學會更多的事情。」我笑著回答，從琪琪
的書包拿出鵝黃色的帽子幫琪琪戴上。
「這個是琪琪的畢業禮物，上小學之後琪琪就可以戴著這個上學了哦！」
眼前的小紅人轉變為小綠人，在馬路口等待紅燈的行人紛紛準備踏出第一步。
說時遲那時快，突然吹來的一陣風吹開了琪琪頭上的帽子，把帽子吹到了斑馬線的正中間
。
琪琪看著在斑馬線上不斷翻滾著的帽子，急急忙忙就擺脫我的手心跑向前要撿起帽子。
霎那間，夢裡的畫面突然立體了起來。
「琪琪妳站好別動！」
我大喊，這時才發覺我的臉上早就佈滿了淚水。
路口的遠處一輛轎車疾行而來，輪胎和柏油路的強力抵抗的焦味全都透過空氣傳達到我早
已悖離精神反應的身體。
轎車瘋狂的按著喇叭和踩著煞車，整條路上滑行了一大條黑色的煞車痕和白煙。
琪琪撿起帽子的那一刻剛好撇頭看向一旁，刺眼的轎車大燈光線一瞬間漲滿了琪琪的全身
上下
。
我幾近發狂的嘶吼和奔跑，卻完全趕不上轎車衝向琪琪的速度。
接著轎車在距離我幾公分的情況下不偏不倚的直直撞上了琪琪。
轎車快速的打滑失控撞上了一旁的噴水池才停下來。
我顫抖著看著地上染上鮮紅的鵝黃帽子。
看著掉落在我身旁的幼稚園餐盒袋。
看著周遭群眾驚恐尖叫的模樣。
看著轎車車頭整個凹陷毀壞，前方還有著一大片血汙和鮮紅。
看著轎車車裡駕駛和副駕的位置狼狽地爬出了兩個滿是酒氣的男人倒在地上嘔吐。
接著我看見了自己在路邊水窪的倒影，那是一張憔悴失神的臉孔，在即將落下暴雨的天空
裡嚎哭著，雙手滿是血汙的崩潰。
「為什麼要酒駕？」
我搖搖晃晃的走到了那兩個嘔吐的男人旁，哭著笑著揪起駕駛的衣領，朝著男人昏沉的臉
孔大吼。
「為什麼要酒駕啊！」
「我哪知道阿大叔。」駕駛露出不耐煩的神情，而後又吐了一地。
另一個男人沒有回話，就只是逕自在一旁嘔吐著，無視著我的嘶吼和崩潰。
後來警察到場，在事發周圍圍了眾多黃色封鎖線，把我和那兩個男人帶回警局。
酒測值嚴重超標，那兩個男人在酒醒後才知道自己釀成了大禍，用盡各種方式希望我能原
諒，甚至在警局門口把頭磕出了血，就是希望我能夠原諒他們當下的無知行為和愚蠢。
或許其他人可以做到，但我沒辦法。
我沒辦法接受琪琪才剛正值人生起步的時刻，就被這兩個在當下毫無清醒意識的酒醉駕駛
狠狠奪去了往後的生命。
我沒辦法接受這兩個人能夠好端端的坐在我面前向我哭求悔改，而我卻無法再看見那個可
愛無辜的女兒一面。
所以後來的後來，我坐在了這裡。
在一大片的玻璃後，我和著其他人坐著，看著眼前飄著微雨的馬路。
那個對我吐了一地的酒駕駕駛此時坐進了當時的事發轎車，全身顫抖著握緊方向盤，抬起
腳緩慢的踩下了油門。
另一個副駕駛則昏昏沉沉的走到了馬路的正中央，隨後直挺挺地站在馬路中央，眼神迷茫
的看著眼前刺眼的轎車大燈。
兩人的一舉一動都被植入的晶片控制著，無法選擇。
就跟那時酒駕的自己一樣，他們早已把靈魂出賣給了惡魔。
轎車開始加速往前，兩人的生存機率隨著車速的增加漸漸下沉。
一旁穿著白袍的執法人員看著我，拿起了手中的晶片控制器看著我。
我點了點頭，他解除了晶片控制。
車速已經快到無法及時轉彎避免這場車禍的發生，就算現在要踩下煞車也只是徒增兩人的
精神恐懼和折磨。
我看著玻璃幕前的景象。
駕駛突然回神，眼神驚恐的踩下煞車，車後拖行出一大條白煙和煞車痕。
站在路中的男人雙腿癱軟，整個人無助的癱倒在馬路中央。
我睜開眼睛看著，現在這個社會建構出了這個名為贖罪的懲罰機制。
讓那些被害人和被害人家屬經歷一輩子也難以撫平的過往傷痛，透過讓犯罪者親身下去受
到與被害人相同等級的痛苦來償還。
犯人犯了強盜殺人的罪刑，就得遭受刺刀快速的致命傷害。
犯人縱火使人致死，就得在同樣建築的火場裡受火紋身。
要讓犯罪者安然在獄中度過餘生或是選擇贖罪的懲罰，完全出自於被害人方的選擇。
一命償一命、一罪還一罪。
我正襟危坐，看著即將在眼前玻璃幕上演的車禍事故，看著駕駛和副駕駛在場中間崩潰無
神的看著我。
正如那天夜裡潰堤的我一樣。
我看著紅綠燈旁的小紅人和小綠人。
雙手緊握，整隻手掌幾乎漲到發紅。
再過三秒。
再過三秒，直行而來的汽車就會催著油門撞上這個昏沉的男人。
而這兩個人，都將會為了贖罪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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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夜的邊際下著的滂沱，裡頭傳來的是你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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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佛版的大大安安，好久不見。
久違的上來寫了一篇心血來潮的短篇，繼上一篇＜我有個奇怪嗜好＞後還是偏向復仇的短
篇
總之，希望各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