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封神之島(二)失根 第二章1往北

作者: chiyue (七樂)   2017-10-21 21:37:07
下午四點多的台中火車站,雖不是最擁擠的時段,但是月台上候車
的人群,一眼望去仍是難以計數。
馮初雙手各自提著沉甸甸的一個大袋子,一袋裝的是準備給林桂蘭
的衣裳,一袋裝的是台中著名的地方特產。
林桂蘭過慣了省吃儉用的日子,即使如今的生活已寬裕許多,卻仍
是相當節儉,總是一件舊衣補了再補也捨不得換。馮初幾次買了衣服
給她,總是讓她對著價格又叨念了許久。馮初只得趁著換季時難得的
折扣,揀選幾件衣料較好,平日價格昂貴的衣物,還不忘留了發票一
併裝進袋子。
馮初右手提的大袋子,則塞進了十幾盒打算讓母親分送給鄰居與友
人的老店太陽餅。雖然台中的太陽餅已成了火車站的必售土產,但是
老店太陽餅卻仍只在台中販售。
由於逼近高屏地區,已在近海肆虐的颱風燦都影響,台中此刻的天
空不見半點雲氣,明明是已過中秋的時節,空氣中仍充斥著令人難耐
的炎熱暑氣。
馮初小心翼翼的護著不能碰撞的行李,跟著排隊等候的人群,上了
火車,在擁擠的過道上花了半晌,才找到了座位。
馮初才剛放下行李,擦去額上滲出的汗水,就聽見不遠處傳來響亮
的哭聲。
馮初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看起來年近三十的少婦,正蹲在座位間狹
窄的空地,努力安撫著在座椅上邊哭邊蹬腳的小男孩。
少婦豎起食指壓在唇上,低聲哄道:「噓,不要再哭了。媽媽跟你
說過,等到了桃園,就帶你去買小車車。」
小男孩聞言,非但沒有安靜下來,反而更為激動的大喊:「妳每次
都騙我!我再也不要跟妳說話!」
聽著小男孩氣鼓鼓的回答,彷彿看到了曾經也像小男孩般耍賴的跟
母親賭氣的自己,馮初不由得莞爾。
林桂蘭在馮初大一升大二的那個暑假,獨自搬到新竹賃屋居住。
林桂蘭的娘家在台中,大部份的親友也都在台中,馮初想不出母親
堅持搬去新竹的理由,追問不出原因,但是又勸阻不了,為此還與林
桂蘭賭氣冷戰了數個月。
──突然說要去新竹,問妳理由又不說,然後就偷偷搬去新竹了。
妳都已經搬去了,還要我說什麼?
他還記得自己在電話裡這麼對母親怒喊。
──你現在都住在學校宿舍,也不太回台中。所以我想說我先安頓
好,再跟你講一聲就好。
林桂蘭囁嚅的解釋,不像是母親對孩子說話的口吻,倒像是做錯事,
忐忑不安的向父母乞求原諒的孩子。
──我不想再跟妳說了,反正妳每次都這樣!
明明馮初當時更想說的是心裡的擔憂,擔憂大半輩子都在台中過生
活,幾乎不曾離開台中的母親,就這麼突然搬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居住,若有什麼意外,連個可以緊急互相照應的朋友都沒有。
但是他卻說不出口。
列車前進著,隱隱聽得見有節奏的軌道磨擦聲響,車外的農田與偶
然路過的人家,透過車窗望去,像是裱了框的畫,又像是記憶偶然
轉過腦海的跑馬燈畫面。
馮初出神的看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景物,想著賭氣不與林桂蘭聯絡,
一遇著假日,也不願意回台中,就跟著室友上山下海到處跑的那段時
光,想著當時用年少輕狂也許還不夠形容的自己,馮初不由得自嘲的
微揚唇角。
大學畢業後回到台中定居,雖然台中到新竹的距離,也不過是火車
不到一個小時半的車程,但是馮初卻仍是甚少前往新竹。即使是幾次
到新竹找林桂蘭,亦往往只待了數個小時就離開。
對馮初而言,只有柳川畔的那棟六樓高的老房子,才是唯一的家。
馮初的許多友人知道這件事,總是取笑馮初是獨自守著回憶,簡直
是化身地縛靈的小老頭子。倒是平日裡說話總是夾槍帶棍,像是不嘲
弄馮初幾句就覺得不暢快的凌子猶,對此不置一詞。
馮初的老家是一層樓僅有兩戶的電梯大樓,開窗就可以見到緊鄰社
區的小公園,以及隔著柳川西路的柳川。日本政府治臺時期曾希望將
台中公園、柳川、火車站等一帶,塑造成具有日本京都風貌的「小京
都」,故而對柳川的河道加以整治,又在柳川的兩畔栽植垂柳。
飄揚著垂柳的河畔,是馮初回憶起童年時,溫柔而美麗的記憶。
不是離別時的楊柳依依,與同伴玩鬧追逐間,不時隨風掃過臉頰的
軟枝,彷彿也不甘寂寞的想加入孩童的遊戲;修長細軟的柳葉,成了
孩子們模仿著母親在端午時包粽子用的竹葉替代品,在孩子們的手裡,
捲成一顆顆骰子大小的柳葉粽子,一顆顆就掛在枝上隨風擺盪。
馮初已不記得是哪個淘氣的玩伴,曾將一條小毛蟲包在柳葉中心,
哄騙著常一起玩耍的小女生拆了粽子,卻還記得女孩震耳的哭聲,與
女孩氣急敗壞的追打,整群的小男生一起嬉笑著倉皇逃命的情景。
馮初兒時的柳川,並不是今日狹窄,散發著難聞的氣味,猶如大城
市的其中一條惡水陰溝的面貌。
未曾經過河道加蓋工程前的柳川,原是一條水面開闊,生氣蓬勃的
河。柳川的水,水質清澈,而且水量雖頗豐,卻不甚湍急,曾經是馮
初與玩伴們嬉遊的好去處。每到黃昏之時,街坊的嬸嬸阿姨們,各自
抱著洗衣盆或是鍋碗出現在街巷,互相吆喝著從橋邊通往河道的樓梯
而下,聚集在河邊,一面搗洗,一面交換著生活的苦樂閒談。孩子們
就趁著母親們忙碌之時,在她們身邊不遠處玩耍追逐。
腳踩著清涼的河水,低頭看著魚群在腳間悠游穿梭而過的情景,馮
初都還清楚記得。
即使柳川邊的居民在河裡洗滌戲水的情景,已隨著柳川河道不當
整治,河槽窄縮後消失了,但是柳川不分日夜的潺潺水聲,仍夾雜在
馮初與玩伴們在柳樹下追逐的笑鬧聲裡,深深流入了日常,成為構成
家的記憶的其中一種聲音,是馮初客居異鄉想起家時,並不特別突顯,
卻也絕對少不了的部份。
從馮初的家到就讀的小學,僅需步行約莫五分鐘左右的路程,所以
兒時左鄰右舍的玩伴,不乏日後的同班同學。凌子猶原本並不是馮初
的鄰居,而是住在凌父任教的大學旁,距離馮初的老家,雖不算遠,
但已不在馮初兒時遊玩的範圍。
林桂蘭搬離老家之前,凌子猶已搬進了同層樓的另一戶,成為馮初
對門的鄰居。凌子猶的雙親去世前,林桂蘭原已對凌子猶相當關照;
凌子猶的雙親皆去世後,更成了近在咫尺的鄰居,林桂蘭遂時常兩邊
奔走,將凌子猶當成自己的第二個兒子照顧。
林桂蘭搬走前,本就時常打發馮初去關照凌子猶的起居;林桂蘭搬
走後,照顧凌子猶的責任,也就順理成章的落到了馮初身上。兩人雖
然分住一層樓的兩戶,但是因為每日往來,倒像是同住在一起。對馮
初而言,一天到晚見面的凌子猶,相較於一年見不到數次的母親,與
已經多年未曾見面的父親,反而更像是馮初的家人。
馮初的命格殊異,常見到尋常人見不到的妖魔鬼怪,更為此無端捲
進了許多麻煩事中。幾次的慘痛的經驗,讓馮初漸漸的開始避免在入
夜後出門活動。
雖然馮初想在日落前抵達新竹,午後將書店稍加收拾打烊後,距離
預定搭乘的火車班次,所剩的時間已不多,馮初仍是將晚餐提早準備
好,交給凌子猶,還幫凌子猶打點了宵夜,才匆匆忙忙趕往火車站。
熟知馮初與凌子猶相處模式的呂山人,曾打趣道:「幸好你們兩個
沒有一個是要出嫁的,不然真不知道誰該拖著誰。」
原本仍在吵鬧不休的小男孩,在馮初兀自神遊之際,不知何時已止
住了哭鬧,正抓著一架小飛機,高舉著手臂,自得其樂的模擬飛行的
樣子揮舞。
車門幾次開闔,車廂裡原本仍空著的座位,漸漸填上了面帶倦容的
旅客。
火車上的乘務員推著滿載便當的小推車,在走道上緩緩前進,小聲
的詢問著:「有人要便當嗎?」
飯菜的香氣充盈在密閉的車廂裡,即使是出門前已經進食的馮初,
都不由得看了行經身畔的乘務員一眼。
乘務員忙著將便當遞給購買的旅客,車輪緩緩轉動著前行,輪下的
陰影如蘸滿了墨水,悄然無息的向四方暈染。墨影越暈越廣,逐漸
包圍了小推車的輪下。
一隻發黑的手,倏地自墨影中伸出,緊緊攀抓著小推車的橫桿。
乘務員渾然無覺的繼續前進。
緊緊攀在車底的手,逐漸從墨影裡拖出了一個衣衫襤褸,四肢枯瘦
如柴,但是卻腹圓如鼓,渾身遍佈著癩痢,不知是男是女的人。
那人大張著碗口大的嘴,不斷地自蠕動的細長頸項發出口水吞嚥的
聲響,卻反而自嘴角流下一滴滴黏稠的黑紅色涎沫。
小推車無知覺的轆轆轉著。
墨影裡緩緩地爬出了越來越多形容駭怪的人,爭先恐後的攀掛在小
推車的邊緣,圓瞪著一雙雙濁黃色的眼,貪婪的緊盯著近在咫尺的便
當,卻誰也無法觸及。
密閉的車廂裡,駭人的腥腐惡臭如洶猛的洪水,一瞬間吞噬了馮初。
馮初幾乎以為自己要溺死在鼻子都要灼傷的惡臭裡。
即使更想做的是衝出車廂,躲到車廂外的空間喘口氣,但是馮初卻
只是收回視線,強自裝作若無其事的垂下視線,一如身畔渾然無覺的
旅客。
這些餓鬼生前都是貪婪不知饜足,不擇手段榨取利益的人,死後因
自身強烈的執念所化,遂流亡在人間,徘徊在千門萬戶之外,日日夜
夜承受一刻也無法逃脫的饑餓折磨。
只要有食物的香氣,就會引得餓鬼覬覦追逐,但是卻只能眼巴巴的
看著,無法觸及。
雖然凌子猶曾說過餓鬼所受的苦都是自己招致的,誰也幫不了,但
是馮初是個心軟的人,只要見到他人受苦,總是忍不住想施以援手。
第一次見到飄零在人間的餓鬼時,出於憐憫,馮初衝到了最近的金
紙店,買了把線香,盛了碗飯菜,插上了數枝點燃的香。
已許久未能進食的餓鬼瘋狂擁上,爭搶著得之不易的食物,一如失
去理智的野獸,只為了能搶得一口飯菜,甚至不惜嘶咬他人。
一時廚房中充斥著不絕於耳的哀號聲,成了人間地獄。
馮初趕緊又添了碗飯菜,眨眼之間立刻瓜分一空。
餓鬼群再次將注意力放回馮初身上。
馮初趕緊又添了碗飯菜。
又再次搶奪一空。
一次又一次的重複,餓鬼群不斷地扭打搶奪,一搶到食物,就忙不
迭地拚命往嘴裡塞。
餓鬼嘴大頸細,狹窄的喉嚨無法吞嚥不徹底咀嚼的食物,但是餓鬼
卻顧不得咀嚼,只是眼饞的緊盯著仍未到手的食物,忙著爭搶。好不
容易塞進嘴裡的食物,吞嚥不下,就全嘔了出來,在觸及地面的一瞬,
燃化成灰,再也無法復得。
雖然餓鬼群一次又一次的爭搶,但是塞進嘴裡的食物來不及吞下,
就幾乎全部嘔出,馮初供應的飯菜不僅無法填飽他們的肚子,只喚起
了更為強烈的饑餓。任憑馮初準備了再多的飯菜,也填補不了餓鬼群
一個個因膨脹的欲望,越漲越大,宛如圓撐肚皮的牛蛙肚腹。
馮初揮汗如雨的忙了數個小時,想停下手,但是餓鬼群卻不能饜足
的一擁而上,緊緊纏附。
如菟絲般糾結纏繞在身上的無數雙手腳令馮初動彈不得,密密麻麻
纏附在身上的冰涼寒氣更是幾乎令馮初當場凍成冰像,駭人的腐臭也
令馮初無法喘氣。
若不是聽見異響的九風及時出現,將所有馮初引入家門的餓鬼群驅
散,恐怕馮初就要死在自家廚房裡了。
餓鬼不斷地湧出,一個又一個的堆疊攀附,小推車與乘務員幾乎徹
底淹沒在餓鬼群下。
聽著乘務員的聲音逐漸遠去,馮初緩緩抬高視線,裝作看向對面的
座位,用眼角餘光目送餓鬼群糾纏著乘務員走出車廂,卻見稍早正在
玩小飛機的小男孩,不知何時已瑟縮著躲在少婦的手臂旁,小飛機滾
落至不遠處的走道上。
馮初在心裡嘆了口氣。
彷彿看見了童年時,還無法理解眼中那個尋常人無法窺見的世界的
自己。
火車的到站廣播再次響起。
馮初起身撿起小飛機,遞給了小男孩,朝仍餘悸猶存的小男孩眨了
眨眼,「我也看到了,假裝看不見就好。」
馮初的這句話說得極輕,卻令小男孩一瞬間睜圓了雙眼,臉上的驚
懼眨眼褪去大半。
將放至置物架上的行李取下,馮初加入向著車門前移動的行列。
即將走出車廂前,背後響起一句響亮的「謝謝」。
馮初沒有回頭,只是微微一笑,跨上了通往新竹的月台。
作者: ellemichelle (謝謝你愛我)   2017-10-22 02:28:00
好好看!!!
作者: leo19920811 (香緹)   2017-10-22 15:51:00
啊啊好喜歡主角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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