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封神之島(二)失根 第十三章 2.飄零

作者: chiyue (七樂)   2018-05-27 23:23:01
停了數小時的雨,又再次紛紛飄落。
細細的雨絲,無聲無息,如輕煙,又似白霧。明明已過中秋,卻像是重返清明。
「頭戴清朝帽,身穿明朝衣,五月歌永和,六月還康熙。」
清亮的童音,一次次唱著陳仁保再熟悉不過的歌謠,孩童奔跑嬉戲的笑聲,一陣陣飄揚在
夜風裡。陳仁保雖然心動,一路循聲至此,卻只是頻頻自柱後的陰影裡探頭窺看,裹足不
前。
兩百多年的飄零,是一場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酷刑。
作為孤魂野鬼的日子長得日夜都失去了意義,他甚至忘了以囚犯的身份,從台灣到泉州,
再轉往北京,這段漫漫長路上,一路饑寒交迫的煎熬;他甚至忘了在北京接受宮刑的折磨
,以及病死前日夜不分,錐心刺骨的疼痛。相較飄零的兩百餘年,那些生前受的罪,都微
不足道了。
他和其他同為犯屬(註1)的孩童都生長在台灣,只識得閩地鄉音,也習慣台灣的氣候。
自離開泉州後,船越北上,時序也漸漸由夏入秋,撲面的風逐漸失去了溫度,冷得徹骨。
同行的年幼囚犯,一一熬不住而病故,同鄉的人越來越少,漸漸的,入耳的話,也與入眼
的景象一樣陌生。身亡以後,他聽不懂當地的方言,不知道如何與其他的鬼打交道,找不
到個勉強可堪遮風蔽雨的棲身之地;因為孤零零死在異鄉,無人祭祀,他日夜饑餓受凍,
雖然寺廟不時有施食,他因為與異地的鬼無法交流,總是錯過。
鬼雖然怕冷怕餓,卻凍不死,也餓不死。
成了孤魂野鬼之後,他才知道──原來不僅是做人很難,做鬼的心酸痛苦,更在做人之上

他在北京當了三年多挨餓受凍,狼狽的躲藏在胡同間,躲藏在荒廢古廟邊的新鬼,才終於
學會了如何暫時寄身在物品之上,隨著南來北往的客商,往南而行,到了山東。
遷延山東,又耗了數年,他才終於等到了機會,跟著一名北上做買賣的漳州商人,到了揚
州地界。揚州,他過去曾經聽江南商人說過的富庶之地,魚米之鄉,親眼見到時,卻已透
著繁華過後的衰敗氣息。許多曾經日夜笙歌的園林,已失修荒廢,大量的工人離開揚州,
往它處尋找工作機會。
自偷偷跟隨的漳州商人口中,他聽說了天理教徒進攻紫禁城,震動朝野;也聽說了教徒稱
為「大明天順李真主」的李文成,在兵敗後自焚而死之事。
原來民間起兵叛變,不只在台灣不斷地上演。
他想起了在台灣傳唱過大街小巷的童謠。
頭戴清朝帽,身穿明朝衣。
為什麼起兵叛變的人,要一再以已經亡故的「大明」為號召?
他想不透。
在揚州待了一段時日,他隨著漳州商人繼續南下,終於踏上了鄉音熟悉的土地。
他以為他總算能告別如浮萍一樣飄零的日子,可以在漳州找個地方安心待著。
但是,現實卻完全脫離他的預想。
過去聽不懂其他鬼的話,不管他們如何議論他,他都不能明白,即使從他們的表情與舉止
感受得到嘲弄,終究隔了一層。
遭受閹割的不幸,是他跨越生死的創傷,卻成了其他鬼拿來嘲笑侮辱他的把柄。
北京是皇城長期所在之處,生前曾受宮刑的鬼不算罕見,但是,漳州遠離天子,少有與陳
仁保相同的鬼。陳仁保死前曾受宮刑之事,成了眾鬼熱議的話題,一傳十,十傳百,漳州
無鬼不知。每日都有來找他麻煩的鬼,他們或是故意捏著嗓子,陰陽怪氣的說話,嘲笑陳
仁保是不男不女的怪胎;或是在陳仁保出現時,誇張的捏著鼻子頻頻搧風,大聲嚷嚷著:
「太監身上都有股尿騷味,臭死了!滾遠點!」
入耳的各種嘲弄,是一次次割在陳仁保心口的刀。
不僅是言語的譏嘲冷諷,不斷地有鬼驅趕他、拳打腳踢的欺負他,以各種超乎他所能想像
的殘酷手法,百般凌辱他。
他費盡心思,用了數十年的時光,才終於從北京,千里迢迢到了漳州,卻恨不得從來不曾
來過。
閹割的肉身,雖早已化成北京城外一具無人聞問的枯骨,卻是他甩不掉的恥辱印記。
他很想回台灣,卻又害怕回到台灣。
他不知道……若是見到了爹,該怎麼交代別離後的遭遇?
更怕自己的遭遇,會讓父子無顏面對九泉之下,陳家的歷代先人……
他在漳州忍受嘲笑與欺凌,如驚弓之鳥般四處躲藏,捱過了漫長的歲月,直到他終於從其
他鬼的身上,偷偷學會了些法術,才趕緊跟著一個北上的商人,前往杭州。
在杭州的日子,雖然他已經學會了如何使用法術,以消除語言的隔閡,但是,他卻一直孤
零零的。
有了在漳州的前車之鑑,他不敢輕易靠近任何鬼,就怕讓他們知道他的遭遇,又惹來麻煩

杭州的春天,和竹塹一樣,是多雨的時節。綿綿不斷的陰雨,點點滴滴噴濺在身上,都是
針扎也似的痛。但是,他卻時常站在街邊的屋簷下看雨,想著遙遠的竹塹。
現在的竹塹是什麼模樣?
竹塹的風,還是和記憶裡相同的強勁嗎?
三月下旬的媽祖聖誕,城內應該很熱鬧吧?
他與爹永別的那日,在竹塹城吃的麵茶,成了他回憶起來,最後感受到的溫暖。
他在杭州待了一年又一年,看著杭州城經歷了動亂,無數亭臺樓閣頹圮,而後重新拔起一
棟棟的高樓;看著杭州城的男人剪去了辮子,重新蓄起了滿頭的頭髮;看著女人拋去裹腳
布,放了腳,大步走出閨閣。
他再也沒有聽到任何人自稱是「大清之人」,卻在深秋的黃昏,看到許多行人,手上提著
一盞盞寫著「國慶紀念」的燈,沿途高喊著期盼國家萬世千秋的口號(註2)。
他在人群外,看著滿臉喜色的人們,感染不到喜悅,只有濃濃的茫然。
他因為父親是謀逆要犯而遭受極刑,但是,如今「大清」卻不在了。
他是叛國而死的人,死後卻成了亡國的鬼。
大清都不在了,他的家鄉……又變成了什麼模樣?
他突然很想回到台灣。
雖然想回到台灣,但是卻無計可施。他在杭州又待了數十年,終於有一位土地神憐憫他的
遭遇,化成了剪紙師傅,為他牽線,讓他寄附在紙人上,跟著猴寶上了飛機,回到了台灣

從台灣到杭州,他花了很多年;從杭州到台灣,卻快得像是只有一眨眼。
再到竹塹,它已徹底改變了面貌。
他還記得分別之時,爹跟他約定好,十年之後,在東門外的土地廟前在相見。
但是,如今的竹塹東門,已不是當時的東門;兩人分別的土地廟,更是已消失無蹤。
爹也不在了……
即使回到了竹塹,又有什麼意義?
溫俊將軍在他帶著猴寶在大街上倉皇逃避追捕時,好心收留他們,讓他們暫時在廟中躲藏
。溫俊將軍問起他的身世,聽了他的遭遇後,這麼安慰他:「上天既然安排你在此時回到
竹塹,這裡一定有等待著你的因緣。」
他的親人都已經不在,竹塹也不是昔日的竹塹了。
還有誰會等待他?還有誰需要他?
「喵──……」
陳仁保正在兀自出神間,忽聽得一聲貓叫,而後緊接著又是一聲不同的貓叫。
貓叫聲一聲又一聲,此起彼落,像是在互相呼應著,又像是在交流訊息。
陳仁保疑惑的探頭張望。除了陳仁保置身的東門街,圍繞著東門圓環的文化街、府後街、
中正路等其他八個路口,紛紛跑出一隻隻花色不同的貓。
每隻貓身上都泛著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輝,雖然其中不乏身形豐潤的貓,卻都行動矯健。
深夜的東門前,怎會有這麼多貓?
感覺衣擺突然被扯了下,陳仁保吃了一驚,猛地低頭一看,只見一隻橘子色的胖貓,不知
何時悄悄到了他的腳邊,正立起身,咬著他的衣角。
陳仁保失笑,「你怎麼能咬得到我的衣服?」
陳仁保蹲下身,抱住跳上膝頭撒嬌的橘貓,「你不知道我是鬼嗎?怎麼不怕我?」
橘貓不知是不是聽懂了陳仁保的話,搭著陳仁保的肩頭,親暱地蹭了蹭他的臉頰。
身亡之後,不能見陽光,貓身上傳來的溫度,讓陳仁保恍然意識到──
這是他兩百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的溫暖。
一聲震耳的怒叱,平地一聲雷般炸響。
「妖孽,哪裡走──……!」
陳仁保讓無預警入耳的怒叱嚇得渾身一顫,猛地向後跌坐在地。
仰頭看去,一只巨大的銅壺颼的飛過眼前,直墜至距離迎曦門不遠的圓環,轟的一聲落地

陳仁保緊抱著貓圓瞠雙目,驚訝得一時忘了怎麼逃跑。
吃靈魂的壺妖!
註1 參與林爽文叛變之人的親屬,當日稱為「犯屬」、「賊眷」。參與林爽文叛變之人,
在清軍平亂之後的情況,參考陳孔立〈1815年台灣太監林表之死〉。
註2 民國初年的國慶,杭州學界大舉慶祝,人人提著燈到街上高呼國家萬歲,出自夏丏尊
回憶光復之事的文章。
作者: chemtcwu (chemtcwu)   2018-05-27 23:34:00
頭推
作者: ellemichelle (謝謝你愛我)   2018-05-27 23:41:00
好好看,但也好心疼阿保啊~QQ
作者: sbkm (浮光掠影)   2018-05-29 15:35:00
推推
作者: jimmy820127   2018-05-29 20:29:00
推推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