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清晨，大員海面還籠罩在一片海霧朦朧，海灣對岸的熱蘭遮城傳出了精神抖擻
的鼓號樂響，一隊有兩百四十人的火槍兵，穿著隆重高貴的荷蘭軍服，全副武裝在
進行曲的鼓點聲中，登上了一艘武裝輕便貨船與幾艘舢舨船，一行人便趁著破曉前
的夜幕低垂，往北航行，穿越海浪登上了北線尾沙洲。
這北線尾沙洲就位在進出大員的兩條水道中間，是一條狹長形的沙洲，往北一直走
約十公里就是鹿耳門。沙洲上滿是高低起伏的沙丘，還有幾間被燒毀的漁村，這裡
在過去是漁民出海捕魚的停靠站，如今卻是決定台灣未來命運的決戰場。
率先登陸上岸的是拔鬼仔，這位因兒子被馬刀砍掉手臂，此刻心中充滿仇恨的大員
最高軍事指揮官，在白霧籠罩的沙洲上，看著軍容壯盛槍口發亮的荷蘭子弟兵，不
禁意氣風發大聲訓話道：「我勇敢高貴的荷蘭皇家軍士們，你們聽好了！我在這片
殖民土地上，已經待超過二十多年，我深刻了解這東方的土地，還有這些被殖民的
中國人！他們全都像是螞蟻般不堪一擊！
十年前，也是在這裡，有一個叫郭懷一的農民，率領著五六千個中國人，揮舞著旗
幟、拿著鋤頭鐵鏟，企圖想要趕走我們，佔領整個大員。他們攻進赤崁城，抓走了
幾個荷蘭人，接著便露出他們兇殘的本性，剁掉荷蘭人的鼻子與耳朵，還把砍下來
的頭高高插在竹竿上。面對這些數千個暴民，我們只派出一百二十名勇敢的火槍兵
，就把他們像是秋天的落葉全掃到地獄的水溝去。而我們的士兵一個人也沒受傷，
大家帶著反抗者的頭顱，凱旋回熱蘭遮城！
如今，我可以跟你們保證，這段歷史即將要重演！我們有精良的火槍，與兩百四十
名比當時還多，且受過嚴格訓練的士兵；面對的卻是比當時還少的中國軍隊！他們
都是未開化的原始人，還在用馬刀、弓箭與長矛在戰鬥。你們要記住我說的話，中
國人都是膽小鬼、娘娘腔，他們一聽到火槍的爆炸聲就會嚇得發抖，只要雙方一交
鋒，幾個站在前排的中國人倒地後，後面就會像崩塌的土牆整個潰散。所以，現在
是你們建立功勳的大好機會，提起你們的槍，毫不留情地往中國人頭上打去，讓這
些異教徒畏懼上帝的震怒，這片大員土地是荷蘭皇家最漂亮的地毯，誰都別想走進
來佔有她！」
衆將士一聽群情激憤又熱血沸騰，高喊「吾皇萬歲」之聲不絕於耳，拔鬼仔見眾志
成城，於是便一聲令下，踏著行軍的步伐要往敵人的所在開拔。
他們先繞經沙丘，經過一片密密麻麻比人還高的林投樹，荷蘭人稱呼他們叫鳳梨樹
，因為樹葉的形狀很像鳳梨頭。這支軍隊行走在狹長的沙洲，他們可以窺見右方是
寬闊的大員灣，幾艘護衛他們的戰船都架滿了火槍與火砲，隨時準備做海上的火力
支援，給敵人出奇不意的迎頭痛擊。左方則是看不到盡頭的台灣海峽，三艘大型武
裝軍艦，正緩緩航向一支中式帆船艦隊，看來海上的決戰也蓄勢待發。
他們又經過了更多的沙丘，終於走出了密如雨林的林投樹，眼前是一片平坦廣闊的
沙地，正是適合火槍兵以排射法交戰的地形，而他們也看到了，在這片平地的盡頭
，正是敵軍的陣營。高舉著五顏六色各種不同形式旗幟，陽光下頭戴閃亮頭盔的士
兵，彷彿是一片閃耀著粼粼波浪的大海，無窮無盡。敵人開始列隊，踩著有紀律的
鐵蹄步伐，遠遠朝他們一步一步走來………
拔鬼仔雖然意識到這是一支打過仗，跟滿州人交過手，無時無刻都在戰鬥的隊伍，
但他仍自信最終能獲得勝利女神的垂青。
他趕緊下令軍隊散開，以荷蘭人享譽歐洲的「排槍射擊陣形」應戰，一連數排的火
槍兵第一排蹲射、第二排立射、第三排準備、第四排支援，依序一字排開，組成了
密密麻麻的火網，企圖以不間斷的連續射擊，達到像機關槍掃射的震攝戰果。眼看
所有火槍兵都已經就戰鬥位置，就等敵人走到射程內。
突然，就在這緊張對峙的關鍵時刻，兩聲驚天動地的砲響，從熱蘭遮城中爆發出來
，所有荷蘭士兵都像心臟要跳出來似地轉頭看發生了什麼事，只見城堡上旗杆的戰
旗升了又降，這是要軍隊回頭的信號！
但是，拔鬼仔拒絕了！
他知道他現在的狀況正好，軍隊的士氣正高昂，而且他兒子的仇不能不報！要他在
大敵當前，自己卻像縮頭烏龜一樣地無功而返，他怎麼樣都做不到！於是，他無視
大員長官揆一要他回防的要求，繼續下命令要士兵堅守射擊位置，誰也不准擅自脫
逃！
終於，那兩聲砲響，像是為敵軍揭開序幕，他們越來越看清楚他們的敵人了！
立在眼前的鄭成功軍隊像是一大塊移動的鐵板，亮晃晃成千上百的士兵，頭戴鉚釘
打造的鋼盔，身穿垂至膝蓋的鐵甲，手持尖如銀叉的長矛，尖端繫了紅色的三角旗
，遠看像是一片血紅的密林，個個神色沉著剛毅，踏著鏗鏘的步伐向敵人走來。而
且行伍中到處是大旗，繡有獅虎龍獸的大旗，讓這龐大的部隊像是一支移動的艦隊
，更顯聲威浩大。荷蘭人也注意到了，在隊伍的後方與一旁，都有騎馬揮劍的軍官
，其中一人的馬鞍上一邊是大刀，一邊插了一支超大的旗幟，寫了一串粗體毛筆字
，他們永遠不會明白那是什麼意思：「軍前不用命者斬，臨陣退縮者斬」！
然後鄭成功的軍隊走到剛好超出射程範圍的距離外，就停下腳步了，像是一塊大鐵
塊被放置在土地上。一些荷蘭年輕的火槍兵，或許一時被這龐大的鐵甲方陣給震住
，但很快地他們就發現這支軍隊的陣仗，古老地像傳說中的羅馬軍隊，長官拔鬼仔
說得沒錯：「長矛、弓箭、刀槍，他們竟然還在使用這種原始的武器？」
此時，荷蘭部隊的軍鼓猛敲，這是要部隊前進的信號，在長官一聲令下，兩百四十
名火槍兵移動前進，好讓敵軍進入射程範圍。
忽然中國軍官也下達軍令了，一聲中氣十足地大喊，鐵甲方陣就像變魔術般，五十
把大型「鳥銃」瞬間從方陣中的各處冒出來。
荷蘭軍隊沒料到中國軍竟然還留有一手？但這一切同樣被一直用千里鏡觀察鄭軍動
向的荷蘭護衛船發現，頓時突然開火，將鉛彈與榴砲朝著鄭軍的方陣猛轟，當場鐵
甲方陣多了好幾處窟窿。但煙硝散盡後，鄭軍的方陣不但沒被衝散，而且窟窿處立
刻有軍士遞補，讓整個陣型完好如初，而士兵依舊個個聞風不動！
拔鬼仔見了大驚，這般無視砲火的威脅，反而更激起他的怒意，眼見火槍兵已來到
有效射程範圍內，當場下令開火：「瞄準、射擊！」、「第一排退陣填彈」、「第
二排上前射擊」。
頓時戰場上火槍聲像是奔騰的火馬，迅速往敵人方陣中直衝爆炸，但一陣鋪天蓋地
像海嘯般的聲響，立刻掩蓋住火槍聲，那是上千名鄭軍發出的沸騰怒吼：「殺！」
兩軍衝撞了！
拔鬼仔雖然感覺這殺聲快震破他的耳膜，但依舊鎮定指揮道：「第三排上前射擊！
」忽然，他感覺這殺聲竟在平原中激起了回音，因為就在他的身後，另一股更猛烈
的殺聲直撲而來，他一回頭，只見上百名穿著重鎧甲、盾牌頭盔與面具都畫上猛虎
，手持寶劍鋼刀的鐵人，從鳳梨樹的密林中殺出。他們是鄭成功的「鐵人軍團」，
只有能提三百斤石獅繞行、與手持三十斤利劍比劃得勝的人，才有可能被獲選，而
且還要經過重重考驗與磨練，簡直就是那時代的「海軍陸戰隊」！
儘管拔鬼仔趕緊命令隊伍中的最後一排，轉身射擊，但這支素以紀律聞名的火槍隊
，原本嚴謹的排射陣型，在兩方夾殺中瞬間崩潰！有的拋下火槍轉身逃命，卻立刻
被衝殺的馬刀給砍成兩半；有的趕緊跳進海裡，想要游到庇護的護衛船上，但不是
被長矛刺死，就是被弓箭射死，甚至是互相推擠而被踩死或溺死。
拔鬼仔眼見大勢已去，但仍繼續率領著殘部開槍戰鬥，此時一個急殺到眼前的鐵衛
，面具中露出了火爆的雙眼，說時遲那時快，忽然舉劍就往拔鬼仔的心口一刺，只
見拔鬼仔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低頭看著利劍，接著整個人跪在那人面前，頭微微
一轉，正好看向熱蘭遮城上被降下的戰旗，瞬間，他忽然明白了……
那鐵人接著拔出寶劍，血瞬間從血槽飛濺到面具上，他將劍插在地，揮起身後大刀
，一刀就往拔鬼仔頭上砍去！此時，另一個鐵衛在砍殺幾個火槍兵後來到那人身旁
，脫下面具露出一口大鬍子說道：「尹老弟，你這一刀可值錢了，他是紅毛軍頭！」
鐵人也脫下面具，淬了一口地上的屍身說道：「我昨天就說我要第一個殺他，砍他
的紅毛豬頭，為那些起義兄弟報仇！」說話之人，正是天地會後五房長堂青木堂香
主尹嶽成。
「哈哈，說到做到，果然是好漢一條！」說罷，他轉頭看看平原與海岸上，血肉模
糊載浮載沉的荷軍屍體，並抹去刀上的血漬說道：「看來那土人沒騙咱們，紅毛果
然想派出精銳來襲擊我軍，只是全被我們收拾了！哈哈哈……」
平原之外，這血腥的一幕，全被收攝進兩支千里鏡內。一支在熱蘭遮城的長官房內
，揆一看著忠誠的好友拔鬼仔戰死，熟悉的大員土壤瞬間變成屠宰場，不禁難過到
無法呼吸，雙眼流下淚來。
另一支千里鏡則距離鄭軍部隊不遠，現場指揮官宣毅前鎮陳澤，這位身經百戰的將
領，看著千里鏡內的戰果，很是滿意地點頭微笑。此時他放下千里鏡，拱手對身旁
的參軍陳永華說道：「參軍果然神機妙算，料到紅毛軍會出兵北線尾沙洲，早一步
埋伏鐵人兵於船上，待他們身陷沙洲後再尾隨其後，首尾夾殺！此次出師大捷，末
將深感佩服！」
就見陳近南笑而不語，站在沙丘上登高眺望，看著大員灣彼岸的普羅民遮城，掛心
阿弦潛進城中救人一事，是否也同樣順利？
待續........
對北線尾戰記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http://www.twmemory.org/?p=7129
北線尾沙洲大概就是在今台南四草一帶。以前常去那探險，深夜還曾經跟閨蜜去那
海邊觀潮，唉，青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