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諸神崩殂之夜》六,孿生

作者: faliea2 (阿福羅頭阿芙蘿黛蒂)   2017-05-22 22:32:15
原文網址:https://goo.gl/rTXEaQ、https://goo.gl/zYLg6c
代PO者前言:本章節個人覺得有點腐感(但沒有腐劇情),
如果介意請左轉離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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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孿生
二零零一年,南韓釜山
「哥……哥……任敏俊,你也睡太久!該醒了吧!」
采俊嘹亮的嗓音在耳邊迴響。
「再不醒的話,可是會被鬼神拖走的啊!哈、哈!」
我感覺他的手指正輕輕撓動我的腳底板。
我掙扎著,將雙腳蹬回被窩裡。采俊不悅,整個人直接壓到被子上頭。
好重啊……體重帶來的龐大壓迫感與男性古龍水的氣味,彷彿跟真的一樣。
睜開眼,偌大素白的單人尊榮級病房,寂冷的空氣,孤獨的病患。
沒有其他人在,護理人員、經紀人與助理、記者和歌迷們,猶如消失在次元彼方。
采俊也不在了。我清楚記得,他比其他人都更早離開。
一年前一個狂亂的夜晚,采俊被一群自稱是他的知己好友,而我卻只識得少許幾個的傢伙
們帶進有女陪侍的酒吧後,不知被灌下幾杯迷湯,半夜計程車送他回來,明明都醉得七葷
八素了還不肯早點上床歇息。我催促他,要他別誤了明早的通告。采俊連聲說好,開冰箱
取出一瓶凍得結冰的啤酒,和著幾顆安眠藥一塊吞下。
誰也沒料到,他就這麼一睡不醒。
警方來過,爸媽也由家鄉趕來,公司的人也來了。大家把我和當晚的朋友及酒女找來一一
問話,大體也送驗了,搞半天還是弄不清致命的原因是什麼。
采俊一向都有失眠的毛病,他自尊心甚高,凡事要求完美,尤其是現場演出,一點紕漏也
出不得。就是因為這個性子,攪得精神緊繃、身心勞瘁,最後得靠高劑量安眠藥才能入睡
。剛開始只要服半顆,一年後卻要增到三到四顆。然而,采俊過世那晚吞服的量,並沒有
超過醫生規定的劑量,估計是與酒精類飲品共同食用造成的加乘效果所致。
看到和自己生得同個模樣的傢伙生理機能停擺,像塊腐肉或標本一樣癱放在地上,實在是
一件好微妙好詭異的事啊……
爸媽的傷心程度固然不在話下,比之於頹廢懶慢的我,他們更深愛優秀上進的采俊。公司
經理的臉都綠了,別說隔日起股價大概會一蹶不振,藝能界的當紅炸子雞─雙人偶像男子
團體GEM(Gemini,雙子座)從此變成獨角戲,還能有賣點嗎?況且身故的還是坐擁高人
氣的那位。
「唉……」我伸出右手,抓抓略為發癢的頭皮,感受前所未有的光滑觸感,也輕撫補丁般
的金屬縫線。
采俊要是見到我現在的樣子,肯定會笑倒在地上。有時候,我甚至能耳聞、或親見他正捧
著肚子、笑到岔氣的模樣。在夢裡,恍惚間,在清晨,在暗夜。
「真是的,已經掛點的人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陰魂不散的啊……」
我咒罵道,無奈回應我的只有冷冰冰的空氣和一堵刷白的牆。腦內良性腫瘤什麼的我可以
不管,照樣吃飯睡覺唱歌作戲,反正醫生說即使割了未來會復發的機率高達七成。我是為
了與你完整切割而來的─該死的幻覺魔神,總愛化作采俊的模樣折騰我、嘲諷我,原以為
動了手術就能完全擺脫,沒想到這些日子以來反而變本加厲。
不僅如此,住院期間采俊出現的頻率不但增加,有時身邊還多了個人。
一個陰陽莫辨,白衣素顏,黑髮黑瞳,五官清秀挺立的少年。他不會主動跟我說話,我也
不想費心跟幻覺搭話,偶爾他開口,是跟采俊攀談。
「這就是令你掛心的人嗎?」
「對啊,是我哥,很可愛吧。」采俊嘻皮笑臉的。可愛?還真敢繞圈子誇自己,我們明明
長得連爸媽都難以區分。
「具有神格的只有你,他對我來說沒有作用,等待只是浪費時間。」那少年說。
我一肚子氣,一個幻象憑什麼也說我沒有作用,這嘴臉跟爸媽、經理等人沒兩樣。
「別這麼說嘛,反正神明很閒,有的是時間。」采俊笑笑:「何況波魯如果沒有卡斯,就
失去在人間獨活的意義了,即使到了天庭也是一樣。可惜卡斯好像……沒有波魯也可以。

說這話的時候,采俊斂起笑容,眉宇間多了黯淡。
陰魂不散的理由,難道是為了守護我嗎?我可沒那麼軟弱。
十四歲那年,我倆參加韓國電視台舉辦的青少年歌唱大賽,在一場激烈的爭奪廝殺中拔得
頭籌,被經紀公司相中簽下。訓練一年期滿後,我倆以Gemini(雙子座),縮寫GEM的團
名正式出道,由於外資併購經紀公司的關係,我還被起了個洋藝名叫卡斯,采俊則叫作波
魯,實在好笑。
卡斯托爾和波魯庫斯是天空的雙子星,神話中形影不離的兄弟。傳說兩兄弟是宙斯和斯巴
達皇后莉妲所生的攣生子。哥哥卡斯托爾遺傳到母親的人類血統,弟弟波魯庫斯則繼承了
宙斯的神性,具有不死之身。兄弟倆與表兄弟因戰利品分配不均之故發生嚴重爭執,卡斯
托爾殺死表兄弟的其中一人後,卻被另一人所殺,波魯庫斯因憤怒難平,遂又殺死奪去哥
哥性命的表兄。
波魯庫斯不捨哥哥的死,下定決心與他同生同滅,於是要求宙斯將自己的神能及壽命分享
給哥哥。宙斯大為感動,把兩人的靈魂提引到宇宙之中,成為雙子星座。
就是這樣一齣溫馨的肥皂家庭劇碼,而我倆也在這個神話故事的包裝之下,佯裝成一對密
不可分、互依互存的好兄弟。
我本來是希望能為漫畫家的,要問我為什麼踏入演藝圈,那便是成就采俊的願望。可惜現
在采俊不在了,我還是囿於高額違約金的緣故,沒能放手做自個真正想做的事。我與采俊
簽給經紀公司的賣身契,一簽就是十五年,還得扣除一年的訓練期,也就是得做到三十歲
,而我今年才二十五,采俊死時才二十四。公司沒把缺損的六年加到我頭上就算是不錯了
,況且就算加到我頭上,我的產值也遠不如采俊,做到四五十歲也沒有用。
采俊死後不久,我因記憶不時中斷的毛病求助於腦神經外科。
初時只有看見幻覺,采俊穿著尋常的家居服,而非入殮時的白色壽衣,在我倆合買的透天
住宅裡走來走去,還對我說著話。
「哥,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兩人中只剩下我和你其中一個,會變成什麼模樣?」
「哥,你想過被人殺死是什麼滋味嗎?」
最常發生在夢醒時分,以及疲累睏倦的時刻,這時我最弄不清采俊是生是死,好幾次近乎
以為他還活著,還回了他的話。
「你很無聊,快點去睡覺。」
清醒後回想,總覺得全身僵冷。
被人殺死,這感覺我從未想過,我也不像采俊那麼多愁善感,會在表演途中潸然落淚,或
在創作的詞曲裡注入一大堆生死離聚之類的哲理。
說起來,采俊的死法倒像是被人所殺呢。無法查驗的混合酒精飲料、胃袋裡食物殘渣的毒
物測試……樹大招風的性格,拈花惹草的任性……算了,一切已不可考。
我沒想過去深入探究,更遑論揭發真相或報仇。相反地,如果換做是我莫名死去的話,采
俊可會不計一切代價找出兇手嗎?可能會,他就是那麼爭強好勝的傢伙啊。
采俊身影出現的次數日漸頻繁,這還不是最讓我頭痛的事。最麻煩的,莫過於我會在不經
意之間做出只有采俊會做的事情,而且對經歷的過程完全沒有記憶。例如,對宣傳及助理
瘋狂飆罵,或在綜藝節目的整人單元裡失控揍人。
看在弟喪及通告費抽傭的份上,公司的人還可以讓著我、幫著我,甚至施加壓力使製作單
位撤換掉該單元,但娛樂記者和好事的觀眾可沒有那麼好心。
頭一會露餡是我到采俊生前最愛去的酒吧之一「NIGHT GATE」,擁了兩名濃妝豔抹的酒女
出來。一位打算挖政客醜聞的傢伙早在附近埋伏許久,沒見到原先設定的目標,卻意外逮
到我,光賣出第一手照片就賺了不少錢。
我不知當夜是如何和那兩名酒女分別的,我對她們也完全沒有印象。直到公司經理把捲成
筒狀的報紙一個勁地砸在我腦袋上時,我才知曉曾發生過這檔事,還納悶著為何世上竟有
人長得跟我與采俊如此神似。
公司高層立即召開記者會,並叮囑我千萬別出席壞事。根據發言人的說法,我是因為過於
思念,才會到采俊常出沒的地方去回憶他的足跡、他的氣息。
啊?這種濫情的說法,連我自己也不相信。
沒過幾天,我又不知在哪裡喝得爛醉,把自己扔在公園的長椅上。天氣正熱,我脫去外衣
外褲,全身只剩一條四角條紋內褲,把夜歸的女高中生嚇得花容失色。
經紀人孝熙姊火速打公司趕赴現場,把活像一條癩痢狗的我扛上她的自小客車後座,運回
位於釜山市中心的住家中。
她用我打給她的備份鑰匙開門後,沒耐性等到我自然酒醒,索性到浴室裡打桶水,直接往
倒在玄關處的我的臉上澆。
「任敏俊,你到底哪裡不對勁?!」
嗯……問得好,我也不清楚我到底哪裡不對勁,說不定是采俊回來了,附在我身上胡亂搞
怪。
「我也不知道……」撐起身子,我抓過一旁垃圾桶,開始狂吐。采俊的酒量甚好,除非是
喝混搭的調酒,否則不大容易醉,醉了也不會反胃。
「死的人其實是你哥對吧,你幹什麼裝瘋賣傻?!」
我雖暈得難受,卻也忍不住反駁:「我是……任、敏、俊啦……」
「你乾脆休假幾天,讓腦袋清醒清醒。」
孝熙姊扔下神智不清的我後,便不再當面跟我對話了,往後所有的指示都以電話和簡訊傳
達。
─強制休假一個月。半天後,我收到這通簡單扼要的訊息。
也好,我絕不能再被采俊的幽靈所害,乾脆把自己關在家,磨練好久沒溫習的繪畫技法,
總不會再出什麼亂子了吧。
我慢悠悠地取出塵封已久的工具和草稿用紙,漫不經心地繪製分鏡和背景。冷不防地,雙
肩突然多出一股沉重的壓力,是采俊。他將整個前胸貼上我的背脊,雙手用力壓在肩上,
下巴尖端則使勁抵在腦門上,好痛!
打從小時候,只要我一坐下來準備動筆時,他就會過來亂我。「陪我練歌,我可以教你
HIT─GUNS最新的舞步。」
采俊的學習力和創作力很強,別人的舞蹈只要看過一兩次就能完全記住,不久就能融入自
我風格,發展出不同的樣貌。
「我不要!」十次裡面我通常會拒絕八九次。「更何況,你已經死了吧。」
壓在肩上的力道放鬆了,采俊走來到我的身前來。
「你忘了嗎?我倆是永遠相依相偎的星宿,在天上,在人間。因為你還在這裡,所以我也
在。」
「給我滾!」我拾起內容物早已結成塊狀,無法再使用的廣告顏料玻璃瓶,差點脫手扔出
。「你為什麼總是造成我的麻煩,為什麼總是阻礙我做想做的事……為什麼製造幻覺!還
有……為什麼要那麼早死?!」
視線變得迷濛,臉龐也一陣滾燙,原來是眼淚掉了下來,該死!我竟然這麼窩囊,還以為
下葬那天已經哭得夠慘夠久了。
采俊模模糊糊的,好像變作兩個,又似乎是房裡多出另一個人,而非視覺或幻覺產生的謬
誤。
「哥、任敏俊、卡斯托爾……」采俊說:「如果我們之中有一人必須遭遇不幸,必須死於
非命的話,我懇求讓我代替你……可是我錯了,沒想到我的離開,給你帶來莫大的痛苦…
…」
「少胡扯。」我閉上眼,用衣袖抹去眼淚。「你死了最好,再五年……五年後沒人逼我唱
歌跳舞,我要盡情執筆,直到手筋斷了無法再畫為止。」
「你是無法切割我的,」采俊嘆著氣:「在你的心靈深處,早已保留一個空位給我了。」
擦乾眼淚後,我能清楚看見一位白衣少年也待在房裡,右手的提燈上繪著采俊的水墨半身
像,燈內的藍色幽火隱隱閃動,裡面裝載的可是采俊的靈魂?
那少年,應該就是世人傳說的死神。
我一方面並不希望采俊被不知名的死神帶走,能永遠陪伴在我身邊,另一方面卻也希望死
神能為我斬斷長期以來紛亂的煩擾和苦悶。
和我長得一樣卻比我優越上數倍的人,是我最重要也最憎惡的人。這種糾結的情感和心緒
,或許就叫做「愛」吧……
白衣少年的身影要比采俊淡些,采俊來時,他並未總是伴隨其後。但我總有種感覺,他肯
定躲在我倆身後靜靜窺視著,不知哪天就會將采俊帶到遠方去,並永遠地消逝無蹤。
有時,我會聽見采俊和少年的對話,甚至被那喧擾聲吵醒。他倆交談的內容也許或多或少
隱含著凡人不該知悉的重大機密,但他們從不刻意隱身或走遠,好似被我知道了也無所謂

雖然我能得知的十分有限。
少年擁有許多白色的摺紋紙燈,上面繪製的人像各不相同。有時為了收集(還是製造)新
的紙燈,他會空手變出一兩枚,並叫喚裏頭的精靈現身幫忙。
依采俊的性子,無論是天上或地底派遣過來的使者,都不能勸說或誘導他乖乖地前去亡靈
應報到的處所。當初為了收服他,白衣少年甚至動用了蠻力。
當時被從燈內叫召喚出來的,是一名身揹巨大潔白羽翼,褐髮碧眼的美麗天使。
「你再跟我說一遍好不好,當時打敗我的神靈到底是哪尊啊?」問話的是采俊。
「那不是神,是天使。看守天使拿菲利(Nephilim)。」少年說。
「可是有時候我看著祂時是一個歐洲女人的形象,有時則是個年輕人,那是怎麼一回事?

「那是祂轉生成人類後的樣子。因為太寂寞了,所以靈魂一分為二,一個是母親、一個是
兒子,陪伴著彼此的半魂。」
「好難理解喔,難道我和我哥也是彼此的半魂嗎?」
「不,不是。你們本是不同靈魂,原先寄宿在不同的身體裡。如今你的肉身已經死亡腐爛
,為了逃過我的追捕,竟異想天開躲入你哥的軀體裡,換做別人肯定是做不到的,真不愧
是雙子星。」
「嘻嘻。」采俊撇著嘴笑。「這樣你就抓不到我,我也可以保護我哥,跟他共享力量和壽
命。」
「對他而言,這不過是種折騰。」少年不慍不火,冷冷地瞪視采俊。「但你也只能待到他
的陽壽結束為止罷了。無所謂,有他在,說不定更能壯大你靈魂的光輝,讓這次的採集更
具意義。」
「什麼意思啊?你別總是一個勁的講些難以理解的話!」采俊說出了我倆共同的想法。但
我不懂的是,采俊為了逃避死神緝捕而「躲」入我的身體裡,這就是我失控的主因嗎?采
俊偶爾還能拿到這副皮囊的主控權,到外頭胡搞瞎搞嗎?
還有,采俊、少年的存在會是真實的嗎?還是我這瀕臨絕望瘋狂的病人自我杜撰的幻象?
為求解答,我硬起頭皮向公司要求暫緩所有活動,私下到腦科門診口碑卓著的大型醫院掛
號並接受檢查。
由於不清楚病灶,我看了腦神經外科與一般神經科,強悍蠻橫的孝熙大姊頭索性連精神科
也一併幫我掛號了。
戴著金屬框逆光眼鏡的醫師,彎著手指輕敲我的腦袋。「受過外力的撞擊嗎?」
我搖搖頭。
「幻視與幻聽的生成有許多原因,若有需要,我可以幫你安排磁振造影或腦神經超音波檢
查。」
「我們要最準確最高價的那種。」前來陪診的孝熙姊毫不猶豫地脫口。
在孝熙姊的安排和洽談下,當日下午,醫生破例讓我不需提前預約,插隊接受腦部磁振造
影檢查。
磁振造影(MRI)技術並不需要進行任何侵入性的醫療作為,即可得到身體各種結構組織
的任意剖面圖及各種物理參數訊息,算是非常精密的新興科技。
這部乳白色的機器外觀呈半個雞蛋型,中間有一開口,開口則連接輸送帶。我躺在輸送帶
上,被機器緩緩推入「卵」之中,感覺像通過一條晦暗無光的隧道,隧道的深處,似乎有
著前所未見的風景。
一片漆黑。金屬震盪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狹窄的床艙一再令我聯想到即將往宇宙噴發
的火箭,我彷彿親眼見識到死亡的況味。
驀然間采俊的面容又顯現在眼前,惹得我渾身發顫。
─不知棲睡在棺木裡的你,是否會覺得寂寞淒冷?
燈亮了,我被人從闃黑的隧道中拖出來。
「你剛才動了,我們再來一次。」醫生的語調淡然無波,應該沒有責備的意思。
這既不是朝宇宙發射的火箭,卵外的隧道也沒有通往任何神祕的幽境。我明明知道的,卻
不知在期待些什麼,總希望能出現什麼東西來斬斷俗世間的一切羈絆,將靈魂放逐到星斗
之間。
晚間隨意地用過晚餐後,我便在孝熙姊的催促威嚇下趕到精神科報到。這個地方,說實在
的我有些排斥,不僅諮詢的收費高得嚇人,治療方法也不大科學,又是洽談又是催眠的,
我總是不太相信。
孝熙姊把最近發生的新聞事件按照先後順序錄製成光碟,放入筆記型電腦裡播放給主治醫
師看。
醫師對這些新聞也略知一二,早在我倆登門前,他已大略檢視過我的資料。
「這樣的情形一共幾次?」醫師問。
「上新聞的就屬『酒店摟女』和『上空癡漢』這兩次。其他的,你自己說吧。」孝熙姊不
快地闔上電腦。
「其實有不少次。」我答道:「除了這兩次給我添麻煩外,有時也幫上我一些忙。例如,
有一次我擔任資深藝人申家鎬的演唱會嘉賓,對方指定我必須現場演唱一首超高難度的歌
曲。私下練習時,我一直唱不好,在高音的部分總會卡住,但這種程度對采俊來說絕對不
成問題。我祈禱著表演當下可以順利呼攏過去,不求完美只要及格。但我的記憶只到唱完
A段為止,等回過神,尾奏正要結束,發現臉龐落下兩行清淚,台下已響起如雷的掌聲。

「喔,聽起來就好像采俊幫你唱完、幫你流淚一樣。」孝熙姊說。
醫生的雙手飛快在鍵盤上游移。「可能是潛意志的作用,另一種可能性,則是臨床上所指
稱的『解離性失憶』和『解離性迷遊』。」
醫生再問我的腦部是不是曾經遭受撞擊,我搖頭,這問題早上的兩位神經科醫生都已經問
過。
「如果是因弟喪或遭受精神刺激所導致的失常,那是我的領域,但如果單純是外力撞擊或
腫瘤造成的幻象,就要回去求助腦科。」
我請醫生簡略解說一下解離性失憶和解離性迷遊的徵狀,以及我是否為其中一者或兩者皆
具。
「簡單來說,解離症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會造成失憶的原因,多半是無法面對突如其來
的痛苦,所以用喪失記憶的方式逃避。而迷遊則不僅擁有失憶症的症狀,還會不經意地重
回舊地或漫無目標地四處走動。」
我有點想和醫生討論前陣子采俊和白衣少年在家中的對話,采俊曾說「我早在心裡保留一
個位置給他」,白衣少年也說過「采俊為了避死,潛入我的身體裡面。」之類的話,但醫
生會相信嗎?他肯定會認為我已然病入膏肓藥石罔效了吧,更何況孝熙姊也在旁邊,這種
怪力亂神的話題還是有所保留較好。
「什麼樣的人容易造成解離症?像我這種懶散、怠惰的人有可能嗎?」我問。聽說精神病
的成因,多半和吹毛求疵的性格有關,怎麼想這都是采俊的專利,和我八竿子扯不上關係

「的確抗壓性差、高自尊、低自信的人最容易患病。」醫生回答。
「有沒有可能……是多重人格啊?」孝熙姊異想天開的問句讓我嚇了好大一跳。
「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許多人以為多重人格是十分罕見的病症,其實不然,患者多半目
睹足以顛覆人生的重大事故或遭受過重大傷害。有些人也會因為無法承受所愛的人驟逝,
而在自己體內分化出那個人的人格。」
會是……這個樣子嗎?醫生的話讓我好生迷惑。無論一個軀體裝載兩個靈魂還是兩個人格
,都是我無法承擔和消化的事物。
「我們可以藉由最傳統的催眠,引導另一個人格站到聚光燈之下,也就是處於駕馭這副軀
體的模式,好確認是否擁有其他人格的存在。」
我猶豫著,偏頭窺視著孝熙姊的反應,她好像打算讓我自行決定。
嗶─醫生設置的鬧鈴響了,該輪到下一位約診的患者了。
「我想,等磁振造影的顯影結果出爐後再做決定。」
孝熙姊沒表示意見,醫生也沒下一步的指示,我從此沒再回到這間診療室來。
數天後,醫院通知我前去觀看腦部顯影圖。一顆三乘以四公分立方大小的圓形硬塊卡在顳
葉底部,不消說,我立即要求醫生安排手術。在精明幹練的孝熙姊出面斡旋下,手術時間
很快敲定,我再次插隊成功,得以提前進行開腦手術。
幸好我沒被精神科醫師洗腦,什麼人格分裂、解離性失憶嘛!根本只是腫瘤搞的鬼,還敢
收那麼高的診療費,簡直比一線的藝人還賺。一方面我雖感到放心,一方面卻也開始焦慮
了:萬一是惡性腫瘤該怎麼辦?不會是什麼腦癌或其他更嚴重的病症吧……
五天後,我平安無恙地完成手術,迄今已在醫院休養近兩星期了。
一般人應該很難也不會想像被人切開腦部是怎生的感受吧,幸好我對過程毫無知覺。說起
死亡這檔事,光聯想就足夠令我起全身雞皮疙瘩,或許和我親見采俊的死有關。也或許,
我前世不是安然善終的,總之我就是害怕,比之於意外,我更恐懼被惡人所殺。
也說不定采俊,是被忌妒他成就的圈內人或情敵害死的。
無聊的時候,我會打開孝熙姊刻意留在房內的筆電,觀看官網上粉絲的留言。前陣子出醜
的時候,網路上的粉絲分成兩派,比例大約是六比四吧,前者表示「騙人吧,死的明明是
你哥哥,波魯大人幹嘛嚇人家嘛」,後者則是「好可憐啊,卡斯死了弟弟之後,精神不太
正常了」、「振作起來啊,這一點都不像你」之類。
這幾天下來的留言大多是為我加油打氣、祝我早日康復的話。通常我都會點選全部回覆,
簡短地道一句謝,再送上一個笑臉。
公司高層也真是萬能,竟能把我先前的失態,都怪罪到這顆不成威脅的液狀良性瘤上頭,
還有辦法讓觀眾乖乖信服。
摘除腫瘤後,采俊仍一再現身騷擾這事,我還沒向任何人說起,連主治醫師、爸媽和孝熙
姊也不知情。
一對姊妹的署名吸引了我的目光:崔恩珠&崔恩真。現正活躍於線上的演技派女星,彼此
只相差一個歲數,長得有八分相像,個性倒是南轅北轍。
她們留言的內容沒什麼特別,除了最後一行:
任敏俊先生,好些時日不見了,身體好些了嗎?
看了新聞才得知你因腦部腫瘤住院手術的消息,沒在第一時間前往慰問,實在不好意思。
我們很期待能與你在下齣電影裡攜手合作,並偕同參與十月的影展。詳情等到見面時再細
說吧,近期將擇日前往訪視,若有打擾之處請見諒。敬祝 早日康復。
留言的時間是三天前的上午。
十月影展,指的應是於十月第一個週四開幕,為期十天的釜山電影節吧。但現下已是四月
晚春,目前我還沒有接到任何劇組的邀約。更何況以我現時的狀況,必須定期吃藥並進行
後續觀測,也不好立即回到工作崗位上。她們為何會留下這些話,實在費解。
崔氏姊妹是我和采俊小學時期的同學,聽說家境相當不錯,家裡傾注大筆銀子供她們學習
音樂舞蹈,就為了日後能在藝能界佔有一席之地。我對這兩人無所好惡,平日也沒什麼交
集,只是偶爾會一起上娛樂節目,談上兩三句話。但采俊和妹妹似乎有些嫌隙,詳情我也
不甚了解,他倆都是NIHGT GATE酒店的常客,或許曾在那裏起了什麼口角衝突。
大姊恩珠雖然活潑外向,但性格較乖巧,也不生事,不炒新聞。
小妹恩真個性潑辣蠻橫,喝酒打架樣樣都行,據說還曾持刀威脅提出分手的前男友,惹出
軒然大波。要她哪天真殺了個人,我也不會感到意外。
孝熙姊偷偷告訴過我,其實恩真好的時候也是頗好,就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黃湯下肚
後,粗話拳腳樣樣來,活像個流氓分子。而且,往往酒醒後便忘記自己曾幹過什麼好事。
她簡直才是真正的解離症患者嘛,但現在的我也沒資格這麼說別人。
用過午膳後,帶有五分倦意的我正打算把自己捲入被窩之中時,病房的門鎖被轉動了,一
個西裝筆挺的冷面大叔走進來,後面還跟了兩位年輕女士。
嗚,是經理,一個比孝熙姊難搞上十倍的傢伙,以及為了掩人眼目,戴著醫療用口罩的崔
家姊妹。她們見到我的光頭和補丁,不禁掩起嘴來嗤嗤竊笑。
「有個東西要給你。」經理遞給我一個紙袋,裡頭是一頂黑色短假髮,質料很好,應是用
真髮所製作的。
「呃,謝謝經理。」我把假髮取出來,戴在空虛的頭皮上。
「歪了喲。」大姊恩珠幫我略微調整角度,我向她道謝。
「身體覺得如何?」經理問。
「託您的福,已經好上許多。」我當然不能告訴他們,其實我每天至少還會和采俊及白衣
人打上一兩次照面。
「那麼,應該不久後就可以回來工作了吧?」經理說。這不是懇求,不是疑問,而是命令

原來,這就是送假髮的用意。
「我……不清楚。應該……要問過醫生吧。」我囁嚅著。
「那好,我再給你半個月。順便,你把這個也完成。」說罷,經理把一疊磁片扔在我膝上

「這是什麼?」我不解。
「你還好意思問?當初在編劇小組面前扯開嗓門大吼,說什麼『這麼弱智的劇情小學生也
會寫,不如交給我來』的人是誰?你不要以為光動個手術,就可以把說過的話當屁一樣放
過就算喔!」
呃,我明白了,肯定又是采俊幹的。不,是腦腫瘤把我的心智活動調整為「采俊模式」時
幹的。
「我馬上就要發布新聞稿,說本公司在釜山影展的代表作將由你監製、編劇,並且一人分
飾兩角,而且要和恩珠恩真合作。」
「呃,一人分飾兩角?」我傻了眼。
「廢話,你弟死了,哪裡找跟他長一樣的人,當然是你自己演!」經理絲毫不給我置喙和
提問的時間,他老人家大步一邁,立即把門帶上,離開走遠去了。
你弟死了……這話雖然簡短明快,但現在的我聽了,還是像塊沉重的鉛狠壓在心口上一樣
耶,好個混帳大叔。
其次,這麼大的手術,才給我休養一個月,就要即刻披掛上陣,藝能界根本瘋人院。
崔家姊妹還站在床沿,我雖想睡一下,卻也不好意思立刻下逐客令。「兩位請坐吧。」我
指向一旁的沙發。
「謝謝。」說話的是大姊恩珠。「磁片裡的劇本我看過了,精采絕倫的宮廷鬥爭戲,我很
期待之後的演出。」
呃,好樣的,我一點也不懂妳在說什麼。
「那副呆樣,該不會已經忘個精光吧?」小妹恩真將雙手橫在胸前,坐著翹起二郎腿來了

「我帶了列印出來的紙本,從第一幕到第二十幕都有。」恩珠說,把一大疊A4列印紙遞到
我面前。
─群星黯然之夜─見到這劇名,霎時間我全都明白了,這是我打國中時代構思到現在的漫
畫作品。我一向有把大綱和劇本先打入電腦的習慣,因為能作畫的時間實在不多,我只好
先構思情節和分鏡,有空再繪製草圖。
這是一部背景架空的奇幻愛情悲劇,但比起愛情,我更喜歡在人物的心機和私慾上著墨。
劇中因政治陰謀嫁入鄰國的雙生公主,要由崔氏姊妹來飾演嗎?那麼我所扮演的角色,肯
定是迎娶公主的兩位王子。
「你想好後續了嗎?」恩珠問。
「想好了,大綱寫在家裡的記事本上,還沒KEY入電腦裡。」
「希望是喜劇結局,我一點也不想演到崩潰大哭。」恩珠說。
抱歉了,小姐,這部戲將是個大悲劇結局,光看劇名也能猜到,該死的人一個也不留,不
該死的也差不多淨空了。
「那個,我說啊……你該不會把小時候經歷過的事,編入自己的故事之中吧?」恩真很自
動地啃起孝熙姊留在茶几上的小餅乾。「現在還在畫漫畫嗎?還沒放棄嗎?」
「嗯,不會放棄的。」我從國小時就喜歡塗塗畫畫,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事。「妳說的經
歷,是指哪一件事?」我問道。
「就是小四時我姊寫信向你告白,你弟卻扮成你到約定的地點見面,狠狠把她臭罵一頓,
害她哭著回家那一次啊……」
「恩真,不要說!」恩珠整個臉都脹紅了。
「讓我講!轉交的人放錯抽屜,變成你弟收到信,你卻不知情。你弟罵她:『連我和我哥
都分辨不出來的人,憑什麼喜歡我們!你這頭母豬!』最後的名詞實在太刺耳了,我姊狂
哭,而我暴怒。」
母豬……天啊,采俊,你當年才十歲,這詞到底是在哪裡學到的啊。還有,我壓根兒沒這
件事的記憶。
「為了替我姐教訓欺侮她的男生,我約你在樓梯間見面。偏偏我也約錯人,使勁把你往樓
下一推,差點害你腦袋開花,幸好沒扭斷頸椎。」
原來……我的腦部確實遭受過重擊,只是我把這件事給忘記了。在故事中,機靈的小王子
提前察覺到鄰國的算計,扮成王兄與未來的兄嫂見面,並把她狠狠羞辱一番,希望她能打
消高攀王兄的念頭回到家鄉去。
而小公主不甘姊姊受辱,千方百計尋求報復的機會,最後卻錯殺無知駑鈍且胸無城府的大
王子,而自己最後也死於小王子的仇恨之劍下。
仔細想想,這故事和雙子星座的傳說有幾分近似,或許我該更深入些思考,再做些細部的
修整才對。
沒想到我所構思的故事會先以大螢幕的方式呈現在世人面前,但這樣似乎也不錯,要是佳
評如潮,事後改編成漫畫小說都不成問題。也會有一堆專業繪師自願成為助手,幫助我出
版這部作品。
「後來我爸花了好多的錢,委託最好的醫生照顧你,你才保住小命。事後你康復,什麼也
不記得了,你弟卻從此和我水火不容,事事都要礙著我。」
「原來如此……」這也是為什麼采俊曾經嚷過,有這對姊妹出現的節目、活動、劇集、電
影他一概不參加。采俊要是知道我即將與她倆合作電影的話,肯定不會開心的吧。
「不過,那是以前的事了吧。我姊早就不喜歡你了,我和你弟的恩仇也終止了。」恩真站
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皺褶,走到床邊拉住我的右手,用力握住後上下晃動著。「希望我們
合作愉快喔,卡、斯、托、爾。」說出卡斯托爾這詞時,她刻意貼近我的耳朵,並以只有
我能聽見的微弱音量講話。
是刻意的嗎,還是我的錯覺?她這時的聲音,竟低沉地像名男子;她的神情,嚴峻地像個
世故的大人,莫名的寒意倏地從腳底板爬升到我光禿油亮的頭皮上。但不過三秒鐘的功夫
,「她」又回來了,又是個笑瞇瞇大剌剌且神采洋溢的二十四歲女郎。
「我們該告辭了。」恩珠仍紅著臉,取回劇本的列印稿後,拖著妹妹的手快步走出病房。
她們才離開沒多久,采俊和白衣少年又來了。
我懶得搭理二人,捲過棉被就要睡下,可嘆這兩人的對話卻再度傳入耳際,一句也沒遺漏
。既然無法潛心入睡,索性豎耳聆聽。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這聲音是白衣少年。
采俊回答:「你指的是什麼?如果是崔恩真對我和我哥的敵意,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
有時她會突然變成另一人,嗓音低沉,帶有濃重的歐洲腔調,眼神幽怨,充滿敵意和殺意
,就像精神分裂。我說啊,她們死了以後也會被你收入燈中,成為你的使魔還是……召喚
獸之類的嗎?」
「我不會那麼做,她們只是一般人類的轉生,儘管前生擁有當代頂尖的力量,人類還是人
類。」
「她們在遠古時代……是男人吧,是我和我哥的表兄弟。」采俊嘆了口氣。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以前我並不知道,直到死後,前生的記憶和能力一一湧現,我才確定那兩個女的,原來
就是林寇斯和伊達斯的轉生。伊達斯為了幫哥哥報仇,殺死了弒兄仇人,同樣過去的我也
為了哥哥,殺死了伊達斯。沒想到今生的我們,依然重複著這個仇恨的迴圈。」
我把頭鑽出被窩,一眼就看見采俊露出苦澀又哀怨的淺笑。
「但以前被哥哥殺死的恩珠,今生卻反過來喜歡上他,這也勾起了恩真的不滿。或許我體
內真流有神的血液吧,我直覺她倆會對哥不利,因此百般與崔家姊妹為難,尤其當我們四
個人一起成為公司的同期練習生後,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了。」
白衣少年低頭思索道:「轉生後的性格和前生不盡相同也是很正常的,死去時雖然挾帶著
強烈的怨恨和執念,但卻可能因為繼受的記憶有限或產生混亂,以及日後成長的背景不同
,而造就渾然迥異的發展。」
「林寇斯的個性本來就比較溫文,」采俊接續少年的話:「卡斯托爾也是一樣。被殺的倒
不怨恨,倒是兩個弟弟急欲幫哥哥出氣,無論哥哥被殺、被辱多少次,都會不計一切手段
報復。」
「呵。」白衣少年不住掩嘴輕笑。「人類的情感,還真值得令人細細玩味。」
「我一直不清楚伊達斯是用什麼形式活在崔恩真心裡的,在世的時候,也不可能摸透她心
中那片黑暗的真面目。但我總感到害怕,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對哥下手。她推哥下樓那次,
哥雖僥倖不死,但我知道相同的事難免不會發生。我不斷向上天祈求,如果我們兄弟之中
有一人必須先殞命,我請求讓我比哥早一步離世,能以靈體之姿隨侍在側守護他……」
采俊啊……我掀開棉被,下床走到兩人身前。我突然好想伸手擁抱已然化做靈魂,宛若虛
空的兄弟,儘管一切可能只是我的幻象。
「去年四月一日在NIGHT GATE酒吧,那群人原本打算捉弄哥的,我自願代替前去,把哥先
勸回家。見到崔恩真的時候,突然間我明白這就是天意的安排,並讓事態順勢發生。」采
俊轉身望了我一眼後,又挪動眼珠看了那名少年。「當夜,我遇見你,以為你就是成就我
願望,讓我代替哥死去的神明。」
「可惜我不是。」少年挑眉。「我只是單純為擴展自我的神壽和神能,順著能量的脈動找
上你。」
「只要我與伊達斯任一方無法放下仇恨,我們的靈魂就無法升到天空,成為真正的星神。
」采俊面向我,樣子既懊悔又無奈:「可是對於重視的兄長,我倆都吞不下這口氣。因此
,這個連鎖將不會終止,我們還會持續不斷地轉生下去。」
「不會再繼續下去了。」少年振動右袖之際,繪有采俊樣貌的紙燈再次憑空出現。但在穿
著白色寬袍的采俊繪像之後,這次又出現了另一人的水墨畫像。新畫像的長相和采俊如出
一轍,也穿著同樣款式的白色歐式罩袍。這人是我。「因為你們的靈魂,從此再沒有轉生
的契機。」
「也好。」采俊苦笑著說:「雖不甘心,但我也累了,所以對不起了,哥。」
若用漫畫的方式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的頭頂上已然冒出各式大大小小的問號和驚嘆號
。我好想再多問些、多明白一些,采俊哪,你可真的是我的幻覺?為什麼要用這麼彆扭的
方式再現於我眼簾?
可是,若不是你在酒吧及公園裡胡鬧的話,我也不會正視腦內的腫瘤,到醫院接受檢查並
治療。
「無論如何,雙子星的故事,都即將迎來最終幕。」白衣少年說,采俊但笑不答。
兩人消失了。不知為何,酸楚和不捨的感情竟打心底深處泛起。突然有種一切都無所謂了
的感覺,我只想追上采俊的腳步,告訴他不要再為我的事情費心。我既已失卻前世和幼年
的記憶,自然心中無怨無罣,如果采俊真是應當活在某個次元的某位神祇的話,就該全心
朝那個宇宙發射才對。
這天之後,采俊和白衣少年不再出現了,這應是病症痊癒的現象,但我卻一點也開心不起
來,反覺得內心被寂寞與空虛充填,構築生命的重要零件已然失落。
孝熙姊和經理偶爾會來討論劇情走向和書寫進度,崔家姊妹也來過一次,我們試演一次對
白並調整若干語氣的運用,以期正式開拍時能進行順利。
出院前,醫師為我做最後一次腦部檢查。在原先摘除的腫瘤下方,又發現一塊直徑約零點
六公分的不明硬塊,由於它在首次檢查時並未現蹤,手術時也未發現,疑似是後來才增生
的。但就腫瘤的生成和茁壯速度看來,也未免過於不尋常。
無論如何,公司是不願意讓我繼續休息的。我也早在醫院裡住得發慌,恨不得出去外頭透
透氣。目前雖沒有進行二度手術的必要性,但每天還是必須吞服一堆多到足以噎死我的藥
丸以控制病情,而且每季必須回院追蹤一次。
為了撙節經費與時間,劇組租用電影藝術村的歐式布景,部分室內場景則租借有錢人家的
豪宅,好將多數金額投注在後製的奇幻特效上。
遠在上古世紀,地上只有唯一大國─彩曜。數百年來,該國歷經七次內戰,各地諸侯前後
分據一方,各別自立為王。首部曲的舞台,便在東方國度丹綮與東南國度碧狹兩地展開。
雙方王族說起來是血脈相連的表親,但百年間征戰不止,於貴族、軍隊及人民諸方都是很
大的耗損。為共同抵禦北方大國藍珈的侵略,碧狹獻上雙生公主,要與丹綮的兩位王子結
成親家。
這裡我安插了一些細節,包刮丹綮內部主戰、主和兩派的角力,以及部分大臣主張聯藍滅
碧。於此,多數宮人對遠嫁而來的公主甚不友善。
大王子個性溫吞軟弱,對兩位公主相敬如賓,沒錯,就像我,所以我飾演起來毫不費力。
聰穎狡詰的小王子,傳聞是皇后與神靈偷歡後懷上的孩子。他明白碧狹王族的謀算,深知
這兩名公主若不是棄子、便是暗棋。
新婚前,碧狹遣人送來嫁妝。除了金銀財寶、絲綢布疋、牲畜傭人以外,還有一對雕飾精
美,做工十分精緻的懷劍。
雖然在碧狹境內,做父母的為要求女兒捍衛自我貞潔,於新婚前會訂製懷劍作為嫁妝之一
,因此於嫁妝內附上懷劍並不是什麼特異的事。但小王子卻認為此舉是個暗號,意在指示
兩位公主行動。
接下來是人魚公主式的愛情肥皂劇,但女性觀眾卻樂於用眼淚買帳。
朝暮相處之下,大公主對大王子漸生情愫,卻苦於愛情與忠義無法兩全。將毒藥混入對杯
之一後,她邀請王子至月下飲敘,並傾吐自己的心意,在此亦冰釋了小王子早先喬裝成兄
長,特地登門前去咒罵她一頓的誤會。
公主為大王子斟酒,並等王子自行舉起酒杯之一。王子若死,她將不負於祖國,若王子活
命,則她以生命成就愛情。
不出隔日,公主氣絕死去。
小公主悲痛萬分,她篤定大王子是毒殺亡姊的兇手,並誓言為其復仇。喪禮當夜,小公主
以取回成對的懷劍為由,將大王子約在高台之上,打算在查驗劍身的時候,一舉刺入王子
心窩。
此劇的最高潮便在這裡,同時也是我在練習時失誤最多次的橋段。一來,懷劍雖是道具,
劍鋒卻鋒利異常,讓我多少生出幾分心理障礙。再者,恩真冷酷和充滿壓迫感的視線一旦
投聚過來,我便會不由自主地出神僵滯,宛為一具空有軀殼的植物人。
為什麼……我會如此恐懼一個年輕纖弱的女孩?!采俊啊,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采俊已經不會再來了,打從那一夜在醫院,留下一個帶有若干淒楚意味的微笑之後。
「妳想取回的……是這把劍吧。」我顫抖著嗓,雙手捧著道具劍,往恩真處走近。
「是的。請讓我摸摸它,我想感受一下亡姊手心裡的餘溫。」恩真以雙手接劍,貼在臉頰
上輕輕地磨蹭後,便會迅即地抽刀出鞘,往我的心窩處突刺。
我總在她出手前,下意志地挪動腳步避開,我也說不上為什麼,就是萬般討厭這種即將被
殺害的感覺。導演已經火冒三丈了,恨不得把我從離地約有十米高的陽台上掀下去。
恩真的眼神迥然犀利,我不敢直視她。「你在害怕嗎?」她說。不,是……「他」說。
我聽過這聲音的,在醫院裡,一名陌生男子低沉沙啞的嗓音。
恩真的……解離性人格,他真的有意殺死我?!
該如何是好啊?!采俊啊,請你幫幫我!
「搞什麼鬼啊!要是你弟來就不會拖上這麼久,給我好好演!還想不想放飯、領工錢啊?
!」導演氣得跳腳,開始砸起臀下的板凳。
「對不起……」我想道歉,但身子已經木然僵直,無法移動。我再也無法開口說任何一句
話。
采俊啊,請你幫幫我!
「導演,抱歉!再來一次,這次我一定演好。」驀然間,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打喉間傳出,
身子也可以動作了。不對!這時操控我外部肢體和語言的,並不是我的意志。我正坐在體
內一個漆黑但開了一扇小窗子的房間,窗外,我可以清楚看見我身體的動作,以及眼前人
物的行動。
「最後一次,不能再拖了!」導演大吼:「TAKE 18,ACTION!」
恩真手裡的懷劍出鞘時,「我」並沒有退縮,反而迎上前去。
「幹什麼!幹什麼!又亂了、亂了!」導演怒斥。
「我」扣住恩真的右腕,將持劍的手反向推進她身側,噗嘶一聲,恩真的戲服被劃開,殷
紅的血水自胸前噴濺而出。
為什麼?!
「我決不會讓妳……殺死我哥的……」我聽見自己這麼說道。
「你確定嗎?」恩真笑著,彷若沒有恐懼與痛覺。她,不,是「他」伸出空閒的左手,緊
箝住「我」的右上臂後,縱身往高台下一躍……
空間在翻轉飛騰,天上的月不時被我們踩在腳下,眼前是一格格定影的畫面。我以為死前
看見的走馬燈會是今生的回顧,然而卻不是這樣。我看到我和采俊穿著白色寬鬆的棉麻衣
裳,手上持劍,背後則負著長弓。我們時而在戰場上殺敵、時而在原野間策馬奔騰。我們
的頭髮在陽光下呈金棕色,還有如鑲嵌寶石般的深邃藍眼珠。
觸地的衝擊和痛楚,我絲毫感覺不到,也看不見,有人替我承受一切,並將房間內僅有的
小窗子關上,使我不致體會血肉噴飛的驚悚。
「天界只短短一瞬,人間卻過了一年。」甫一張眼,久違的白衣少年再次現身,手中提著
一只繪製著采俊與我的肖像的白色紙燈,往我這方飛馳過來。夜空在我們身下,繁星宛如
萬家燈火,在黑色絨布上不斷綻芒閃動。
采俊在我身旁,柔軟的右手輕撫上我發顫不已的左掌。我知道,現下的我已和他一樣都是
靈體了。他原來一直都在我的身邊,並不僅是幻覺而已。
「讓你久等了,我該說抱歉嗎?」采俊笑著,這次的笑容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苦悶和無
奈……似乎是過去式了。
「不,你的願望已經達成,至此你的靈魂,比以往更加光潔璀璨。但這樣的結局,就是你
所滿意的嗎?」少年問。
采俊咋舌。「不滿意,但可接受。況且,如果我哥沒死,沒前來陪我的話,我會很無聊的
。」
我瞪大眼,采俊最後取得身體支配權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保全我的性命嗎?
「而且,崔恩真也死了,崔恩珠同時失去妹妹和喜歡的人,心死也等於是死了。我報了仇
,一了宿願,算得上十全九美。」
采俊這番話,惹得我有些生氣。
「你倒舒服了,害我沒成為漫畫家該怎麼辦?」我朝他抱怨:「生前要依你,死後也要依
你的意,有完沒完啊?!」
正當我忙著對采俊叨唸時,少年右足輕蹬,身下的布幕轉瞬變換,來到我們生前的住家。
「你的心願,會有後人為你實現。更何況,就算現時不死,轉移的腫瘤和疼痛仍會在日後
殺死你。」少年說。
孝熙姊在整理我的書櫃,爸媽和一些親戚,甚至有幾個我沒見過的人也來了。抽屜裡的巧
思簿、散落在書房各地的草稿紙被一一起出,整齊地堆放在桌子上。
「啊,那個人……是漫畫家閔正軒!」我好驚訝,那是我學生時代的偶像。
「不錯,雖然不是哥親自執筆,但你構思的故事,會以另一個形式散播出去。」采俊說。
好吧,這也罷了。以我當前的畫功,恐怕還得磨練上數年。
不滿意,但可接受,或許人們最終所尋求的,不過是這樣的結局。
「歸元……」
我不知白衣少年在喃喃唸些什麼,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驟然包覆住采俊與我。書房消失,
人們消失,四周一片純然無際的白。我張開雙臂,放眼四望,焦急地在光海中尋找采俊。
「卡斯,我在這裡。」身匹金甲白袍的俊俏青年,碧藍的眼眸如秋水般靜美無暇。我不想
與這個人分開。
「波魯。」我調勻呼吸,撫平額上蓬鬆凌亂的褐色捲髮,邁步走向他。
作者: danfisher (漁人之地平線)   2017-05-23 02:19:00
作者: hmhuang   2017-05-23 21: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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