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掩上門。
女孩霎時轉頭，她的兩顆眼球暴突，與眼窩相連的視神經半是壞死腐肉。
喪屍女孩望見我立刻張嘴從空洞破損的喉嚨中傳出淒厲尖嘯，鯊魚般尖銳利齒咬著的手臂
掉了下來，還沒落到地上，女孩赤裸雙腳挾帶著大批喪屍朝我奔來。
我急忙甩上門。
喪屍砰砰撞擊門板，木門中央凸起又降下，不停震動著，我幾乎能看見下一秒那扇門會脫
離門框或從中擠破；我慌張掛上鏈鎖，緊接著向後跌，右手抓緊左胸似乎想感受胸口慌張
迸跳的心臟，倒坐在地上不停喘氣。
「卡！」
燈亮了，鵝黃色光線刺進眼瞳；我緊閉雙眼，青紫色光環漂浮在眼皮覆蓋的黑幕。
一雙大手牢牢鉗住我的雙臂，半抓半拉地提起我。
「志傑！你有沒有看今早的劇本啊！」導演大吼大叫，我感覺到唾液噴進我驚恐張大的嘴
中，嚐起來有點酸酸的，「抓心跳那種下三流劇情的動作不是刪掉了嗎？天啊！你知道預
算快燒光了嗎！」
導演往旁咳了幾下，繼續咆哮：「認真點！拜託！我這種狀況還導戲，以為我弄好玩啊！
」
喪屍女孩倏地衝進導演與我當中。
「嗚哇！」女孩朝導演吼了一聲，亮出她沾滿血液的牙齒與爛黑牙齦。
導演伸手抓抓頭髮，幾搓髮絲連著一片頭皮墜落，「好、好......小熙，我又不是故意大
吼大叫的，」他舉起手，招招手叫小謝掃掉頭皮碎肉，再繼續說：「妳也知道嘛，轉化的
時候脾氣難免暴躁一點，」接著導演摸摸鼻子走了。
喪屍女孩轉頭對我露出笑容，用臉頰磨蹭我的腰部，我聽見她胸口傳出如同溫馴小貓的呼
嚕聲。
我揉揉小熙如同乾草的枯黃頭髮，站穩身體再和她稍稍拉開一點距離。
前輩教過我－好好走正途，別學過去用緋聞話題炒新聞。
我是蠻喜歡小熙的－她個性純真、身材嬌小但比例良好，最重要的是，拍攝這恐怖片時相
當敬業不使用任何喪屍皮膚修復保養品（喪屍明星簽合約時大多會把這點圈起，指示經紀
人拿掉）－但我還是忍受不了喪屍身上那股難聞的腐敗氣味。
儘管有越來越多人選擇喪屍生活，連我那古板鐵藍的爸媽也跟上這波潮流，甚至對我扳起
手指、分析轉化為喪屍的好處：
凍齡、不死、可以吃生肉、腸胃很久才會消化所以也不太會餓、不會大小便（吃得太多就
直接用吐的）、用不著說話去費心解釋一件事，反倒是別人要透過你的肢體與嗚嗚啊啊的
聲調瞭解你想表達的事情。
但我對轉化還是敬謝不敏。臭，真的太臭了。
我忍住鼻腔嗅到的腐肉味，轉移注意力，從這難得的空擋中觀察片廠生態；我驀然發現片
廠內有大半人類都轉化了。
一群女喪屍爭論著Chanel New No.5是否用腐爛花根與長霉水果調製而成；
另一群顯然對生活用品比較感興趣，她們討論著哪家衣物比較不會沾黏血液及粘膜、哪間
店的拋棄式床單比較好睡、最新推出的合成絲綢舒不舒服；
而其它男女喪屍聚集在螢幕前觀看喪屍時裝秀。
導演渾厚碩大的清痰聲響徹片廠，猛然朝地上一吐，黃色濃痰混著血液噴湧而出。
小謝立刻拿起拖把處理掉，接著逐一詢問大夥要吃什麼便當，彰顯他訂便當的競爭力、硬
實力、軟實力與奴力，也就是他在娛樂新聞報中所說的「四力」。
「從志傑鎖門開始拍啊！」導演大吼，他的聲音粗啞難聽，活像氣管破了幾顆洞，我預估
再兩天導演就不能說話了，「志傑，你準備好我們就繼續！」
我稍稍整理服裝，隨即發現褲管沾到幾抹小熙的血跡，但無所謂，喪屍片中哪個人不帶點
血？
「好了，」我走向門後，刻意忽視小熙臨別秋波的回望；
她從混濁的眼框粘膜中滴下粉色液體，依依不捨走到門板另一邊。
「3、2、......、action！」
我倒坐在地上，驚懼注視喪屍撞得凹凸隆起的門板。
我慌張運用手肘與腳跟往後爬，木門被硬生撞開，現在只靠鍊鎖撐著；腐爛手指從縫隙中
伸出來扒抓，髒血沿著木門淌流，逐漸滲進屋裡。蛆蟲一隻隻掉在地上，不停扭動純白身
軀。
「卡！」導演咆哮。
「小謝、小謝！」導演一把抓起小謝的衣領，讓他的身體離地五公分懸吊著，「蛆是怎樣
！告訴我蛆是怎樣！」導演大力甩晃小謝，彷彿他是充滿哲思的秋風中飄飄搖曳的青色樹
葉。
「在這行業待這麼久連潛規則都不清楚嗎？」導演的拳頭死死捏緊，如同捍衛著某種信念
，「不、准、有、蛆！蛆會讓轉化的人覺得自己很髒！你有腦袋嗎？還是你的腦袋只會訂
便當嗎？」
眼看小謝的臉色漸漸變成缺氧的青紫，我與劇組人員慌張衝上前去拉開導演。
但小謝張開嘴巴憤怒一吼，他的吼叫聲使我們渾身發麻；導演嚇到鬆開拳頭，小謝跌到地
上，但他仍仰著頭，將飽嘗悲憤的吶喊灌進每個人及喪屍的耳裡。
我們從沒聽過這種悲愴的咆哮。
他吼出一種純粹情緒，淒厲聲音宛如被監禁凌辱數十年，滲血、未癒合的傷口不停噴濺醬
紫膿汁，從喉間訴盡自己受夠了、不要活了、活著沒意義乾脆死死算了。
或許是其中的深刻情緒，我噴出滿眶眼淚。
「夠了......」我捂著耳朵，但小謝持續喊叫的悲傷憤恨蓋過我的微弱喘息，「我知道了
、乖......不、咳、咳咳......」我被眼淚與鼻涕嗆到了。
小謝繼續痛苦厲吼，聲音裡飽含的各種委屈我幾乎都能感同身受：
受盡屈辱、話語被曲解、上班被合理或不合理的壓榨、下班時間是加班、真正下班都已經
八九點是要怎麼安排自己的生涯與休閒、月薪才這樣每樣東西又要漲價怎麼活、難怪很多
人都需要勵志語錄要不然怎麼告訴自己活著是有意義的、人活得不像人。
我好不容易抹掉鼻涕及眼淚，但感覺到臉上還有其它體液。
從淚眼模糊的視線中，我望見從小謝嘴中放出的音波似乎具象化，瞧見導演－不，是所有
轉化為喪屍的人－的皮膚正在裂解，腐爛發黑的肌肉遭到音波拉扯，一波波將皮肉、血管
震離喪屍衝撞片廠玻璃。
當小謝緩慢闔上嘴巴，喪屍也已經剩下象徵毒株深入的深藍骨頭。
活下來的人類慢慢站起身，四下張望被音波摧殘的片廠；
只有我走到小謝癱軟的身體旁，碰碰他的手，是冰涼的。
我悲傷看向小熙本來應該在的地方；她真的是個好女孩，只可惜被父母長輩、或什麼權威
之類的人灌輸及慫恿了。
我慢慢走出片廠，心裡曉得未來還是會有一批又一批的人成為喪屍。
但我不會准許自己變成那樣－我就是忍受不了那股臭味－儘管再艱苦，我仍會咬牙死撐著
、以人的身份繼續追尋夢想，直到成為偉大演員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