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雲東以後，馮初搭上前往城隍廟的公車，在城隍廟附近的站牌
下了車，先走到林桂蘭開設的金香舖前，打開一樓店面旁，二樓以上
樓層通道的大門門鎖，關上門，逕直上了二樓，依循著記憶，從數間
套房裡找到林桂蘭租住的套房，開門進屋。
馮初將整袋的餅提到牆邊的置物櫃前放下，意外見到置物櫃上擺放
著兩個立起的相框，一個裝著他和母親的合照，一個是母親和異母妹
妹馮曉瑩的合照。
馮初抽了張面紙，一面擦著臉，一面拿起相框，仔細看著相片。相
片拍攝的地方，是個小餐廳，馮曉瑩笑得開心的挽著林桂蘭的手，桌
上放著個插著1和8兩個數字的蛋糕。
十八？
林桂蘭早就超過十八歲，而馮曉瑩則尚未滿十八歲。
馮初突然想起，母親不只一次提過，他卻一直未曾放進心底的事─
─異母妹妹的出生月日，和母親只相差了三天。
所以她專程從台北跑來新竹找母親一起慶生？
馮初不由得納悶。
馮曉瑩究竟是在想什麼，才會跑去和父親的前妻一起慶生？
馮初將相框放回置物櫃上，解開另個袋子的結，拿出買給母親的衣
服，打開衣櫃，正打算將衣服掛上，不意見到衣櫃的一隅，吊掛著數
件看起來相當少女風的洋裝和長版外套。
馮初只看了眼，就收回視線，將應該吊掛的衣物一一掛上桿子，而
後打開抽屜，打算將不需吊掛的衣服放進抽屜中，卻又見到數件綴著
蕾絲的上衣，整齊的疊放在抽屜裡。
看起來馮曉瑩似乎挺常到此借住。
馮初記得父親和再婚的妻子除了馮曉瑩這個女兒之外，尚有比她小
一歲的一個兒子，和另一個比馮曉瑩小了小三歲的女兒。
馮初驀地想起上次見到馮曉瑩時，兩人在書店裡的對話。
──妳跟朋友跑到台中過夜，還不只一個晚上，妳媽知道嗎？
──我媽才不會管我呢！她忙得很，只要我的成績能維持在第一名，
我想做什麼，她都不會管我！
當時他只覺得異母妹妹驕縱得很，一句話也不想再和她多說。
眼下回想，卻覺得馮曉瑩當時表現得滿不在乎的樣子，不過是逞強
罷了。
她其實非常渴望母親的關愛，只是不願意承認。
馮初當了林桂蘭二十幾年的孩子，熟知母親的性子，即使馮曉瑩不
是林桂蘭的孩子，甚至是前夫跟再娶的妻子的孩子，但是若是林桂蘭
覺得馮曉瑩是個需要照顧的孩子，只要馮曉瑩願意好好喊她一聲「阿
姨」，心軟的林桂蘭就無法袖手不理。
就像她當初毫不猶豫的接手打理凌子猶的生活瑣事一般。
馮曉瑩讀的學校是台北成績頂尖的女中，學業壓力繁重，她又是性
格頗要強的人，自然是不甘願在成績表現上落後於人，卻在聽說林桂
蘭生病之事後，立刻央求馮亭君幫她請假，跟著跑到新竹來探視林桂
蘭。
她應該是真的關心林桂蘭。
思及此，馮初在心底暗嘆了口氣。
＊＊＊
鎖上門，走到金香舖前的騎樓，馮初抬頭往外看，雨勢比稍早又大
了許多。
天色濛濛的灰，明明是下午一點多，卻看似即將入夜。
入夜……
馮曉瑩不可能明天還請假，況且馮亭君也還有工作要處理，兩人應
該不會在新竹待太久。
到廟前吃點東西，再到廟裡走走，在此消磨個一小時，再前往醫院
時，馮亭君與馮曉瑩應該已離開，可避免再次打照面的尷尬。
打定主意，馮初大步穿越馬路，匆匆走進了城隍廟前的市集，在靠
近廟埕的攤子迅速吃了碗四神湯和一份紅糟肉圓墊胃，才走進城隍廟。
跨過城隍廟的門檻，市集裡的人聲，都拋在背後，廟裡一片安靜。
今天是上班日，又受到颱風的影響，城隍廟中難得幾乎看不到其他
香客。幾次前來，都覺得廟小而擁擠，現下廟裡少有香客，突然覺得
它一下子空闊了起來。
城隍廟不大，馮初穿過細長的廊道，四處轉著一一上了香後，就在
彌勒殿前的椅子坐下。
雨聲嘩啦，將廟外的人聲徹底阻絕，簷上飛瀉而下的冷雨，在眼前
織成一層煙霧般的白色屏障。雖然明明正置身在人車穿梭不已的市區，
馮初卻恍然有如在深山密林之中的錯覺。
衣袋裡的手機輕震了震。
馮初拿出一看，是林桂蘭在等候檢查的空檔傳來訊息，問他在哪裡，
又問他晚餐前會不會回醫院。
雖然林桂蘭沒有明言，但是馮初知道，她的意思是想問他願不願意
和馮亭君一起吃頓晚飯。
他知道母親一直希望能拉近他們父子的距離。
離婚，是林桂蘭與馮亭君兩人的共識，沒有誰對不起誰的問題，也
不是誰拋下誰。
這些他都知道。
但是，馮初還是無法就這麼當做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一般，若無其事
的去見馮亭君。
即使馮亭君沒有對不起林桂蘭，也不曾有過拋棄兒子的想法，但是
馮初卻跨不過心裡長久豎立的檻。
他始終覺得父親是不要他的。
即使他心裡更清楚，馮亭君與他這些年的疏離，是因為他將馮亭君
拒之於門外。
馮初一再看著螢幕上的文字訊息，想回覆，卻又覺得有些不情願，
想了半晌，還是無法迫使自己回覆，只是心煩的將手機塞回衣袋。
廟裡不知何時已沒有其他香客。
大雨不斷飛洩，在廊道間迴盪，密密交疊的雨聲，與獨自一人的孤
絕感，都令馮初感到從心底深處萌生，直竄四肢百骸的冰冷。
他不知道為何每次母親催著他去見父親時，總讓他覺得份外的……
委屈。
就像是孩提時打架，明明應該要站在他這邊的同伴，卻跑到了對手
那邊的感覺。
他記得中學的那些年，每當林桂蘭想催他去台北時，他總是打電話
給凌子猶，什麼也不多說，就是一句：「我去你家。」
凌子猶一次也不曾多問，只是用聽著很冷淡的聲音應了聲。
到了凌家後，凌子猶的雙親若是都不在，凌子猶也不會特別招呼他，
就是開了門，讓馮初自己上了樓，而後又窩回書桌前讀書。
馮初就在凌子猶的房裡找個地方待著，或是讀自己帶去的書，或是
坐在凌子猶的背後，自顧自的說個不停，聽凌子猶有一搭沒一搭的偶
爾回他一兩句。
凌子猶從來沒有好好說過什麼安慰他的話，他卻覺得心裡的委屈，
沖淡了許多。
不僅林桂蘭和馮亭君搞不懂馮初想要什麼，甚至，馮初也摸不清自
己要的到底是什麼。
馮初常覺得他與父親之間，橫亙著一條路，而他就蒙著眼，站在路
上。
無論停留在原地，或是強自盲目往前進，都是艱難。
「介意分半張椅子給我嗎？」
突然傳入耳中的問話，溫潤的男中音幾乎讓雨聲徹底吞噬，馮初又
正想得出神，雖然一字不漏的聽了，卻怔了片刻，才意識到有人在跟
他說話。
馮初回過神，只見一名穿著警察制服，看起來年近三十歲的男人，
正微彎身看著他，等著他回答，馮初耳廓有些發熱，趕緊往椅子的邊
緣又挪了些，「對不起，我剛剛恍神了……請坐。」
男人笑了笑，露出右頰上細小的梨渦，看起來年紀似乎又比馮初方
才預估的更小了些，但是眼尾卻有幾道深深的笑紋，透著掩不住的滄
桑。
「打擾了。」
男人在椅子的另一端坐下，抬頭看著廊外的大雨，「我剛下班，正
好路過附近，所以想來廟裡上個香再走，但是雨實在太大了，進了廟
後，就不太想出去了。」
「下大雨時真的讓人不想在外走動。」馮初附和。
「你是住這附近的人嗎？」
「我從台中來的。」
「來新竹玩？」
雖然男人只是隨口一問，即使不照實回答也無妨，但是馮初還是說：
「我來看我媽，她身體有些狀況。」
「還好嗎？」
「她看起來還很有精神，應該只是些小毛病。」馮初看著男人身上
的警察制服，想起新竹近日接連發生的兒童死亡事件，試探的問道：
「最近新竹好像不太安寧？」
男人看了看馮初，沉默了下，才說：「實際的情況……比新聞報導
的嚴重些。」
馮初雖然昨晚已從土地神口中聽說了實際的死亡人數，但是另個世
界的事難以向陌生人解釋，只好裝做不知道的樣子，「你是說不只四
個孩子突然猝死？」
男人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神情凝重的說：「雖然那些孩子的死因都
查不出人為的痕跡，但是同事們心裡都很難過……所以我才到城隍廟
裡來一趟。」男人露出一抹苦笑，「雖然我當警察已快十年，見過的
古怪案子也不算少，但是這次的事件……真的很奇怪，那些孩子都沒
有特殊疾病，也沒有明顯外傷，卻突然死了。」
「我稍早跟急診室的醫生聊起過，他也覺得那些孩子死得很離奇。」
「他有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男人一臉期待的看著馮初。
馮初搖了搖頭，「沒有，雖然他覺得不太對勁。」
失望在男人臉上一閃而過，男人驀地止了話，看著廊外略出神了片
刻，才從衣袋裡掏出張名片，遞給馮初，「如果醫生有發現些什麼異
常，請他一定要跟我聯絡，不管是打手機給我，或是打到派出所找我
都可以。」
「鄭漢舉……」馮初接過名片，看了眼名片上的名字，而後看向職
稱，瞬間揚高雙眉，一臉驚訝，「你這麼年輕就是派出所所長啦？」
「還有比我更年輕的所長。」鄭漢舉玩笑的補了句，「我已經算老
了。」
馮初揚高雙眉，「怎麼會！你看起來……頂多才二十七或二十八歲
吧？」
鄭漢舉笑彎了雙眼，「謝謝你，聽你這麼說，我都覺得自己好像真
的年輕了五、六歲。」
「我是說真的，你看起來真的不像已經有三十歲了。」馮初玩笑的
補了句，「你的女朋友應該花了不少錢在保養品上！」
鄭漢舉原本明亮的笑容瞬間黯淡，「……我的妻子在幾年前因為意
外墜橋走了。」
驚覺踩到了地雷話題，馮初匆匆說：「對不起！」
「沒關係，你不用跟我道歉，都是往事了。」鄭漢舉拍了拍馮初的
肩頭，嘆了口氣，「況且……也許走了對她而言比較好，至少她終於
可以脫離痛苦了。」
「方便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自從我們的兒子去世後，她就再也不曾笑過了。」
馮初欲言又止，「你的孩子……」
「有人在托兒所縱火，燒死了六個孩子，他是其中一個。」
鄭漢舉神情冷靜，語氣平淡的陳述，馮初卻聽著覺得份外揪心。
「縱火！太殘忍了……」馮初遲疑的問：「犯人……抓到了嗎？」
鄭漢舉點了點頭，「雖然犯人抓到了，但是孩子卻永遠走了，我和
妻子更是可能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