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正義
或許是感覺到路人的目光再次開始集中於她身上，在那乾嘔幾乎轉變成悲鳴沒有多久
，摀住嘴的學姐動作漸漸平息下來。
打開水龍頭沖了把臉再拿出手帕擦乾淨，淡妝幾乎被洗掉、模樣還是有些狼狽的她一
轉身，就撞見在後頭等候的我。
「你──看到了？」
對於學姐那近乎於哀求的疑問，我只是笑著說道。
「就說午餐不要亂吃，腸胃在鬧脾氣了吧？」
「……隨你便。」
陰沉著臉的她並沒多說什麼，連吵架的力氣都沒有。
僅能頭也不回往前走，我連忙追在後頭叫住學姐。
「不搭小火車了？」
「我想回家。」
哪怕跟那群人在一段距離之外，只要意識到他們在附近，就會發自內心感到厭惡吧，
想把跟他們連結的某些記憶吐得一乾二淨。
「好吧，現在也不早了，是可以回去了。」
「本來想跟學姐去看夕陽，搞不好能趁著氣氛好親吻呀。」
我試著裝出嘻皮笑臉的模樣，嘗試緩和氣氛。
但背對著我的學姐選擇頭也不回，反正完全不想理會我。
走向輕軌站的短暫路途中，我只能自顧自講著話，最終轉為無奈的表情。
「不管逃避或者面對，它們也不會想去理解妳。」
忍不住碎念。
我不會說不逃避、認真面對任何事情就能解決。
那是狗屁爛話。
只要活著，就得被很多的惡意──甚至說是善意否定。
只能當自認為理解的多數，或者是不認同的少數。
不管你怎麼選擇，最後都會遺忘、或者說“殺掉”了自己。
好一點是自己的夢想、自己的個性、自己的堅持，最糟的結果──
大概就是生命吧。
然而在火車站等待北上列車來的時候，我也還沒把自己真正的心聲透漏給學姐。
當然推薦祐希學姐去駁二特區、並透過持續關注手機確定知名水管主已經在咪咪嚕特
展開實況，並且恰巧就帶著學姐去特展撞見水管主的安排……
這樣的惡劣計畫現在也還不會告知給她。
除了苟延殘喘的生命，我已經殺掉了太多自己。
其中之一，或許是所謂的“正義之心”吧。
正因為現在什麼都不能說，所以我只好繼續扮起了小丑。
「等等晚餐時間應該會在火車上吧，學姐要不要買台鐵便當呀。」
「我沒有胃口。」
「那我請學姐一餐吧，如何？」
「我說了，我沒有胃口……」
她只是壓抑著怒氣，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瞪著我。
「你到底哪裡有病？人家身體不舒服都看不出來嗎？」
面對學姐的質問，我沒有再次露出嘲弄的微笑。
而是表現出真心難過的表情，首先要先跟受害者站在相同的立場。
至少有一半是真心的。
「……我是真的擔心學姐，妳剛剛的狀況不太好。」
「什麼都沒有，只是身體突然不舒服。」
學姐當然否認了，我們注視著面月台剛好進站的區間車，乘客來來往往。
在她的心中，肯定開始懷疑了吧。
懷疑我是不是知道她那些公開的秘密。
「……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否則，也不會問了出來。
「知道了什麼？」
用真正不能理解的語氣反問她，接著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不了解學姐妳啊，正如你也不了解我呀，別忘了我們在一星期前，也不過是打工
認識一段時間的普通同事。」
「在我看來你倒是痞痞的，從沒正經過。」
她的評價正確無誤，這是我想成為的那個樣子。
所以我像個孩子笑了。
「沒錯，但我過去可不是這樣子──以前的我更像個渾蛋。」
「渾蛋？你現在就是了。」
「是的，我現在也差不多吧，但以前更無可救藥，真正沒救的那種。」
我瞇起了眼睛，回憶並編織起過往。
「我生在一個經濟還不錯的家庭，有一個嚴肅很有才能的妹妹，儘管晚生的妹妹充滿
了天分，爸爸媽媽還是對長子的我更有期望，時常冷落她。」
「童年其實過得幸福美滿，可惜我並不珍惜。」
笑得更開心了，因為說謊太簡單。
「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懂，從小我就這樣想，我很棒很厲害、我什麼事都能做到，事實
上我小時候成績就很好、又長得很帥～」
「我荒誕過日子，在國小就開始當壞孩子了，或許還霸凌過別人吧，反正鬧事情父母
會出面平息，因為父母太溺愛了我。」
我收起了笑容，面對著發楞的學姐。
「所以，如果有所謂的命運，我就是遲早會被命運懲罰的那種人渣吧。」
儘管沒有真正犯下道德上的大錯，但放縱人生的下場，或許就是讓命運也放棄了你。
「那樣短暫美好的過去，終究迎來了盡頭，在某個事件之後。」
「看似正常的家庭仍能在轉瞬分崩離折，我體會了這點，還有──他們自以為的正義
。」
果然，對於正義那個詞語──學姐轉瞬間閃過難過的表情，對此有相當的反應。
「我遭遇的那件社會事件鬧得很大很大，大概上了幾個星期的新聞版面吧、全台灣都
關注著。」
「但我事後看了無數的節目言論或者網路的討論，卻沒有人真正觸及事件的答案。」
對，從來沒有人能理解過。
這整起的事件和內部的真相，他們這些外人無從得知、也無法明白。
正因為如此，我感到心灰意冷。
「我覺得無聊，那些人憑什麼如此認定？誰被拯救又是誰該死？」
「我放棄去理解這個世界，反正不管我怎麼吶喊，他們也不會理解。」
是的，他們不會理解。
因為對他們來說，那些言論已經是正義。
「我心灰意冷過著日子，反正就這樣吧，事態不會更差。」
「但這樣的我，還是因為某個契機被拯救了。」
通常說出這句話時，就代表自己早已心死了吧。
但在放棄多年的我面前，最終她卻出現了。
以神秘的死亡預言勾起我的興趣，證明我得以存在的她。
A子。
忍不住笑了，在學姐面前想著別的女人，實在很過分呀。
「所以不管學姐有什麼麻煩，妳一定能找到方法解決的。」
這句，還是浪漫理想到有點噁心、我已經在反胃了。
還好我們要搭的火車來了，不用再多瞎掰了。
但學姐只是盯著面前的人群，望著那分不清意圖的“人們”而不敢跨出下一步。
「這──真的能辦到嗎？」
那是發自她內心，痛苦已久的疑問吧。
前面那真假參半的“杜撰人生”中，或許唯有再來這幾句──是我真實的想法。
「或許很困難吧。」
「所以妳我才這麼喜歡玩遊戲，並且沉浸於其中不是？」
只是學姐找到比遊戲更溫柔的，更想取代真實世界的夢境罷了。
最後刻意講出的，確實是喚醒她初衷的一句話。
「之後再一起玩遊戲吧，妳這宅女。」
「嗯……」
儘管沒有明確的肯定，但從離開駁二特區至今，在我的鼓勵下學姐的表情和身體才逐
漸放鬆。
在列車找到車票上的位置坐下，火車一開動沒多久。
「謝謝你。」
凝視著窗外，不經意就來一句。
「……啊？沒想到學姐會跟我道歉？」
她用手肘撞了撞我的肩膀，吐了吐舌頭。
「我還是會道歉的好嗎？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
再次別開頭，臉頰微紅著說道。
「總之──謝謝你，我感覺你什麼都知道了，沒想到你願意站在我這邊。」
果然把月台等候的那一段對話，當作了同一邊的發言。
我溫柔笑了，眨眨眼。
「我真的不知道妳發生了什麼。」
「但我也不會過問太多，學姐趁這次出國機會，好好調養身心吧？」
祐希學姐隨即滿臉愁容，最終還是放棄似得輕輕笑了。
……我都說到了這個地步，仍舊沒對我吐露心聲。
「平常覺得你都不太認真──但我感受到了，你剛剛的話很誠懇，你是努力想鼓勵我
。」
是的，我幾乎沒有說謊。
在某個前提下，上面或許都是真話。
「我做人一向坦蕩蕩的，沒有半句謊言。」
「算了吧，哈啊──」
她打了個哈欠，在一整個下午的遊玩、加上剛才那事件的影響，想必早已身心俱疲。
「妳好好睡個覺吧，火車快到我會叫醒妳的。」
「拍照還是要收費喔，不過看在你後來表現不錯，勉強收一半吧。」
「我趕快架好攝影機，妳先別睡呀！」
被我逗笑的放鬆的學姐又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抱起包包闔眼。
等到她沉沉睡去了，我才放下假裝在使用的手機。
對著沒什麼戒心的祐希學姐，我嘆了口氣。
「抱歉。」
這聲對不起，是對方才被我欺騙的學姐。
但我也沒想到，她會放下戒備好好睡著了。
「……妳太善良了，祐希學姐。」
所以妳輸給了正義，輸給了所謂它們（網路）自認為的正義。
就算是有夠無聊的事情，妳根本不該對此太過認真。
但我也沒好到哪裡去。
妳戰敗了、而我逃離了戰場。
不管如何，經過一整天的努力，再次獲得進入學姐夢境的機會，應該能順利闖入吧？
明明還是未知數，卻刻意勾起學姐的心傷，只是能以此介入，成為能被她認同的朋友
，而不是同事。
不擇手段達到目的，我果然是人渣呀。
如果等等再次遇到了祐希學姐，並且沒有被北極熊一掌秒殺。
屆時，我會把自己“真正的心聲”告訴給她吧。
如果，我確實在意著她的話。
*
作者的話：偽裝成善意的惡意便足以否定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