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之後，即使睡得不久，莫一向睡得很好。
但是今晚卻莫名的煩躁不安。
或許只是今晚的風聲特別的響。莫自我安慰的想著，卻仍是無法沉
澱心情入睡。
又躺了半晌，還是無法入睡，莫乾脆披衣而起，重新燃起了桌上的
燭火，將睡前正在縫製的衣衫，又拿出來繼續縫製。
雖然小歆出海捕魚後，再加上莫賣的些手工織品的收入，生活寬裕
了些，莫卻仍是相當省吃儉用。
小歆這兩年長高了許多，父親與兄長生前的衣物，莫各自選了較為
完好的幾件留做紀念，餘下的汰除過於破舊的，尚堪使用的就依著小
歆的身材加以縫補修改。雖然小歆一句埋怨也沒有，但是莫每每見著
小歆在玩伴間顯得特別陳舊老氣，處處可見補綴痕跡的衣衫，都忍不
住心疼。
燈塔修成後，手頭總算稍微寬裕，莫又一連數個月小心計算的減了
些生活花費，總算存了筆錢，悄悄挑了匹顏色較為時尚，價格略高的
布，準備裁製套新衣送給小歆，做為新年的禮物。
今晚莫名的忐忑，平日使得得心應手的針，在心神不寧下連連在指
上扎了數下，甚至扎得深了，滲出了點點紅色的血珠，染紅了穿在針
上的棉線，連莫正握在手上的衣袖也蘸上了點血漬。
莫停下手，看著染血的線和衣袖，心裡陣陣說不出的冷，不由得瞥
了眼擱在壁邊木櫃上，占卜用的竹籤筒。
這些年，莫替島民占卜了不下百次的卦。
有占必驗，使得莫幾乎成了島民心裡仙人般的存在。
但是莫卻不曾替自己，也不曾替小歆占卜過。
善觀子教她卜卦之法時曾說過，占卜越靈驗的人，越不願意替自身
與親近之人占卜，甚至在為他人占卜時，也避重就輕。
因為人生大大小小的事，它們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是吉是凶的斷
定，很多時候眼前所見所想，未必真確。
倘使一個人應該在今年六月出行時遭遇意外，使得他臥病於床，因
此避過了七月出行的殺身之禍，而卜卦者不知天意，僅知其六月出行
將有意外之劫，遂加以攔阻，此人很可能因此喪命於七月的外出劫數。
因此，莫不替自己占卜，平日為島民占卜，也迴避事關生死的重大
問題。
這段時間，倭寇的侵擾越演越烈。幾個鄰近的縣城都遭到劫掠，地
方上的官宦富豪都紛紛走避它省，藉此遠離海盜的威脅，只剩下無法
離開的老百姓，日復一日心驚膽跳的祈求平安。
莫生活的島上，也有漁民出海捕魚時遇上了海盜，因此失去了整船
的魚貨和數條人命。
原本因為地處偏遠，除了繳稅，幾乎讓官府徹底遺忘的海島，因著
鄰近的幾個縣城接連遭到海盜劫掠，難得有了駐島的軍隊。
島上許多人活了大半輩子，第一次見到官軍，對於駐島的官軍好奇
不已，卻又心存畏懼。島民總是隔著段距離，遠遠瞧著，偷偷議論，
待官軍走近了，就忙不迭散了，也不知究竟是更怕官軍還是海盜；島
上的孩子們不知成人世界的煩憂，興起了模仿官軍的遊戲，鎮日裡在
街巷間列隊，學著官軍的模樣搖擺過街，玩得不易樂乎。
莫起身走至木櫃前，反覆摸了摸冰涼的竹籤，遲疑了半晌，終究還
是沒有拿起，只是穿妥衣裳，點了盞燈，提著燈跨出屋內。
＊＊＊
深夜的海島人聲寂靜，海潮的聲音轟然入耳。
夜風陣陣撲身，幾乎要把莫掀得坐倒在地。莫緊抓著手上的燈籠桿
子，舉步維艱的慢慢走出屋前的小徑，剛踏上通往海岸的道路，一聲
低喝驀地響起。
「站住！」
莫停下腳步，挺直了腰桿，等著負責守夜的衛兵快步到了面前。
對著衛兵直舉到面前的紙燈，莫神情平靜的說：「我是村裡的林家
人。」
正一手拿著紙燈，一手緊握著刀的衛兵，看起來也不過十七、八歲，
只比小歆略長了幾歲；另一位緊握著刀，在一旁戒備的衛兵，看起來
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
瞧清了莫的臉，兩個衛兵原本因為緊張而繃緊的臉，鬆懈了些。
「我見過她，賣麻袋的林家姑娘。」
提著紙燈的衛兵問道：「這麼晚了，姐姐怎麼不待在屋裡？」
「我的姪兒出海捕魚，算算時間，不是今晚，就是明日天亮時該回
來了。我擔心得睡不著，所以才想到屋外看看。」莫簡短的解釋後，
問道：「你們有瞧見返航的漁船嗎？」
兩個衛兵互看了眼，提著紙燈的衛兵搖了搖頭，「今晚到現在，一
艘漁船我都沒有瞧見。」
因為倭寇在附近的海域頻繁出沒，島上漁民為了安全考量，不再像
過去一般，或是兩三家一起，甚至僅有父子兩、三人結伴就出海去了。
島上的漁戶每二十戶編成一組，數個村莊都各自派出一組，聯合組成
船隊，輪番出海捕魚，帶回的漁獲則由村裡所有漁戶均分。留在島上
沒有出海捕魚的漁民，則負責協助駐島的軍隊巡邏守衛，隨時注意是
否有來路不明的船隻靠近。
「今天一整日的天氣都不錯，說不定是因為捕到的魚多，才在海上
多待了些時候。」年紀較長的衛兵勸道：「大家一定會平安回來，姑
娘還是快進屋裡待著吧！」
莫正想回話，不意眼角餘光瞥見遠方的海面，乍然亮起橘紅色的火
光。
火光直沖天際，投身沒入闇黑的天空，砰的一聲，炸開了一蔟紅得
刺眼的煙花。
莫只覺得呼吸一窒。
耳畔的海潮聲、風聲都在瞬間消失。
一聲比一聲更急的鑼響，嘈雜無章的聒噪，人群又驚又怒的吶喊在
夜風裡鼎沸。
「出事了！」
「快拿武器，趕緊到海上支援！」
「老子一定要劈了他們！」
「孩子的爹，你一定要平安無事回來啊！」
莫渾身僵硬，直挺挺地站著，圓瞠著雙眼，看著一次次沖上天際的
煙火，一次又一次的綻放出短暫的火光，火光奪目，卻照不亮深沉的
夜幕。島上的人匆匆持著火炬不斷往岸邊湧來，火炬照亮了島上交錯
縱橫的蜿蜒小徑，也照亮了莫木然的臉上籠罩的絕望。
「倭寇來了──！」
不知是誰的淒厲呼吼，穿透人群混亂的嘈雜，重重震痛了莫的耳膜。
莫猛然回過神。
幾乎是同時，莫甩去了手上緊抓著的紙燈，拔腿拚盡全力向著海岸
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