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落在龍山寺的算命地方,像是證明我們剛發生的異度空間不是人間,我橫躺的椅子早就
布滿了灰塵,本應該LED燈的店面,掛上了『店面出租』四個大字。
才剛離開不祥之地,我就跑去了長春街的四面佛去衰運,那邊總是香火鼎盛、餘煙裊裊的
佛像都快看不見,凡夫俗子好像很苦總有求不完的願望。
四面佛是堂姐介紹的。
一年前因為快被裁員,希望能繼續工作,卻意外得償所願。
我拿了一支七色香又買了一束花,雖說在四面佛的各個面向為事業、財富、人緣求不同種
事,我還是不管規則在金橙色的佛像求了四件事情。
1. 艷兒脫離那個性虐待的世界,而那個讓我心裡感受下半身有點痛楚男人也解脫吧!
2. 我愛的人一切平安。(這指我的家人)
3. 不管發生甚麼事情,都能夠堅強一點。比要求環境順遂、金錢從天而降,內心堅強面
對,靈巧應付不要瘋才是最實際的,這是要面對日後發生的突變和報復。
而最對對…對不起的,最後一點是最自私的。
4.阿鍬永遠陪在我身邊。
這意味著他永遠不能投胎,我死前都會惦念著他的牽掛,我們都無法走到下一階段,但我
那時真的沒想這麼多。
阿鍬則在我躺回肉身後,又這樣回到我跟他不同世界的不平衡點。
他碰我時又再度穿越,悵然所失依舊。
但最讓我傷心的,兩天後十點的早晨,那隻承載著阿鍬靈魂的鍬形蟲牠靜止在小木頭上,
然後一動也不動的像在博物館裡包裝很乾淨的昆蟲標本,死得太僵硬就像黏在木頭上。
「死了。」
阿鍬的旁白少字壓抑低沉,雖然之前有預告性的三個月壽命短暫,眼睜著陪伴幾月的乘載
著人魂的昆蟲死去,我也愣愣的無淚放空著情緒,那天早上的暖陽也緩解不了蕭瑟的氣氛
。
我沒丟掉阿鍬生前蟲狀時的昆蟲觀察箱,相反的,我用抹布又加面紙將透明玻璃擦拭的很
乾淨,就算到晚上情緒仍繼續被抽空著,將水倒掉,把不知名的黏液清掉,將這小小的環
境,盡量保持著乾燥的狀態。
隔天經過防腐處理的鍬形蟲屍體放回被太陽曬過的昆蟲觀察箱,為了防止異物灰塵侵入,
我幫它蓋上透明的蓋子,再用三秒膠黏緊,就像幫這隻『壽終正寢』的鍬形蟲蓋上棺蓋,
整體像一個被放大的裝飾品,它很精緻得被擺放在老位子。
我像擁有一盒鍬形蟲標本的昆蟲觀察箱。
我沒有存放屍體變標本的愛好,製作標本其實是阿鍬的主意,我問他為什麼不想埋起來,
人死了最後最簡單也要火化,他跟我說埋了,最後分解後塵歸塵、土歸土,然後我也會忘
了它,畢竟我連以前喜歡過女人都忘了,而他只是隻蟲,至少給了實物憑弔,枉不回走一
遭,有紀念品我永遠都會記得他。
我怎會忘了,阿鍬你不是常人所能預到的事,自己現在莫名其妙在意上了20歲的鬼,我們
擁抱過也親吻過,雖然拜余長所賜那是在另一個像作夢的空間,阿鍬在蟲的狀態時就陪我
了好幾個月了,甚至我想坦坦蕩蕩的死去時,他叫我回去面對現實。
最後我不敢說的事實是,原本以為阿鍬的人狀是實體的,而偏偏一個星期後,阿鍬的靈魂
有日漸透明化的問題,我不敢告訴他這件事情,讓他難過不如讓我獨自承受這樣的事實。
從那天起,我不因有蟲狀軀體而滿足,我最渴望的是留著他的影像,畢竟有表情的人型才
是我最不想忘記的。
於是我用手機裡相機拍照,就如靈異節目所說的,靈魂是虛質,我甚麼都拍不到,嘗試了
各種不同的相機也沒辦法,繪圖軟體也沒辦法,因為我不是插畫家,我只會合成商業照片
。
我瞄向長滿灰塵咖啡色的紙箱,上面有密密麻麻的透明膠帶,裡面裝的那些我覺的現況用
不到的東西,上面大大寫著『大學』,原本是為了省空間,在一個月前整理好要丟去回收
箱裡。
我知道那裡面裝的是甚麼。
我曾經是美術系的!
畢業12年了。
我被拉回那充滿畫布、木框油畫顏料的化學味,有細小和粗大的彩繪筆那段熬夜趕作品集
的大學時代。
我以為自己對這方面很在行,但在一堆高手裡,我才真正了解自己不是很有天份的人,所
以畢業後我忘記自己美術系的身份,將自己興趣丟棄在這個紙箱裡。
習慣性的逃避,作跟大學不相干的工作。
那些灰階色回憶裡,我拿起油畫筆,瀟灑卻又精準的抓著比例,光影、渲染、透明度、遠
近透視那些學習畫作的基本功,遠古記憶的畫筆磨蹭紙張又或是畫布的沙沙聲,錯落模糊
不清的像一格格的黑白膠卷。
我說:「我想幫你畫自畫像。」
笨拙的將紙箱拆開,看著這12年未碰的東西。
「妳會畫畫?」阿鍬終於露出久違欠揍表情,雖然有著30歲的外表,表情還是有小孩的幼
稚感。
不知心理油然而生的覺得自卑,我還是很害躁的說;「我是油畫組的。」
阿鍬環顧四周,「作品呢?」
「丟掉了。」
阿鍬驚訝我的口氣就像丟垃圾一樣不經意,甚至將象徵著最重要也是最後一張畢業油畫作
品也丟掉了,丟的真是一張都不剩。我跟他解釋著家裡無法再塞下去,但阿鍬又說找藉口
。
我打著底,揮灑得有些困難,長期電腦工作,我連拿筆寫字都有些陌生,更恍論更困難的
畫。
過了好幾小時,阿鍬很平靜的說,「好慢。」
我的青筋快爆了,那些在台東唸書的回憶,那些慘淡學生的回憶,同學老師們指著我的頭
,妳怎麼那麼慢,總總畫面讓我放棄繪畫的原因。
畫作完成,阿鍬最後神秘的笑一笑,我的眉頭緊蹙著,像等老師評比。
「一點都不像耶。」阿鍬的評論,配合著欠打的表情。
我一拳揮出去,又忘記我跟他在不同空間的揮空。
最後他退後一步,平靜的雙掌合十,用力的搖晃兩下,雙掌攤開平放特別置於我眼前,一
張相片在他的右掌上,像是要給我看過的目的性,才能安心的穿過阿鍬的手掌掉到地上。
我擱置作完畫的壓克力筆,蹲下身拾起,制服的阿鍬,卡其色的衣褲,有一種復古的味道
,很難相信現在台灣還有這樣的五六零年代氣質的校服,他站在一片草原,他臉上卻戴著
無框的眼鏡,我問阿鍬這是哪裡,他說用僅剩的記憶力所製成的。
裡面的他很青澀年輕的,跟帶著社會滄桑氣質不同,是那些悲傷的霸凌又或是女朋友的背
叛?
「這是我,這是我又可以給妳的另一個東西。」阿鍬解釋道,「我比妳自己更了解我自己
的時日無多。」
「那為什麼?」,抬頭看著畫架上比學生時代還退步的拙作,我承認很醜,也許程度差不
多,我忘記大學時候到底畫了甚麼:「都知道你還叫我畫甚麼?」
「想看妳的學生時代的樣子。畢竟妳一張都不剩了。」
「又不是重要的東西。」我嘗試笑著很輕淺,把沾著顏料的眼鏡拿下來擦拭。
等我抬起頭時,阿鍬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有一種想說甚麼話的感覺。
「阿妮。」
我幾乎驚呆的聽著阿鍬的對我的叫法,這是我認識他好幾個月,不是用妳妳…或阿姨之外
的代替我的詞,這絕對反常,就好像...
我們在同一個時代的朋友,那種坐在我旁邊一起工作的同事,就好像我跟他沒有所謂的隔
閡。
「你叫我阿妮的理由是?我們差了...」
阿鍬配合我的身高也一起蹲下來,但上半身還是高;「我們差15歲這種話,很像跳針歌曲
,妳不煩嗎?」
很柔軟的氣氛在我跟他之間散開來了。
「我想看妳作畫的樣子,因為這是妳的學生時代所作的事,那是我無法念美術大學的樣子
。」
「你會畫畫?」發現阿鍬另個技能。
阿鍬帶著歉然的笑容,我第一次看見阿鍬那種羞澀,好像我這個阿姨在逗弄他;「我很無
趣,甚麼都不會。」
「不要這麼說,你會彈吉他不是嗎?若不是你,我老早遺忘自己是美術系了。」
最後我看著照片,阿鍬在裡面的那個高中生,那個沒念完高中的他因為被霸凌的回憶無法
升上大學。
他是真的該感謝我嗎?不!不...!是我該感謝他的。
「不要老是想忘記過去,如果妳連過去的自己都拋棄了,誰會愛妳呢?妳比我幸運多了,
妳有念過大學還活了下來了,多好啊這些回憶我沒有。」
「不要安慰我,為什麼要用你的經歷來鼓勵我啊!」我說,我真的不明白阿鍬為什麼總是
這麼讓人戳出淚水。
明明應該是我要鼓勵你才對,看著阿鍬日漸透明的影像,現在又殘忍的像被修圖軟體調透
了些,好像又減少了百分之一的顏色。
就像為他的消失鑲嵌上了倒數的時鐘。
原來所謂的照片或是阿鍬今世的蟲殼都沒辦法寬慰,他即將離去的事實。
「我...沒甚麼意思。」阿鍬的影像嚐試轉換各種顏色,卻帶著陰鬱的灰。
對比著阿鍬更加透明的影像,我的淚眼婆娑。
「對不起,我只是想多看妳不同的面貌而已,覺得有人能在意我真好。」
但對快消失的你,我該死的在意只能憑物緬懷。
「這輩子沒有人愛過我,以前的學長,快離婚的爸媽,在逃離家裡沒有找過我,或是以為
彼此相愛的女友,他們都沒有妳為了捕捉我的影像這麼拼命的人。」
我沉默著,或是沉默著阿鍬如此平靜的說著慘事,到底隱忍多少悲傷。
「不得不說... 」阿鍬停頓了一下,清修的五官讓我發現他有清秀的內雙眼皮,感覺他難
以出口卻隱隱含著光;「妳隨意撈起髮作畫的樣子很美,就好像看電影裡的女學生作畫,
所以我不想告訴妳,我有一張照片。」
我的情緒被阿鍬牽引著。
「有人能為我作一幅畫,以前常聽妳說35歲是怎樣又怎樣,但我只聽出妳一直想擺脫35歲
這個標籤,又很矛盾告訴自己要接受。」
竟比我看清自己的本質。
這一夜我跟阿鍬聊了許多,甚至聊到天亮。
這夜的阿鍬說的甜言蜜語,心被捧得高高又被捏緊著。
可是我又得自虐的想著得之不易的曖昧又即將消失的矛盾感。
我從未想過為了阿鍬再度拾起筆,因為自卑於拙劣技巧極度排斥畫像題材,我想都沒想讓
他成為唯一的模特兒,說到底就是想多留影像,我定定的看著這幅壓克力畫,五味雜陳的
情緒交疊。
只是跟照片相比,在我眼前的阿鍬依舊藍,卻變為湛藍色。
那種夏日艷陽裡的湛藍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