皋蘭跟著白靈回到客棧，見墨淵一個人躺在昏暗的房裡，也是有些吃驚，她上前看了
一眼，只說：「哪惹來的天劫？」
花花自白靈背上翻下，可是因為左肩的傷口實在沉重，即便皋蘭在路上已經幫她解毒
，這一落地仍是搖搖晃晃地看著就要跌到地上，好在皋蘭眼明手快，先一步扶住了她。
「妹子，小心點，摔著了可疼著呢。」
花花靠著皋蘭，聞到她身上飄來一股蘭花的香氣，勉力一笑，「我不要緊，快把太歲
給墨淵吃吧。」
皋蘭瞅著她，也沒回答，自花花站立的地方忽然就長出一朵大大的蘭花，花萼圈起一
個弧的彎度，就像半個雞蛋殼。皋蘭只稍輕輕一推，便讓花花坐進了那朵花中。
見花花安穩的半靠在花裡沒一會兒就睡著了，皋蘭才又看了一眼手上的太歲，以詢問
的目光投向白靈。
白靈本來仍是維持狐狸巨大的身形，但因為房間實在太小，他這樣子連轉個身都沒辦
法，更別說是到墨淵身邊了，所以花花一落地時他也變回了人形。這時看到皋蘭投來的目
光，便上前接過了太歲。
白靈手裡捧著太歲，以指為刀，削下一塊赤色的肉來，那瞬間，房間內響起一陣嬰孩
的啼哭聲，哭聲由大轉小，漸漸地就像手上開始萎縮的太歲一樣，在太歲停止跳動的那一
霎那，安靜了。
白靈將手中的肉遞到墨淵口裡，一道赤紅的光芒自他的胸前散發，那陣光華驅散了本
來白靈加在身上的白光，墨淵蒼白的臉色瞬間變得紅潤。
白靈見狀開心地握住他的手，雖然躺著的人依然沒有睜開眼睛，卻隱約可見他的手指
動了幾分。
「他很快就會醒來的。」等了一會兒，白靈如斯堅定的說。
皋蘭笑了笑不答，從他手上接過太歲也餵了睡在花裡的花花一片，花花左肩上的傷口
即刻就收住了口，並緩緩生出新生的嫩肉。而白靈終歸是比花花多長了幾歲又積極修練，
雖然傷的也重，但仍然能撐著不倒。
花花仍睡在花裡似乎沒有要醒來的意思，皋蘭見狀索性一揮手，讓蘭花闔上，便將花
花包在花裡頭了。安頓好花花後她才回頭來關心一下白靈，「吃點？雖然對解毒沒有大用
，增進功力恐怕還是有點用。」
白靈沒有吭聲，也吃了一片太歲。至此，太歲已經萎縮得比一個人的拳頭還要小了，
表面覆滿乾燥的皺紋。皋蘭在白靈吃下最後一片太歲，將那個縮的小小的球形物體拿在手
裡，把玩一陣後，說道：「這東西你們留著已經沒用，給我吧？」
白靈對這個問題似乎不太想理會，聳聳肩不置可否的，另外又問：「妳那時候為什麼
會出現在那？」
皋蘭將縮小的太歲放進袖子裡，「那妹子的血沾到了我給她的蘭花，我聞到血腥味，
便來了。還真是時候，要是我不來，你們恐怕都給妖魔吞到肚子裡去了。」
「妖魔？妳是說跟我們打的道士不是人？」白靈問。
皋蘭眨眨眼看著他，「你瞧不出來嗎？哪有道士的劍上會粹毒呢？那兩個道士其實就
是一個人，或者說魔；人間苦難，有些人求仙道，便有些人轉求魔道，要修成像那個道士
如此的功底，恐怕是殺了不少生靈吧。」
白靈臉上閃過些許震驚的神色。他其實也壓根不認為那兩個與自己交手的道士是人，
但他更多的是往其他妖精方面懷疑，皋蘭卻直接就說了是人修成的魔，這讓他很是懷疑，
「妳是怎麼看出他們是魔的？」言下之意，似乎仍不認為那兩個道士就是一個魔變化出來
的。
皋蘭笑了笑，「你總是多疑。」復而又說：「知道為什麼我沒有招來魂魄與那魔物抗
衡嗎？」聽聞，白靈十分捧場的給了個搖頭的反應。
「因為我怕嚇到花花妹子呀。」她說罷又是笑，只是這次的笑容中多了幾許戲弄的神
色。
白靈聽到回答起先愣了下，之後便會過意來是皋蘭在拿他玩笑，心裡不快，正想發作
，又聽見皋蘭說：「魔物是不怕怨魂的。我追逐人世間所有念想而居，有的是執念，有的
化為怨念，那並不是為了修練，而是我想知道，這繁華人間的百態，究竟都是些什麼。」
「可是那些魔物不同，他們吸取人死之前的怨氣，恐懼，執念，化為自己的力量，同
時這份力量又會使他們失去本來的意識，漸漸被自己吸收的怨氣與執念同化。」
「我跟那些魔物，本就同源而生，他傷不了我，我招來的魂魄自然也傷不了他。」
皋蘭十分難得將一件事情解釋的這麼明白，這讓白靈有些懷疑皋蘭難不成被那柄魔劍
刺中，哪裡出了問題。雖然心裡閃過了這麼一個要不得的念頭，但白靈當然不會傻的說出
口。
「皇宮裡面為什麼會有魔物？皇宮是天子所在，不是應該有地脈與天命庇佑嗎？」白
靈問。
皋蘭聽著歪著頭，「天命或者地脈，畢竟都不是存在人間的東西，他們在人間沒有根
，沒有因與果，但魔本就是人，對他們來說那些都不是問題。不過……」話說著，她忽然
停了下來，像是賣關子般看白靈一眼，見到後者一臉著急想繼續聽下去的模樣，才滿意地
又繼續。
「你不是知道了嗎？連你都可以隨意進出的皇宮，恐怕早就不存在什麼天命了吧。黎
國的氣數已經盡了。」她蠻不在意的這麼說，似乎就算天塌下來，也許她無關般。
白靈頓時響起墨淵與師父所說的話，那時山上的自己其實也隱約發現了，這片土地的
地氣混亂，那是一個朝代即將終結的徵兆。這麼說自己打傷的那個蕭公公，將會是取而代
之的下一個朝代？
他來不及將自己的猜測問出口，一旁的花花突然發出一聲夢囈，跟著在花裡動了動身
體。皋蘭見狀，在一旁又招了一朵蘭花，她穩穩地坐在花萼上，仔細歪著頭看著花苞裡的
動靜，只隨便敷衍了白靈一句：「我乏了，休息吧。」
兩人再無說話，白靈坐在墨淵身旁，一會兒，便也挨著他睡去了。只剩下皋蘭笑意彎
彎的雙眼，靜靜注視著黑暗。
「人間吶……」
※
隔天花花醒來時見到皋蘭就半靠著花坐在自己身邊，先是一愣，接著便笑著說，「謝
謝妳救了我們，我以後叫妳皋蘭姊姊吧？」顯然，這個涉世不深的妹子已經完全被皋蘭收
服，並且忘記她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到底是多驚天動地的可怕。
即便花花吵著要等墨淵好轉才要離開，但墨淵卻始終沒有張開眼睛，就這麼一個月，
兩個月，一年，兩年，三年的過去了……花花左肩的傷勢與毒都已經清得差不多了，墨淵
卻一直沒有醒來。
倒是白靈中毒較深，毒素侵入臟腑，就是皋蘭天天給他拔毒，受的傷也始終康復不過
來，眼看時節都已經入夏，他卻還不時因為毒發昏倒，發冷汗。
這幾年的時間，白靈曾想也許應該把墨淵帶回山裡，那邊的地氣也許有助於元神的修
復，可皋蘭卻不認為有這個必要，加上白靈還需要皋蘭與花花的治療，而花花還想在城裡
多待些時候，所以他便也沒有極力堅持想法。
墨淵不在的時候，白靈的話顯得更少了。花花自從有了皋蘭作伴，對墨淵的關注似乎
也有了些轉移，更不要提白靈，幾乎是鮮少與白靈說話，每日就跟著皋蘭不知道晃去了哪
裡。
後來因為客棧老闆實在覺得白靈這人占著一間廂房住了兩年十分奇怪，在掌櫃的熱情
介紹下，他們搬去了離客棧不遠的一個小院，那院子說不上是冬暖夏涼，但也總是遮風避
雨。春天時門前的那顆紫藤花樹會開出一地紫色的花朵，花朵盛放，燦爛的就像煙花，眨
眼就從白靈眼前溜過。
次年，八月底，白靈上街時看到城牆上貼出一則公告，內容大約是說在城內掃蕩叛黨
時找到了一夥人，他們正是六通鎮馬賊一夥的。白靈從那張圖文並茂的公告中看見一個女
子的畫像，正是自己那時在怡香樓見到的女子。不過那時那個叫著她阿凝的男人，並沒有
出現在這張公告上。
他仔細又再看了看，公告上寫著這夥人要在下月十五日處決。
白靈眨眨眼睛，心忖著，那個男人大約是死了吧？那個叫阿凝的女子如今也要死了，
明明那時他保護著她脫離了險境，如今卻仍然敵不過命運。
他從街市上回轉時，花花與皋蘭都不在房內，床上只躺著墨淵一人，他今日看來氣色
仍是很好，只是閉著的眼睛仍未張開。
他趴在床邊看著他，直到太陽漸漸落下，好多個日升與日落，他不明白為什麼墨淵就
是醒不過來。
窗外的陽光終歸全數被黑暗吞噬，房間裡沒點燈，他睜著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
「你什麼時候才要醒來？」
這已經是他無數遍對墨淵說過的話，最近他腦海中總是浮現墨淵那時說話的神情，說
要等他。可白靈卻不知道自己心中對墨淵真正的想法是什麼。那日天雷劈到墨淵身上的時
候他的確感到胸口一窒，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他甚至都忘了第一時間幫墨淵止血。
可是這樣就能將對墨淵的感情解釋成喜歡嗎？他卻又不明白了。他想如果自己也像墨
淵一樣能清楚分辨出喜歡這種情感，就好了。起碼等墨淵一醒，他就可以給個明確的回答
，不用他再等他好幾百年。
白靈雖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墨淵，不過在這一片黑暗的屋子卻有件事情他十分確定
，他想念墨淵，很想念。他想念那些有墨淵陪著他說話的日子，即便兩人有時候會爭吵，
但是卻好過現在他一人看著他的睡臉發呆。
想到這，他伸手去摸了摸墨淵的臉，頰邊傳來冰冷的溫度，現在明明已入暑，墨淵的
體溫卻怎麼也高不起來，以往白靈不曾注意過這個問題，現在白靈卻十分介懷，縱然他知
道妖精的體溫與妖精的生命，其實並沒有絕對的關係，可他仍不免想起靖蒼父母死時，那
僵硬冰冷的屍身。
「如果你醒來，我們還是一起吧……」思忖片刻後，他終究還是這麼說。既然分不清
自己到底喜不喜歡，那索性就維持現狀吧，興許有一天他會突然發現自己喜歡上墨淵？
這麼想著，他再說出口的話便更是堅定了，「醒來，我們再一起吧。」他握著墨淵的
手，忽然感覺到冰冷的手指微微地動了一下，與當初他剛服下太歲時的反應如出一轍。
他驚喜的望著那張這幾日都看到膩了的臉龐，他長長的睫毛微彎翹起，如扇子微微顫
動……
房門在這時打開了，是皋蘭與花花踏了進來。白靈顧不上他們，他緊緊地握著墨淵的
手，期待著下一秒就見到這雙眼睛睜開，對著自己輕輕地一笑。
花花也發現了屋內不同以往的氣氛，跟著湊到床前，見到墨淵微微顫動的眼睫，興奮
的朝皋蘭大喊：「皋蘭姐姐快來，墨淵要醒了！」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一點也不想
錯過。
皋蘭仍是慢慢地走著，終於踱到了床邊，她靜靜地看著墨淵的狀況，未發一語。
墨淵的眼睛開了一條縫，白靈剛開心的想喊，忽然耳邊卻聽見了一道聲音，那聲音十
分熟悉，自己就是這一年都不曾聽見了，卻仍然記得。
那聲音喊著：「白靈！」慌忙而迫切的。
「靖蒼？」他恍惚著，回頭看著花花，只連忙說了聲：「幫我照顧墨淵。」便消失了
。
花花還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奇怪的喊著，「你什麼問題啊？墨淵就要醒了你為什麼
要走呢？回來啊！你難道不希望墨淵一起來就見到你嗎？你們吵架了嗎？」但是小屋內並
沒有再傳來任何白靈回答的聲音。
皋蘭倒是理解的拍拍花花的肩膀，「恐怕是有人喊他了。」
花花一聽，更是不理解的說：「喊他又怎樣，晚點去會怎樣嗎？墨淵可是為了他才被
天劫打成這樣的耶，那人是喊他救命嗎？連等墨淵醒來這麼一會兒的時間也不等。」
皋蘭不答，看著墨淵紅色的眼睛逐漸睜開，緩緩地轉過頭，看向白靈方才還坐著的地
方。
花花開心地喊了一聲墨淵，但他卻如若未聞，只是淡淡地笑著說：「不是你的，終究
不會是你的。」
「是啊。」皋蘭說。
墨淵笑了一聲，沒有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對著花花說，「我有些累，再讓我睡會兒
吧。」
花花乖巧的點點頭，任由皋蘭拉著坐去了一旁。皋蘭一面看著她的臉，一面說，「如
今墨淵也醒了，妳要不要跟著我四處走走呢？我在這人間漂泊，就是希望能聽盡天下人的
愛恨嗔癡。」
那一瞬間，皋蘭的臉上，出現了與墨淵一樣的笑容。似是一泓平靜的深潭，下頭卻有
如淵的漩渦在其中擴散。
花花無法忽視那個神情，那種能直直透入她心中的悲涼。她反握著皋蘭細緻的手心，
說了聲：「好。」
月亮爬升到了天中，撒下月華，照著那株紫藤花樹的影子，長長地，長長地拉成了一
條路……一直通往無邊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