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克掀起納魯克家的帳幕，朝裡頭喊了幾聲
：「米娜！米娜！」他顯得很急躁，沒有像平時
那般注意到帳內的狀況。
　　帳篷裡的兩人聽見叫喊，都看向門口的崔克
。小崔克兩歲的米娜正在收拾餐後的桌面，停下
手邊動作擦了擦手，走向少年問：「怎麼了崔克
？」
　　「納魯克呢？」崔克聲音高了幾度，還未發
育完全的喉結使得聲音聽上去過於尖銳，但他想
搞清楚現在的狀況，如出一轍的一天再次降臨？
　　「嗯？納魯克大哥嗎……米娜不知道，要問
姐姐吧……」米娜朝屋內瞄了瞄，用像是小貓的
細聲回應；她用眼神示意崔克，自己姐姐的心情
不是很好，現在可不是提到納魯克的好時機。
　　今天早晨突如其來的爭吵聲取代陽光，將米
娜從睡夢中喚醒，她沒聽清楚吉娜和納魯克爭吵
的內容，但顯而易見的，不會是什麼令人愉快的
談話。
　　崔克吞了吞口水，出於打小和米娜的默契，
當然還有女孩後頭虎視眈眈的那名女人笑容，知
道納魯克和吉娜這對夫妻大概又為了什麼瑣事產
生衝突，可是現在無論如何他都得找到納魯克。
他鼓起勇氣正要開口，就被吉娜的起身驚得將到
達喉頭的文字重新嚥下，勉強說出口的只剩名字
：「吉娜姐……」
　　對於波魯納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們來說，唯
一能夠使他們舉起雙手投降的不是威嚴的布里希
，而是剽悍的吉娜。身為納魯克的妻子，吉娜本
身就是匹草原上的烈馬，也難怪孩子們私底下都
以「披著人皮的庫魯西德」──這種亞亞古亞傳
說中吃食貪玩孩子的異獸來稱呼吉娜了。
　　崔克和比拉迪絕對是受過吉娜關照最多次的
兩名少年。一次兩次，那種被吉娜提起後領的無
力演變成根深蒂固在心中的畏懼，以至於少年們
得學會察言觀色，對於吉娜的每個表情寫下詳細
的筆記，好讓他們知道什麼時候能夠避開風頭，
而不是飛蛾撲火般奔入草原上的龍捲之中。
　　例如吉娜此時的笑容，嘴角揚起的程度剛好
指向耳垂，那表示她此刻急需發洩自己的怒氣，
尤其是某個不長眼的少年自己送上門來；然而出
乎米娜和崔克的預料，吉娜淡淡瞥來一眼，端起
碗盤經過崔克身旁道：「他去後山。」
　　在冷言冷語之後，吉娜沒有停留，逕自去往
水源處。
　　崔克感覺波魯納快變成他不認識的部落了，
一切都不合常理。他和米娜對視一眼，「吉娜姐
怎麼了？」他近乎崩潰地問道，沒有被狠狠教訓
一頓反倒讓他渾身不對勁。
　　米娜抬起食指放在下巴，左思右想也想不出
個所以然來，半開玩笑地說：「姐姐的脾氣變好
了？」
　　崔克把頭髮抓得一團糟，蹲了下來慘呼：「
喔！米娜，現在不是說笑的時候！」他用力搖頭
，說不定可以把腦中的古怪記憶全都摔到地面，
連同他自己的腦漿；崔克稍稍按捺住那些不切實
際的想法，雙腳一蹬跳了起來，他拉起米娜的手
，的確需要一個見證人，而且他們或許還來得及
阻止。
　　崔克直視米娜湛藍的雙眸，認真說道：「跟
我來，米娜。」
　　米娜沒有拒絕，雖然她不清楚發生什麼，但
依她對崔克的了解想必是很重要的事情。她被崔
克拉著跑向後山，也不忘和部落裡的人們打招呼
，如果崔克是波魯納的玩笑，那米娜就是波魯納
的蜜糖。
　　他們進了後山，孩子們的遊樂場在晨光之中
神祕又迷人。崔克四處張望，鬆開握著米娜的手
，放在嘴邊呼叫：「納魯克！」聲音在後山之間
迴盪，像是抓住樹枝的猴子朝著深處跳躍，接著
在密林掩蓋的黑暗之前原路返回。
　　米娜也跟著喊了幾聲：「納……納魯克大哥
！」女孩大概用了全身的力氣，但發出的聲響大
概連隻蚊蠅也聽不清楚；崔克無奈地說：「米娜
啊米娜……你聽聽有沒有回應就好。」
　　米娜紅了臉，點了幾下頭。兩人一邊前進一
邊呼喊，然而遲遲沒有聽見納魯克傳來一絲一毫
的回應，甚至連蟲鳥的叫聲都變得稀稀落落。崔
克覺得自己被滿地的落葉編成的繩索給捆綁住，
在不知不覺之中被拉向未知的輪迴，他應該找個
成年人來，而不是嬌弱的米娜。
　　但是僅有的冷靜被席捲而來的誘惑取代，崔
克著魔一般往後山深處走去，他不再叫喊，緊閉
雙唇。
　　「崔克……」米娜喊了一聲，搓了搓手臂，
感到不正常的寒冷，後山原本的溫度有那麼低嗎
？崔克沒有聽見，他撥開樹枝，用力過度將其折
斷，丟在地面後繼續往前。
　　「崔克！」米娜追了上去，又喊了一聲，卻
見到崔克直直往前走；她拉住崔克的手臂，使勁
搖晃了幾下，「崔克！崔克！」她聲音混入了慌
張，周遭沒有原本明亮的光線了。
　　崔克總算回了神，打了個冷顫，抬起的腳踩
下，卻不是落葉的觸感，他低頭，看見一隻被踩
得面目全非的蟲子，看不清本來模樣。「這裡是
……哪裡？」他問米娜，卻沒有期待得到解答。
　　「我們回去好不好，崔克……」米娜將身體
靠近了點，尋求僅有的安全感。
　　崔克抓住米娜的手，他不該帶米娜來的，「
好，我們回去。」他也在害怕，但在米娜面前得
保持平靜；他們循著來時的路線，快步行進，光
線重新明亮起來，讓崔克鬆了一口氣。
　　沒讓崔克放鬆太久，米娜又搖了搖崔克的手
，貼著崔克的背顫抖著說：「崔克……看那裡…
…」她指向樹叢後方，那是一隻隱隱約約露出的
手臂。
　　崔克拾起地面上的斷枝，身體微蹲，讓米娜
不要亂動，自己一個朝樹叢方向緩慢而去。他用
樹枝撥開樹叢，不論那人是不是納魯克崔克多半
都不會過度驚訝，但，手臂失去了主人，和崔克
手上的樹枝一樣──是斷肢。
　　他丟下樹枝回頭，米娜開始尖叫。
　　在陽光拋散的碎花之間，斷了隻手的納魯克
面無表情的站在離開的小徑。
　　崔克想跑到米娜身邊，可他開始頭痛，像是
被羊腳踹了好幾下，用堅硬的羊蹄叩出滿頭的血
花。崔克有過這種經驗，在很小的時候一次貪玩
的惡作劇，惹怒了最老的那頭羊。疼痛讓他近乎
昏厥，失去仔細思考的能力，他看見米娜朝自己
跑來，卻做不出任何反應，只是回想當時是怎麼
得救的？
　　崔克想起來了，掛著落腮鬍的老爸從羊群之
中找到他。米娜到達崔克身邊，扶住他的身體；
崔克看見熟悉的濃密黑鬍子，如果放在海上鐵定
會是遠近馳名的海盜，他戴上精神鬆弛後的笑容
、闔上重得像石塊的眼皮，放下心來。
　　老爹蓬頭垢面地站在納魯克身後，從身上破
舊毛皮大衣的口袋裡拿出懷錶，面對昏迷的崔克
和仍舊處在驚恐之中的米娜開口：「睡吧……」
是懷錶上蘊含著的催眠咒。
　　米娜迷迷糊糊地倒在崔克身上，什麼也聽不
見了。
　　納魯克沒有移動，只是站立在那。老爹替他
撿回了手臂，將手臂接在斷口，握緊懷錶低聲吟
咒：「於我掌心者……請溯流而上……」烏黑的
光芒從老爹的手掌流出，像是水母一樣攀著納魯
克的手臂，在斷口之上結成塊，沒過多久開始剝
落，還以完好如初的一切；屬於庫魯的遺物帶來
的魔力比起一般的小神祉更加強大，這種短暫回
溯時光的魔咒是否乘載人們往返於長河之上？
　　老爹想崔克如果看見大概會很好奇，不過這
種事情需要慢慢引導，他相信今年會很精彩，尤
其在納魯克終於開始發瘋以後。
　　納魯克身體後倒，一動不動地躺在地面，他
成為了昨日崔克曾經看見過的屍體，在重複的今
日也沒有改變結果。
　　老爹要保持所有事物如昨天一樣，崔克會發
現納魯克的死亡，而且會遺忘重複經歷的兩天；
地面上冒出濃黑色的水流，成了兩個人形，一人
一個背著崔克和米娜，跟著老爹返回波魯納。老
爹在後山的入口處速度趨緩，看向面前的布里希
，抬了抬眼，「好久不見，布里希。」雖然是打
招呼，充滿的卻是調侃。
　　布里希沒有看老爹，而是望向後山，用他那
全是眼白的雙眼，「你回來晚了，崔斯。」他的
聲帶大概是陳年的繩結，磨損劇烈。
　　老爹搖搖頭，「年祭上，卡西會指引我們的
方向……」他輕聲解釋，而後用悲傷的語氣道：
「在那之前得先舉辦納魯克的葬禮。」
　　布里希平靜地凝望後山，似乎任何事物都沒
有辦法打擾他。
　　老爹習慣了布里希的行為，重新邁步，在經
過布里希身邊之時道：「致，布列拉凱。」他摸
了摸崔克的頭，讓少年的臉龐更加安詳之後滿意
地撫摸自己的懷表──崔克會忘記這句話，他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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