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邊擠滿了自島上各個村莊湧出的人群。
一張張的臉龐，全都讓肅殺的戾氣封住了平日臉上常掛的笑容。
停泊在岸邊的大船已全數離開，島民卻並未停下衝向海面的步伐，
一艘一艘平日在近海捕魚使用的小船，紛紛落在燈火無法照亮的漆黑
海面上，眨眼投身沒入更黑的遠方。
島民不斷地湧至海岸，手上緊握的不是平日捕魚的網子與魚叉，取
而代之的是一支支鋒利的大刀與長矛。
莫在人群裡著急的搜索了片刻，總算瞧見了臉上明顯可見氣憤之色
的劉伯，趕緊衝了過去。
「劉伯！」莫聽見了自己顫抖的聲音，才發現自己正抑不住的發顫。
一腳已跨上船的劉伯回頭喊道：「丫頭，回家去等著！」
莫擠開人群，緊緊抓住劉伯的手臂，「小歆……」剛說了名字，眼
淚就無法控制的撲簌而下，莫哽咽的顫聲說：「小歆在海上……求您，
把他帶回來……」
「他不會有事，妳好好在岸上待著！」劉伯重重拍了拍莫的肩頭，
旋身在船上坐下，揚手大喝：「我們快跟上！」
目送最後一批漁船沒入夜幕後，莫頹然坐倒在岸邊，望著不斷地閃
爍著火光的遠方，緊緊抓著纏繞在腕上的念珠，彷彿它是她最後可以
攀住的希望。
「莫！莫！」
王春兒著急的叫喚，自遠而近，直至身畔。
瞥見坐倒在岸邊的莫，王春兒三步併做兩步衝上前，扔下手上的燈，
緊張的想扶莫起身察看，「妳沒事吧？」
莫說不出話，只是搖了搖頭。
王春兒見狀，沒有再多問，只是攬緊莫的肩頭，向是對著莫說話，
又像是在對自己信心喊話，望著遠方的海面大聲地說：「我相信小歆
一定會平安回家的！」
＊＊＊
夜幕終於緩緩褪去。
這一夜份外的冗長，只剩不到兩個時辰就到盡頭的夜，遲遲不來的
白晝，卻令莫覺得似乎已在岸邊等了一整個寒冷的冬季。
天色大亮後，島上的漁船雖仍未歸，但是一波波拍逐至岸邊的海浪，
卻帶回了讓人心驚的鮮紅。
枯守在岸邊的人群，紛紛驚叫。
「海水怎麼混著紅色的水？」
「這是血吧？」
原本已停止的哭聲，又重新在海岸邊此起彼落的響著。
王春兒四顧了眼身畔哭泣的人群，見莫臉色蒼白，怕是再待在這兒，
莫就要撐不住了。王春兒打起精神，一把拉著莫站起身，「人都還沒
死，就忙著哭喪，真是太晦氣了！我們換個地方等！」
「但是若是他們回來了，必定會先到這裡……」
莫的話尚未說完，便聽得一聲低喊：「莫！」
莫低頭一瞧，只見鮫人少年躲在她腳下的礁石邊，一面留意著不遠
處的人群，一面低聲說：「是不是海盜攻來了？昨晚半夜吵得很，我
很擔心，想來瞧瞧，但是我爹娘不准！說是海盜心狠手辣，不僅有刀
槍，還有鳥銃，我們鮫人不是對手，不肯讓我來找妳。好不容易覷著
了我爹娘不注意的機會，我就趕緊偷跑來找妳。」鮫人少年回頭望了
眼遠處的海面，「妳在這裡等消息嗎？我幫妳去瞧瞧吧？」
見鮫人少年話剛說完，低頭就想潛進海裡，莫連忙喝道：「別去！」
王春兒匆匆低道：「這兒人多不好多談，我們到那邊說話！」
鮫人少年看了眼王春兒指的方向，點了下頭，旋即潛入海中。
目送鮫人少年消失在視線裡後，王春兒趕緊撐著莫，向著約定的地
方而走。
剛走了幾步，就聽得訝異的問話在背後響起。「春兒姨！妳們要回
去了？」
王春兒停下腳步，回頭一瞧，原來是小歆的未婚妻陳巧兒。
王春兒解釋道：「莫有些不舒服，我先帶她去休息。」
陳巧兒聞言匆匆走了過來，瞧清了莫的臉色，低呼：「小姑姑的臉
色怎麼這麼白！」陳巧兒緊握住莫的手，想給莫些支持，但是同樣冰
涼的掌心，卻誰也暖不了誰。
儘管心裡也忐忑不安，陳巧兒還是勉強擠出了絲笑容，「小歆一定
會沒事的！我就在這裡等他！若是他回來了，我讓他趕緊回家去報平
安！小姑姑快回去休息吧！」
莫沒有多說，只是拍了拍陳巧兒的手背，讓王春兒扶著趕緊往略遠
些的海岸而去。
＊＊＊
王春兒與莫趕至莫平日採摘海菜的海岸，遠遠，已可瞧見鮫人少年
坐在石上等著。
此處離漁船進出的港口較遠些，海水未染上駭人的腥紅，也聽不到
交戰的聲響，讓人得以暫時喘口氣。
見莫和王春兒走近，鮫人少年一刻也等不及的喊道：「都這麼多個
時辰了，島上的人還不回來，我去瞧瞧吧？」
「這件事你不能插手。」儘管心裡著急，莫卻仍是堅持不能讓朋友
以身涉險。
「可是小歆不是也在……」
想起不知安危的小歆，莫眼眶微紅，卻還是說：「小歆雖尚未返家，
但是你還是不能去找他。」
鮫人少年還想再遊說，王春兒連忙道：「我們島與莆田其它幾個靠
海的村子和鮫人合作捕魚之事，是這一帶的人世代保守的秘密。那些
海盜不是本地人，想必不知道此事。雖然有你幫忙，一定可以更快找
到小歆，但是若是讓海盜發現你的蹤影，不僅會造成你的危險，甚至
躲著追捕的人，好不容易在這裡安居了上百年的鮫人族，都可能因此
而再次捲入災難之中。」
「可是難道就這樣對朋友見死不救？」鮫人少年難掩氣憤之色的說：
「那些海盜也不過是倚仗著些殺傷力強的槍械火器欺負人！我爹娘以
為我不知道，鮫人才不怕火藥！到了海裡讓水一泡，管它有多少火藥，
不全都成了廢物！只要你們給我幾根魚叉，我找些鮫人朋友幫忙，把
他們的船底都捅破，就讓他們全都到海裡當水鬼！」
「我知道你也擔心小歆，但是這件事你們真的不能插手。你不能對
朋友見死不救，但是我們也同樣不能置朋友的生死於不顧。就算是小
歆，他一定也不希望為了自己的生命安危讓朋友涉險，甚至牽連朋友
整族。」王春兒說著嘆了口氣，「這些年不只朝廷的禁海令讓大家出
海捕魚處處受到管制，還有繳令人幾乎無力承擔的重稅，再加上倭寇
的威脅，真是讓人日子都要過不下去了。」
莫沒有接話，只是一直默然望著遠方的海面。
王春兒覷了眼莫的神色，遲疑了下，還是說：「本來我是不考慮離
開這裡，畢竟是從小生活的家鄉。但是與其整日擔驚受怕，不如另謀
出路。島上已經有人在商量著想一起偷渡去東番了，也來找我相公說
了幾次。原本我是不願意，畢竟去東番的路程也是充滿了兇險，所以
也不曾跟妳說。可是這座島除了捕魚，實在難以討生活，等小歆平安
回來了，妳跟他說說，我們一起去東番吧！」
此時台灣尚未納入明帝國版圖，明人對相當陌生的台灣，也未有統
一的稱呼，或稱為東番，亦有稱為琉球、台員等。
莫怔了怔，「東番？」
「是啊！我聽說雖然很多地方都尚未開墾，天氣也奇怪了點，在那
裡的漢人少，遍地都是番人，生活可能辛苦點，但是至少不再只能靠
海維生了，而且到東番後，不需要再繳重稅給官府，也可以脫離海盜
隨時可能殺上門的陰影。」
鮫人少年連忙說：「妳們都去東番了，我也要去！不准扔下我自己
跑了！」
王春兒笑著拍了拍鮫人少年的頭頂，「當然少不了你！島上想去東
番的人已經找你們族長商量了。黑水溝水流湍急，海上天氣又多變，
這條路艱難重重，也不知有多少人葬身海底。鮫人水性比較好，一起
渡海不僅路上有伴，也能少點風險。你們族長已經同意了，說是大家
一起在這裡生活這麼多年，若是我們要離開這裡，自然是一道走了。」
莫聽得有些心動，「若是小歆能平安回來……」想起眼下的情況，
未完的話怎麼也說不下去。
「小歆當然能平安回來！就等他回來一道走！」王春兒一面說，一
面偷偷朝鮫人少年擠了擠眼。
鮫人少年會意，故作歡樂的大喊：「太好了！我長這麼大都沒離開
過這一帶，久聞黑水溝大名，早想著要見識一下！」
王春兒故意擠兌他，促狹的調侃：「到時可得小心別讓海流沖走了！
」
「我怎麼可能被海流沖走！妳才要小心別暈船呢！」
「暈船？笑話！這種事別人會發生，在我王春兒身上是絕對不可能！
我可是在船上出生的，還不會叫爹娘就會坐船了！」
聽著王春兒和鮫人少年一人一句的互相吐槽，心中仍記掛著小歆的
安危，莫雖然不時走神，卻還是不由得微彎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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