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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伯庸
這是帶路年間發生的事情。江南有一位學者叫做安源之，人稱為「安公」，他博聞強記，
精研博物之學，天下奇物異種沒有不認識的，即使是古代的張茂先、達爾文也不過如此了
。
有一年端午前夕，城外一戶董姓人家的公子得了奇症，屢屢惡語向人，並沒有一日停息。
無論中西醫師都被懟得羞慚而退，並不能使他痊癒。有人說，這大概是邪物作祟，藥石難
以發揮效用，要請方正的君子前來攘災才行啊。
董家人備下重金，請安公來董府驅除邪祟。安公見到董公子橫臥在榻上，頭骨萎縮，狀如
核桃，唯是嘴巴雄偉闊大如同愛排普柔一般，佔了臉部七分有餘，樣貌駭人。安公自報了
姓名，董公子張開嘴嘶嘶喝道：「天下姓氏幾千，你如何不姓鄧？」
安公並不以為意，溫言說希望能竭盡自己劣馬和鈍刀一樣的庸碌才能，為公子診治。董公
子又是冷笑：「劣馬是牲畜，鈍刀是器物，豈能混為一談，你這樣的言詞難以表達意思，
只會引人嗤笑而已。」安公長揖道：「這無非是修辭的謙稱罷了。在下的見識固然不及
華佗，但也有手段可以施展。」
董公子大怒：「為何你只說不及華佗，難道自以為比孫思邈還要高明嗎？藥王仁方活人無
數，廣得景仰，你也配蔑視他？」安公並不回答，先用指頭叩董公子的顱頂，發出硿硿
的聲音。他又取出手電，請他張嘴。董公子復又大叫：「你來堵我的嘴，一定是被說中痛
處，啞口無言！呵呵。」言罷手舞足蹈，如將軍得勝歸朝一般。
安公請幾位僕役按住公子，掰開他的雙唇，探頭進去口內觀看。這張大嘴的內部，如同未
央宮一樣閎闊深邃，一眼無法盡覽，在咽喉處似有一條椽柱橫亙，扼制齒、舌之間。
安公退出之後，負手在府中往復察看。他忽指別院一扇小門問道：「此門何以無閂？」
有僕役回答前日門槓不翼而飛，尚未補做。安公連連拍門嘆道：「是了，正是這樣了。
」
董家父母連忙請教緣由，安公道：「腦萎而嘴闊，無思而多言，公子是被府上一條門槓成
精，橫在了咽喉，吸盡腦中精髓，這才有如此乖戾之行。這槓精乃是六合之外的一種奇物
，憑怨氣而凝，凡事無不可槓之者，以此為生。宿主往往不自知，還以為皆發於本心，自
覺言之成理。」
董父大奇：「區區一條門閂，哪裡來的怨氣？」安公還未回答，董公子張開大嘴，那椽柱
忽做人言：「昔日你們董府要做喜事，來東山採伐了九棵大樹，一一鋸做直桿，揀了八根
用作花轎的抬槓，獨剩在下一根未用，架在後門。在下自經伐鋸，已有了槓靈，見眾木俱
得抬槓，獨自己德薄未能入選，日夜嗟嘆，怨念深切，不得以竊據了貴府公子的頭顱，以
彌補憾事。任憑你尋什麼人來，只會讓在下暢懷一槓罷了。」
說完之後，槓精復又退回咽喉深處，難以摘除。董家父母哭泣著請教禳解之法。安公道：
「來者愈多，槓精越歡，反哺得它氣焰茁壯。不過天然造物，陰與陽總是相濟協生。蛇出
沒的地方，十步之內，必有解毒之草。槓精活躍的場所，附近也必有克制它的物品。這正
是天道運轉的道理。」
他吩咐董府上下，將府中所有鍵盤無論茶、青、紅軸，盡數焚燬，又拔除網線，搬走了電
腦與移動設備，強行關閉了附近移動與聯通的九層浮屠，斷絕了內外交流。那條槓精棲身
在董公子口中，既無鍵盤施展，又無流量可資瀏覽，一身槓氣無處發洩，日積夜聚，數日
之間竟然活活憋死了。
安公從公子咽喉處夾出槓精的屍體，果然是一根如椽巨槓，通體憋紫。安公感慨道：「寧
槓而生，不槓會死，果然它最畏懼的，就是旁人並不Care啊。」
城中聽聞這個消息，紛紛稱讚安公深諳人心。後來董公子花了數年調理，行動如常人，只
是大腦槓得太盡，難以考取功名，只好轉而炒股，反比伶俐人賺得多些。
我的朋友柳子明聽到這件事，評論說：「範文正公形容靈烏，說它寧鳴而死，不默而生，
與槓精頗有可比擬之處。只是它畢竟沒有靈烏那麼高的德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