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加護病房，遠遠，馮初已見到一名正背倚著牆而坐，身著長裙
的少婦。少婦垮著背的身影，透著濃重的疲倦，她一手抓著披覆在肩
頭的厚外套，低頭對著腿上的手機不知道說些什麼，不時抬手抹臉。
少婦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旋即匆匆站起身，「醫生！」
雲東一臉驚訝，「李太太，妳怎麼還在這裡？」
「我……我擔心小孩，回家後怎麼都睡不著，我老公回公司加班，
我自己一個人滿腦子胡思亂想，越想越害怕，就跑來醫院了。」李太
太紅著眼眶，哽咽地說：「就算沒辦法待在病房裡，我坐在這裡，能
離孩子近點也好……」
馮初在兩人談話間，逕自走到病房的玻璃窗前，向著加護病房中張
望。
雖然加護病房中陳列著不少張病床，但是，昏迷不醒的孩子，就在
靠近玻璃窗的第二張病床上。馮初一眼就瞧見了。
即使孩子臉上正戴著的呼吸器，遮住了他大半張臉，但是，馮初還
是從孩子的身形與身上穿著的衣褲，瞬間認出了眼前的孩子。
馮初圓瞪大眼，脫口驚喊：「竟然是猴寶！」
聽見馮初的低呼，少婦猛然轉過頭，又驚又疑的打量著馮初，「你…
…認識我的孩子？」
對上少婦驚疑不定的注視，馮初定了定神，緊急編了個小謊，「我
叫馮初，是間小書店的老闆。我曾經送過幾次書去安親班，所以認得
幾個孩子。」馮初朝少婦露出個表示友善的笑容，而後又趕緊補了句：
「我來找朋友，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見到認識的孩子……猴寶怎麼了？
」
少婦緊繃的表情鬆懈後，瞬間又陷入了原本的愁雲慘霧，「他前天
傍晚在安親班玩時，突然昏倒了。安親班老師立刻叫了救護車，同時
打電話給我，我趕到醫院時，孩子就是這樣了……我也想知道到底怎
麼了……」
馮初聽著少婦哽咽的泣訴，又是心酸又是愧疚。
若是昨晚他沒有冒失地阻攔阿爾，也許猴寶現在已經清醒了。
不知道何時能找到長辮男孩，若是來不及讓猴寶的生魂在時間內回
到他的身體，猴寶就再也不能醒了。
想起一條孩子的性命，很可能斷送在自己莽撞的舉止裡，馮初幾乎
直不起背脊，更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傷心至極的母親。
「我……」馮初想說些話安慰少婦，但是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能說些什麼。
明知孩子此刻還昏迷不醒，是自己促成，雖然是無心之失。
除了道歉，不管說什麼，馮初都覺得虛偽，但是，卻唯獨只有道歉，
是他斷然不能說的。
馮初活了二十幾個年頭，雖不算太長，卻已足夠讓他明白──這個
世界上，有太多人都只相信眼見為憑，即使明明知道肉眼可見，是非
常稀少且有限。
雲東在旁邊瞧出了馮初神色有些不對勁，雖然不知何故，還是趕緊
插話：「李太太，雖然我知道孩子正在昏迷，家長很難放下心，但是
孩子何時會醒，誰都不知道，妳若是一直不休息，會跟著病倒的。妳
還是趕緊回家休息，明天再來吧！有狀況，醫院會通知妳的！」
李太太臉上浮現了幾分動搖之色，卻還在躊躇，「但是……」
察覺了她的動搖，雲東趕緊加把勁勸說：「妳徹夜待在醫院裡，妳
丈夫能將照顧孩子的責任丟給妳一人承擔，他自己安心入睡嗎？想必
也會趕到醫院來吧！可是他明天還要工作，不是嗎？」
李太太想了想，點了點頭，抹去臉上的淚，「我明早再來醫院看孩
子……猴寶就拜託醫生了。」
「沒什麼，我只是盡力做該做的事而已。妳快回家吧！」
目送李太太的身影前行，一等她轉過廊角，雲東立刻問道：「猴寶
的狀況，你知道些什麼嗎？」
馮初原本不想多說，一心只想著趕緊去找阿爾，但是眼見雲東為了
病人著急不已，若是他不交代些什麼就走，雲東今晚恐怕也是無法入
睡了。
馮初心裡覺得不忍，遲疑了下，還是將找阿爾的事暫且按下，先向
雲東好好解釋箇中情況，「昨晚，我跟阿爾在街上遇到了兩個孩子，
一個孩子梳著長辮子，是已經死去兩百多年的小孩；一個就是猴寶……
」
雲東聚精會神的聽著馮初將昨晚發生的事細訴了一次，皺緊眉心，
喃喃道：「這麼說起來……猴寶是因為靈魂脫離肉身，所以才會突然
昏倒。那些同樣沒有特殊疾病卻突然昏厥而後死去的孩子們……難道
也是靈魂離體的緣故？」
馮初在一旁聽著雲東釐清頭緒喃喃自語跟著一起思索，聽到這裡，
猛地瞠眼看向雲東，擊掌叫道：「所以他們很可能是被能奪走靈魂的
鬼或妖怪襲擊了？原來是這樣！難怪沒有任何致命外傷和疾病！」
「奪走靈魂的鬼或妖怪？」雲東喃喃複述，露出不知道該不該笑神
情，難以置信的說：「你是說金銀兄弟嗎？」
突然入耳的名字，讓馮初怔了怔，「金銀兄弟？」
「《西遊記》裡不是有金角銀角兩個結拜為兄弟的妖怪嗎？他們拿
著太上老君的紫金葫蘆衝著人叫名字，只要聽到名字的人應聲，就能
把那個人吸進葫蘆裡。不過……他們是把整個人都吸進葫蘆裡了，不
是只取走了魂魄，又不太相似……」雲東推了下眼鏡，掩飾尷尬的笑
了笑，「抱歉，我一時胡思亂想，就說了很荒唐的話……」
馮初連連搖手，「不、不不！我覺得挺有意思！」馮初托著下巴，
認真思忖著，「攻擊這些孩子們的，會是拿著葫蘆對著人叫喚名字的
妖怪嗎？但是，土地神祂們應該不至於見不到妖怪才是……究竟是怎
麼做的……」
雲東在一旁沉默的聽著，冷不防插了句話，「如果是回聲呢？」
「回聲？」
「這棟樓因為建築物設計的關係，如果有人在剛才我們經過的電梯
口大聲說話，我們兩個雖然看不到說話的人，卻可以清楚聽到聲音。」
雲東比劃著解釋，「聲音是一種行進波，遇到障礙物的時候會反射，
而它的發音體和聲音的反射面，必須有一定的距離。如果不是一開始
就知道發音體所在的位置，很可能是看不到它的。」
很久沒有跟物理打交道的馮初，豎起耳朵，像是在準備考試的學生
般，一字也不敢漏的仔細聽著雲東的解釋，「如果是隔一段距離……
那應該只有阿爾能準確知道它在哪裡了。」
「但是距離太遠，就聽不到聲音了。你的朋友也得先知道妖怪……
或是鬼……我們姑且稱之為『兇手』吧！你的朋友必須先知道兇手想
對誰下手，才能置身在聽得到聲音的範圍裡。雖然不知道兇手是什麼，
但是人有習慣，鬼怪或許也可能有他們的習慣？」
「他們也有自己的習慣。」
「既然如此，我們從之前遇害的孩子身上，很可能可以找到預測鬼
怪下手對象的方法。」雲東扳著手指數給馮初看，「你剛才說土地神
那邊的記錄，不算猴寶，一共有六個孩子已經突然走了，不算這兩日，
此前送來急診室的孩子共兩個……有四個孩子在距離這裡不算太近的
地方……」
「等、等！」馮初急急忙忙低叫著打岔雲東的低語，「你剛才說不
算這兩日？這兩日有很多出事的孩子嗎？」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不算猴寶，還有三個孩子送到急診室……而
且他們已經走了。」想著短短一日內接連失去性命的孩子，雲東一時
無語。
馮初聽得一愣，欲言又止地說：「是我的錯覺嗎？我怎麼覺得……
案子發生的速度變快了？」
感覺好像觸碰到了關鍵的點，雲東推了下眼鏡，強自振作精神，「
最初的案子是何時發生的？」
「土地神沒有說……」馮初蹙緊眉仔細回想，「但是祂說這些案子
是在超過四天前發生的……所以，在猴寶之前的六個孩子，至少是在
五天裡分別發生意外，但是從昨晚到現在，卻有三個孩子走了……」
雲東敏銳的追問：「以你的經驗判斷，鬼怪如果突然加快了速度……
很可能是什麼原因？」
馮初一臉茫然，「我也是第一次遇見……」馮初定了定神，「不過
凌子猶應該知道！」
「你那個寫作靈異小說的朋友？」
「對！」馮初匆匆忙忙掏出手機，著急的等了幾秒，電話剛一接通，
也不管接電話的人還沒有應聲，就忙著把新竹發生的事一股腦兒的倒
給電話那頭的人。
聽了馮初的轉述，凌子猶不等馮初提問，先一步提出看法：「鬼或
妖怪縮短奪走人命的時間間隔，很可能的原因，是他們可能受到傷害
需要養份，或是法力提升，所以可以更為頻繁地活動。」
「你是說鬼怪變強了！」馮初不能置信的驚叫。
「吵死了。」凌子猶明顯透露出不悅的低語一傳進耳裡，馮初反射
性道歉。
「對不起！」
雲東在一旁聽得先是一怔，忍不住悶笑了聲。
馮初這才想起正等著消息的雲東，趕緊說：「凌子猶，我開擴音。」
馮初剛按下擴音鍵，凌子猶就再度開口，「那些孩子發生意外的時
間點，發生變化了吧？」凌子猶的話雖是疑問句，語氣卻相當篤定。
雲東仔細想了想，「之前送進醫院的兩個孩子，都是在黃昏或是晚
上突然昏厥……這兩天走了的三個孩子，一個是昨天深夜，兩個是清
晨……」
「日落以後，陽氣衰微，不管兇手是鬼或是妖怪，它原本無法在日
落前活動，現在卻能夠在日落前活動，顯然它奪走這些孩子的魂魄，
是作為養份使用了。」
「養份……」馮初的臉色一瞬間泛出青白，「你是說……它吃了他
們？」
「不無可能。」
馮初一時無話。
雲東繼續往下推敲，「這兩天受害的孩子突然變多了，而且集中在
醫院的附近。兇手為什麼會密集在醫院附近……」說不出已到喉頭的
「獵食」二字，雲東停頓了下，才順利說出未完的話：「犯案？」
「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吸引了鬼怪的注意，但是，應該有某種因素，
才讓它徘徊在醫院附近。」
雲東懷抱著期望問道：「有辦法知道是什麼因素嗎？」
「必須有更多線索。」
雲東剛覺得心裡一沉，就聽見凌子猶說：「但是既然有某種因素吸
引它徘徊在醫院附近，除非那個因素消失了，不然，它不會輕易離開。
」
想著緊鄰醫院的住宅區，雲東頓時覺得遍體發寒，「你是說它會一
直徘徊在醫院附近？」
凌子猶沒有回答雲東的問題，只是自顧自的說：「猴寶的身體既然
在醫院裡，長辮男孩若不想害他喪命，今晚必定會帶著猴寶到醫院。
而且如果長辮男孩沒有加害猴寶的意圖，不會無緣無故讓猴寶靈魂出
竅……猴寶也許是攝魂為食的鬼怪沒有順利吃掉魂魄的孩子……好好
守著猴寶，我相信一定能找到些線索。」
聽見猴寶，馮初趕緊問道：「猴寶還剩多久的時間？」
「現在是七點多……最遲在天明前，靈魂一定得歸位，不然他就算
能保住一條命，也不會醒了。」
馮初倒抽了口氣。
「你怎麼這個時間還在醫院？」
讓凌子猶的話拉回神，馮初在心裡暗叫了聲「糟糕」，擦了把冷汗，
「我不放心我媽，也擔心猴寶，所以才留在醫院裡。」
凌子猶果然沉默了半晌，才冷冷丟出一句：「別給阿爾添麻煩！」
就切斷了電話。
「趕稿時把汽油當水喝了嗎？嘖！」馮初咕噥著收起手機。
雲東勉強平復聽見凌子猶的話後，一瞬間盪到谷底的心情，剛回過
神，就見馮初神情有些鬱悶的樣子，連忙問道：「怎麼了？」
不想讓雲東擔心，馮初衝著雲東故意扯高嘴角燦爛一笑，「沒什麼，
我惹他生氣也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
雲東看著馮初耍無賴的樣子，暗感好笑，「能有個怎麼吵架都不會
絕交的朋友，很令人羨慕。」
「那是因為像我這麼好用的僕人，他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第二個了！」
馮初玩笑的自嘲了句，旋即正色道：「我先回飯店去收拾行李，今晚
我就在加護病房外守株待兔！我就不相信堵不到人……不對，是堵不
到鬼！」
雲東皺緊眉心，「我晚點就得上班了，這麼臨時想找同事代班，應
該找不到……」
馮初拍了拍雲東的肩膀，「守株待兔這種小事就交給我吧！若是猴
寶有什麼狀況需要幫忙，我一定會立刻找你求救！放心……呃，說放
心好像怪怪的……」
雲東原本心情凝重，讓馮初自我吐槽的話，逗得忍不住一笑。
見雲東已讓他說動，馮初連忙順勢說：「那我們就此暫別，分頭行
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