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通往海灘的道路，是由碎石塊鋪成。
車子在崎嶇不平的路上劇烈顛簸，即使雲東仍然將油門催到底，還
是不得不減緩了速度。
雖然九風絆住了海蛇妖首領，但是仍有海蛇妖繼續追擊。
盯著緊追在車後，漸漸縮短距離的海蛇，馮初緊張得頻頻冒汗，「
快追過來了！快追上了！」
衝上沙灘以後，車輪深陷沙中，幾乎無法前進。
海蛇妖已然追了上來，紛紛化出原形，數十條巨蛇環伺在車身四周，
斷絕了所有生路。
「我們被包圍了！」馮初著急的說：「就差幾公尺而已，現在該怎
麼辦？」
「撞出去。」凌子猶雲淡風輕的說。
「他說的沒錯。」雲東緊抓著方向盤，低喝：「阿爾，打開後車門！
」
馮初不知所措的看著阿爾開啟車門，「要做什麼？」
「車門開了。」阿爾報告進度。
雲東無暇解釋，只是繼續往下說，「待會兒我一轉車子，阿爾立刻
推開車門，其他人卯足全力把莫推出去。聽清楚了嗎？」
「把莫小姐推出車外？」馮初聽得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
到什麼。
凌子猶打了馮初的頭一記，「還不就定位！」率先躍過椅背，在莫
的身側蹲下。
「喔。」馮初立刻跟著翻過椅背，也在莫的另一側蹲下。
阿爾抓住門把，全神戒備。
「一、二……」雲東緊盯著後照鏡，「三！」猛然將方向盤轉到底，
車子發出一聲刺耳的嘶吼，原地急甩了個圈。
阿爾撞開車門，馮初與凌子猶和小睛則一起用力將莫推出。
摔出車外的莫，重力挾帶著車子迴轉的力道，宛如一顆巨錘，將靠
近她的海蛇妖一同撞進了不遠處的海中，濺起了數尺高的水花。
「成功了！」阿爾緊抱著車門，雖然正狼狽的吊在半空中，還是興
奮的歡呼。
水花平息後，海面沉靜了數秒，乍然綻放萬丈霞光。
霞光乍現之後，旋即消逝，海水陡然翻騰滾動。波濤漸漸洶湧，黑
水翻湧的中心，金色的光點一點一點的破水而出，在漆黑的海面綻放
出一朵耀眼的花，身穿橙金色長裙，面容娟秀的少女，光著雙腳，踏
在萬點金光的浪尖之上，冉冉浮出海面。
圍繞在休旅車四周的海蛇妖見狀，立刻化做一縷黑煙，消失無蹤。
雲東總算徹底放下心，「太好了。」
馮初習慣性的扭頭看向凌子猶，等到凌子猶回視，便咧嘴給了凌子
猶一個燦爛的笑，並且舉起姆指。
莫緩緩走至海水較淺之處，光芒隨著她的移動，一點一點的匯流到
她的身上，令她渾身泛著一層淡淡的金色光輝。莫向著眾人一鞠躬，
臉上掛著微微的淺笑，「謝謝你們的幫忙。」
「姐姐！」阿爾和小睛跳下車子，急衝上前，「蛇毒解了嗎？」
「已經解了。」莫拍了拍各自抱住她的一隻手臂撒嬌的阿爾和小睛，
「多虧有你們兩個。」
「我差不多該走了，妳好好保重。」雲東走到海灘上，也拍了拍阿
爾和小睛的頭，「有緣再見。」
「雲東哥哥再見！」兩個少年朝氣十足的回答。
馮初忍不住大喊：「怎麼走得這麼急？好不容易解決了麻煩，才是
該坐下來聊聊的時候。不然回程的路上也可以互相認識一下啊！」
雲東笑而不答，凌子猶也微揚唇角。
馮初還想再遊說，卻見雲東突然收起了笑，先是左右看了看，而後
驀地瞪大雙眼。
「這裡是哪裡？海！噢！天啊！我什麼時候到海邊來了！」雲東還
在震驚之中，手機鈴聲突然大作，令本就驚魂未甫的雲東更是大吃一
驚。
匆匆找出手機，「我是吳醫生。對！我馬上趕過去！」雲東摸索著
找出眼鏡戴上，一面說著一面往回走，卻在看到陷在沙灘上的休旅車
時，忍不住失聲驚叫：「我的車子！這是怎麼一回事！」
凌子猶好心的出聲提醒，「這裡是永安漁港。」
「謝謝。」雲東收起手機，對著玻璃幾乎全碎，慘不忍睹的車子嘆
了口氣，「這下子該怎麼回去？這種地方也不知道叫不叫得到計程車…
…」
「車子應該是還可以發動。」凌子猶再次開口。
「謝謝。」雲東下意識的道謝，想往前走，卻忍不住開口說出心底
的疑惑，「你……知道我……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有發生壞事。」凌子猶給了不知道稱不稱得上安慰的回答。
「到底……」話未說完，雲東旋即捂臉嘆了口氣，「算了！我再不
趕回去，才真的要出大事了！」
雲東上了車後，引擎聲剛響起，莫一彈指，一蔟金光自指尖滑向休
旅車，休旅車彷彿有人在後面推行相助，俐落地脫離沙灘的羈絆，平
穩地駛向濱海公路。
目送休旅車消失在視線範圍裡，馮初定了定神，旋即想起仍然沒有
出現的人，「九風怎麼還沒有回來？」
「是該回來了。」
聽見凌子猶這麼說，馮初頓時緊張了起來，「難道出了意外？」
阿爾和小睛互看了眼，「會不會是還在跟海蛇妖首領纏鬥？」
「海蛇妖已經沒有必要再繼續糾纏我們了。」凌子猶說。
「一定是出事了！」馮初叫道，頓時悲從中來，「九風，雖然妳常
常欺負我，但是我還是會想念妳的。」馮初一面擦著眼淚一面說。
「姑奶奶還沒死，哭什麼哭！」九風飛起一腳直踢馮初的後背，馮
初沒有防備的受她一腳，往前一個踉蹌，幸得凌子猶扶了一把，才沒
有摔個五體投地。
「我擔心妳的安危，妳沒有半點感謝就算了，還一見面就是拳腳招
呼！好狠的心啊！」馮初垮著臉，一手指著九風，一手撫著心口，唱
作俱佳的控訴。
九風毫不領情的回嘴，「明明是自己天生濫情，不檢討還牽拖到我
的身上！」
「妳這個沒良心的虎姑婆！」
「本姑奶奶明明是狐狸！」
看著正在一來一往，唇舌相鬥的兩人，幾分鐘前仍然緊繃的氣氛，
已然徹底消失無蹤，莫微揚唇角，收回視線，深深凝望著夜幕籠罩裡
的遠方，輕聲喃喃：「已經很久了……」
馮初和九風不由得停下互不相讓的鬥嘴，看向唇角帶著一抹淡淡的
微笑，但是卻不自覺微攏眉心的莫。
漆黑的眼瞳凝望著不知究竟焦距在何處的遠方，纖細的黛眉銜著卸
不去的輕淡憂愁，籠罩著一層淡金色光輝的容顏，散發著令人心懾的
美。
馮初不由得出神的凝視著莫片刻，才開口：「莫小姐……想起什麼
了嗎？」
莫回過神，見馮初和九風都一臉疑惑的看著她，忍不住輕笑了聲，
「我已經很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和陸地上的人如此輕鬆的閒談了。」
「是因為在陸地上就不能說話嗎？」馮初問。
「那只是一個原因。」
想起久遠的往事，想著化身鮫人後的數百年時光，莫一時心有所感，
啟唇哼唱：「思啊想啊起……」
雨停之後，雲氣悄然散盡，露出了藏在雲後的月亮。中秋的滿月，
在空闊的海邊，比在都市裡見到時，都要更為圓亮，似乎與人間一下
子拉近了不少距離。
莫細柔的歌聲幽幽迴盪，在明亮卻毫無溫度的月光下，令人倍覺淒
清。
音質優美的歌聲像是午后曬得微溫的泉水，隨風滲入耳中，細細穿
透全身千百萬個孔竅，揉在歌聲裡的思鄉之情，也絲絲扎進了血脈深
處，牽動聽聞的人的心弦，隨著歌者一同惻然。
莫哀哀切切地唱著，鮮紅的眼淚悄然滑出眼眶，卻在滾落臉頰的瞬
間，綻放出一絲紅色的光芒，凝結成一顆顆細小的血紅淚珠子。
「天啊！」目睹只在傳說中的鮫人淚成珠的過程，馮初忍不住驚嘆。
莫伸出手，盛接著一顆顆滾落的血紅淚珠子。
「真的是很漂亮！」馮初忍不住脫口讚嘆，旋即被凌子猶暗暗曲肘
打了一記，才驚覺不對的想著些彌補的言語，「不是……我是說它雖
然看起來很漂亮，但是……但是它畢竟是妳的眼淚……哎喲！」話未
說完，又被凌子猶打了一記。
「凌子猶！」馮初壓低聲音惱怒的喊了句。
「你的話真的太多了，」凌子猶冷冷掃視了馮初一眼，毫不掩飾眼
底的鄙夷，「閉上嘴沒有人會當你是啞巴。」
「我沒有惡意，只是說實話嘛。」馮初萬分委屈。
「這就是白目。」九風加入吐槽的行列。
「沒有關係，就別再為難他了。」見馮初被兩人一人一句的攻擊打
得毫無招架之力，莫心有不忍的出聲打圓場。
以兩指掐起一顆血紅的淚珠子，莫繼續往下說：「鮫人眼淚所化的
珠子，雖然看似真實存在，其實不能長存。沒有蜃王相助，等到明天
旭日升起之時，這些珠子將全數化成泡沫。若是我一直不回到大海之
中，我也將如同這些淚珠子一般，在陽光下化成泡沫。」輕扯了下唇
角，莫露出了個雖然美麗，卻因為染著淡淡的哀傷而縹緲的微笑，「
我已然在我的故鄉失去了立足之地，永遠回不去了。」
阿爾忍不住插話，「姐姐真的很可憐！為了故鄉的人，獨自到了深
海生活，忍受著海妖們的排擠孤立。深海的世界廣闊而冰冷黑暗，姐
姐在認識我和小睛前，一直都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在大海裡生活著。
」
天生易感的馮初聽得紅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值得嗎？」
莫回眸幽幽望了眼隔著廣漠的黑水，月光也無法勾勒出形貌的遠方，
而後環視著月光下隱約可見的海岸。
曾經瀰漫黑水溝的煙硝，如今，已然沉寂在時光的深處。
當時染紅了海岸的血腥，也在數百年浪潮的沖刷下，徹底洗淨。
「我不後悔當年做的決定。」
馮初忍不住問道：「沒有方法可以再回復人身了嗎？」
莫沒有回答，只是露出了個淡淡的微笑。
凌子猶則拍了拍馮初的肩頭。
馮初莫名其妙的再問：「怎麼了嗎？」
莫和凌子猶對看了一眼，凌子猶又拍了拍馮初的肩頭，「抱歉，這
邊天生資質愚鈍，讓妳見笑了。」
雖然不知道莫和凌子猶在賣什麼關子，但是這句貶損的話，馮初還
是聽得明白。當下抗議的叫了起來，「凌子猶！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明明是你這個人沒事就愛裝神祕！一肚子歪歪拐拐都不知道彎到哪裡
去！」
阿爾看著激動不已的馮初，忍不住哈哈大笑。
九風則捂著臉嘆了口氣。
「你們這是怎麼樣！少心眼有錯嗎？」馮初替自己叫屈。
「沒有錯、沒有錯！」不想傷了馮初的自尊心，阿爾轉頭對著莫說：
「姐姐就解釋一下吧？」
莫無奈的輕嘆了口氣，「當年我和龍王妃立下的契約，是人族與鮫
人族互不侵擾的停戰協定。若是兩族打破了因為生存空間的距離而維
持的和平，毀去了停戰的契約，我就可以脫離鮫人之身，不需要再繼
續困在海中。」莫朝聽得一臉怔愣的馮初一笑，「但是這個結果，並
不是我想見的。」
阿爾補述道：「雖然姐姐並不樂見這種情況，但是我看是不久遠了
啦！」
「阿爾。」莫低喚了句，表示警告。
阿爾吐了吐舌，「我不說了。」語罷上前拉住莫的手臂，「姐姐，
我們該前往龍宮了吧？」
莫一手牽著阿爾，一手牽著小睛，朝馮初三人一拜，「今晚謝謝你
們的幫忙。」
「哪裡！都是小事！」馮初咧開嘴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有空記
得多來玩啊！」旋即被凌子猶和九風各自招呼了腦袋一掌。
「你們兩個！君子動口不動手！」馮初揉著腦袋抗議。
九風哼笑，「姑奶奶才不稀罕人間的名聲。」
「是得不到人間的名聲吧？」
「好好道別。」見兩人一人一句又要鬧起來了，凌子猶忍不住打岔。
馮初這才將注意力放回莫他們身上，用力揮了揮手，「保重！」
阿爾圈起雙手放在嘴前，笑著大喊：「那是當然！多保重！有緣再
會！」用力揮了揮手。
目送三人緩緩沉入海中，馮初回過頭，正想往前走，卻聽得一個破
水的聲響。
猛然回頭，月光下，只見一隻體型頗為修長的海豚，身形靈巧的躍
出海面，發出了一記響亮的鳴叫，魚身閃爍著耀眼的銀光，在眨眼迅
速沒入海中。
馮初瞠目看著海豚已然消失的海面，反覆想著異常熟悉的鳴叫聲，
直到驟然想起進入百妖市前的景象，才擊掌叫道：「原來是海豚啊！」
「走了。」凌子猶也不理會馮初，只是拋下一句，頭也不回的率先
往前走。
馮初連忙追上，「九風呢？她上哪裡去了？不讓九風送我們回去嗎？
什麼！她說她累了，先回去睡覺了！你怎麼也不攔阻她？反正都是要
回去嘛！順道把我們帶回去不行嗎？她真的越來越小氣了耶！」
＊＊＊
清晨的曙光，透過颱風遠走後，恢復平靜的雲間隙縫，勾勒著招牌
上的「三言書店」四字，泛著淡淡的金色光芒。
經歷生死交關之際的奔忙後，再見熟悉的景物讓人倍覺感動，馮初
忍不住大聲吼叫。
「終於到家了！」
「小聲點，現在才五點多。」凌子猶旋即倒了盆冷水。
「喔。」
打開門，率先進入書店，馮初摸索著牆面開了燈，行經懸掛著木框
裝裱的「鑑古知今」字匾，不意瞥見一旁的書櫃上有一只約莫拇指指
片大小的銀紫色小貝，正緩緩開闔著。
「耶？這是蜃貝嗎？」馮初瞪大眼，一臉掩不住的驚奇，「好可愛！
」
似乎感覺到了馮初的靠近，蜃貝一記開闔，噴出了一縷紫黑色的輕
煙，幾個小時前在海岸邊告別的莫，音質優美的低語幽幽飄入耳畔。
「感謝相助，此物做為回禮。」
馮初猛地回頭，衝著凌子猶大喊：「你聽到了嗎？莫小姐說這個蜃
貝要送給我！」
凌子猶走向書櫃，以兩指掐起落在書本之間的貝殼，受到驚恐的蜃
猛然縮回殼裡，只露了細軟的足，悄悄探出，一縷紫黑色的煙無聲無
息的冉冉升起。
啪嚓一聲脆響。
「哎啊！」馮初大為扼腕，「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毀了它？」
「蜃所化出的一切情境，說到底不過都是幻象，只是虛偽的詐術，
不過暫時迷惑他人的雙眼而已。」凌子猶冷冷評論，「這個世間的人，
都太輕易相信雙眼所見，更耽溺於雙眼所見，並為此起了無數不必要
的紛爭。好比鮫人族與人族的戰爭，最初也不過是個誤會。」
想起莫的犧牲，馮初忍不住喟嘆，「不管是鮫人也好，人類也好，
都不過只是想在同一片土地上求生存，為什麼不能和平共處？」
「很多的紛爭，都是為了少部份人的利益而起。但是雖然挑起爭端
的往往是少部份人，苦果卻必須由全部的人共同承受。」凌子猶驀地
逸出一笑，「所以在我看來，只能編造幻想的情境，挑撥人心中的欲
望，甚至讓人迷惑而受他人操弄，徒惹爭端的蜃，不過是毫無價值的
廢物。」
馮初用力地抖了兩下，甩去一身的雞皮疙瘩。
「我突然覺得你不笑很帥，真的。」
不理會馮初的玩笑，凌子猶只是拋了句，「走了。」
白髮白衣的男子，一馬當先的快步走出。
「去哪裡？」馮初問。
「吃早餐。」
馮初忙不迭地追上，依舊喋喋不休。
「你說我們早餐要吃什麼好？我覺得昨天的那個煎包子還不錯……」
門外，旭日衝出雲層，大放光明，陽光透過楊柳的枝枒，點亮了停
駐在葉尖的露水，很快地蒸去了歷經一整夜的滄桑才凝成的水珠，不
留半點痕跡。
猶如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