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戰爭與和平與骷顱頭(下)(完)

作者: QinHuang (QinHuang)   2016-12-20 16:54:44
最後兩章與簡短後記~
~9~
「夠了托托,別再驚嚇他們了。」加藤龍介漂浮在我的衣櫃前,一臉嘲諷地看著我們

「告訴我這只是場惡夢。」我覺得自己快瘋了。
「我也想這麼說。」亨利死抓著我的肩膀不放。「但我一點也不想夢到你。」
「我也是。」
「哈哈,你們真被嚇慘了!」加藤的臉突然冒了出來,這讓我跟亨利尖叫著摔成一團
。「托托沒什麼惡意,牠只是好奇而已。」他愉快地指著那團黑影。
「牠?!」我竟然在跟鬼魂聊天,這下我得開始擔心自己會不會在論文完成前就被送
進精神病院了。
「托托是條狗啊!」加藤在那團黑影撲進他懷裡時爆出大笑。
我總覺得那張笑臉似曾相識,彷彿在另一個我記不得名字的人臉上出現過。
「讓我搞清楚一件事,我那天看見的鬼魂就是你?你鑽進詹姆士身體裡想幹嘛?」亨
利鼓起勇氣開口。
「是我沒錯啊,但我可沒有鑽進詹姆士身體裡,我那時正在把托托從他身上抓下來,
牠太喜歡這傢伙了。」加藤搓著那團黑影回應他,那坨長著白色雙眼的不明物體發出兩聲
愉悅的狗吠。「但托托很怕你,所以平常不敢在你面前出現。」
「那條…狗?怕我?」亨利驚訝地瞪大眼。
「牠覺得你全身充滿殺戮之氣…像殺過人一樣。」加藤放開那團名為托托的黑影讓牠
在房間裡到處亂跑。「我是個失職的戰士,從沒殺死人,也許是因為這樣牠才願意讓我抱
吧。」
「呃…但那條狗不會吵到其他人吧?」
「也許看得見鬼魂的人會聽見。」加藤依然心神愉快地盯著我們。「這裡不多,否則
托托早就被發現了,我被你帶來這兒後就發現牠住在花園裡。」
所以托托才是房間裡不明呼吸聲的來源?噢…真是好笑,但我還是很不希望被其他教
友發現我們房裡現在有個嗝屁七十幾年的日本兵(而且還有英國口音!!)和條不知從哪來
的幽靈狗。
「但為何找上我,加藤先生?我很抱歉泰瑞爺爺對你做的事情,但我又能提供你什麼
幫助?」我真心希望這只是場惡夢。
「夢境,詹姆士,你能透過夢境看見我的記憶。」他轉為一臉無辜地看著我。「也許
是巧合,也許是我們無法理解的宿命,我多希望泰瑞能知道他早已被原諒…他一直被殺死
我的罪惡感侵襲,我很怕他會因此發瘋。」
「你想透過我…告訴爺爺你的存在?」
「告訴泰瑞我一直是他的朋友。」
當我想問他更多關於爺爺的事情時,一陣劇烈的敲門聲讓我們通通嚇得跳了起來,就
連加藤也無法倖免直接撞進天花板。
噁,但願樓上住戶不會被地板噴出來的鬼臉嚇死。
「吳傳道?吳傳道?」原來是住在隔壁的教友。
「怎麼了?」亨利把房門拉出一個小縫。
「你們到底在聊什麼聊這麼高興?」睡意濃重的音色竄進房裡。
「呃…」
「我英文不太好…但我聽見你們有人在說狗還什麼的。」
「…啊對!我們正在聊老家養的狗!」亨利真是個糟糕的演員。
「噢…原來,總之你們太吵了請節制點。」那傢伙走回寢室時還一邊碎唸著。
「他說我們是香蕉*,你有聽見嗎?」亨利關門後露出不屑的笑容。「這國家的居民
竟然分不出歧視和幽默。」
(*作者註:香蕉是用來嘲笑亞裔美籍人士雖然看起來是黃種人,但生活與思惟上卻像白人
一樣的歧視用語)
「好久沒聽到這種罵法了。」我突然很想揍人,雖然向來只有挨揍的份。
「對了,你們對那篇論文見解如何?」加藤再次冒了出來。「被取名奧斯卡的日本兵
頭骨透漏出什麼訊息?」
「講得像什麼大教授一樣。」我無奈地看著他然後順便放開托托,但同時也不禁懷疑
若沒有戰爭,加藤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也許真會變成詩人或學者之類的也說不定。
然而戰爭終結了他的夢想,無數人的夢想。
「噢拜託,我只是把問題用簡潔有力的方式說出來而已。」他還真不死心。
「那顆叫做奧斯卡的頭骨來自索羅門群島的瓜達卡納爾,刻在頭骨上的S.I.說明了這
件事。」我只好跟他一搭一唱起來。「帶走頭骨的人是個叫Julius Papas的士兵,當時服
役於美國海軍陸戰隊,也就是刻紋上的U.S.M.C. *。」
(*作者註:United States Marine Corps的縮寫)
「然而那個日本兵顯然不叫奧斯卡,奧斯卡是盟軍給一式戰鬥機(Army Type 1
Fighter)取的代號,那顆頭骨的主人大概是開戰鬥機的。」亨利一臉哀怨地加入這場討論

「真是細心的好孩子。」加藤又笑了出來。「打給泰瑞吧,我想他應該有很多話想跟
你說,我也好久沒看到他了。」
「但願不會讓我對他更失望。」我只好再次打開電腦。
當泰瑞爺爺歷盡滄桑的臉再次浮出螢幕時,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慾望。
「很抱歉對你那麼說,小J,我應該要考慮你的身份。」他無奈地笑著。
「是我反應太誇張了,我才要向你道歉呢。」我萬般希望他也能看見加藤。
「我必須告訴你我消失的這些年都在做什麼。」他嘆了口氣。「不只是為了找到加藤
的家人...也是為了你。」
「我?」
「向我保證你不會告訴養父母,小J,還有這位小哥是誰?」他不放心地指著亨利。
「室友,我相信他能守口如瓶。」我看了亨利一眼,他小心地點頭。
「很好。」泰瑞爺爺掃視病房一眼確認所有人都已經離開。
加藤飄浮在我身旁,我幾乎能感受鬼魂內心的喜悅與焦慮。
「你知道我在戰爭中失去一條腿…那是殺死加藤之後的事情。」他緩緩說道。「那記
槍傷太嚴重了,醫生決定剁掉它,但我還是在那座該死的荒島上待到戰事結束。」
「才不是荒島,其實有原住民住在那裡。」加藤在我耳邊吐槽並獲得亨利的狠瞪然後
乖乖閉上嘴。
「那麼…你又是怎麼把加藤給…」
「在那些鬼子夾著尾巴逃跑後,事情便輕鬆許多,有天我拄著拐杖和同袍巡視戰場時
,我又發現那個洞窟的存在,彷彿冥冥之中注定好似的。」他吞了口口水便繼續說下去。
「我決定爬下去驗證我的猜測…他的屍體…沒被發現…而我猜對了。」
我從電腦螢幕的倒影瞄了加藤一眼,他似乎沒有太多情緒上的波動。
「所以你…」
「他的軍隊沒找到他,我必須信守諾言向加藤的家人道歉,我當時竟那麼天真地相信
著。」
「唉,我能理解。」也許我之前不該如此憤怒。
「我爬回那個洞窟,把加藤腐爛的屍體拖出來然後砍了他的頭!我只能帶走這東西,
我甚至得說服自己向同袍炫耀這個『意外』的發現!『我的』戰利品!」
「你向他們…說謊?」
「我能怎麼辦?告訴他們這是我的『朋友』?!若被知道會完蛋的!我一定會被當成
叛徒!!」他激動地快要說不出話來。
「天啊,爺爺,冷靜點!」
「我不該這麼激動的…哈哈,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他苦笑道。「對了小J,你知
道要如何弄出一個乾淨的頭骨嗎?當我把加藤拎回軍營時,有個幹過這種勾當的小子教我
怎麼做,他已經寄了好幾顆鬼子腦袋回家送人,當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削尖一根肋骨,
大概想做成拆信刀吧。我們就地取材,拿汽油桶裝水煮滾,接著便像燙掉雞毛一樣把腐爛
的血肉去除,甚至是惡臭不堪的腦漿...我實在不想回想那些畫面,那彷彿是小時候在故
事書上讀到的食人族。我們…又和那些野人有什麼差別?」
我突然感到手背傳來一陣濕潤,當亨利遞給我一張面紙時才發現自己哭了。
「別哭,小J,那不是你的戰爭。」爺爺伸手撫摸螢幕。
「我們都是戰爭的孩子…那場戰爭造就了我們…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生活,我們的…
思維。」
我們的愛與恨,我們的偏見與寬恕,我們的慈悲之心。
沒人能自外於它,即使我們假裝一切早已被遺忘。
「是…是的,孩子,的確是這樣,所以你們絕不會期望戰爭,對吧?」
「…當然。」我吸了吸鼻子回應他。
「當我帶著加藤回家後並沒有像其他同袍一樣展示它,我直接把它藏了起來,期望哪
天戰爭結束後能履行諾言。」他像是發現加藤的鬼魂般,狐疑地凝視螢幕另一頭的虛空。
「但是…他的家鄉在廣島…看到報紙的剎那,我的內心已然死透。」
我想起來了,在夢裡加藤曾這麼對泰瑞爺爺說過。
「他的家人…該不會都死了?」亨利悄聲問道。
加藤依然緊盯著泰瑞爺爺,那張充滿嘲諷的笑臉早已消失無蹤。
「我頓時失去所有當初天真的想法,然而那顆頭骨仍然好端端地躺在閣樓裡,我只能
埋葬這段過去,讓罪惡感成為伴隨一生的摯友…直到我再次燃起尋找加藤家人的意圖。」
爺爺再次露出笑容。「那是因為你,小J,這是我們之間的祕密。」
「為何?」一陣恐慌讓我差點再次倒下。
「你還記得你的親生父母嗎?」
「我只知道他們姓武井而已。」說真的我對原生家庭已經毫無記憶,只從無法生育的
養父母那邊得知親生父親是日裔美籍,而親生母親則是來自加州的漂亮女孩,在我出生沒
多久後他們就過世了,據說是工廠意外之類的。
「我教會孩子不對任何文化抱持偏見,這讓他和他妻子選擇收養你的時候發揮極大功
能,然而,當我和他們來到孤兒院時,你親生父母留下的一件遺物讓我差點嚇到心臟病發
。」他瞇起眼謹慎地看著我。「一本相簿。那是他們唯一留給你的東西,出於私心我將它
藏了起來,我真的很抱歉。」他顫抖的右手探進胸前口袋,從裡頭掏出一張裝在夾鏈袋裡
快要風化的老照片。
那是穿著西裝的加藤龍介。
他身旁有個和他有著相似笑容的女孩。
加藤驚訝地倒抽一口氣。
「…敦子?」加藤聽起來快哭了。
「沒人能解釋這張照片的來歷,但它就這樣真真實實出現在那本相簿中。」
「怎麼可能?!但你不是說他家已經…」
「原諒我的衝動,小J,這就是我離開你們的原因,我必須找到解答。」爺爺皺起眉
頭呢喃道。「這對你們都是太過殘酷的事實,我當時這麼想著,我必須找到答案但不驚動
你們。」
該不會是加藤的妹妹?她不是被送走了嗎?我想起夢裡目睹的那段對話。
「所以我親生父母原本是從哪來的?」
「那正是第一條線索,最後將我引領至洛杉磯。」
「他們原本住在那裡?」
「當我找到你親生父母的出生地時,我還知道你生父的父母曾在戰爭期間被送進集中
營*…那真是國家的恥辱。我拿著那張照片跑遍洛杉磯,最後才好不容易在小東京*附近找
到你僅存的家人,你的曾祖母武井女士,在我找到她的幾天後就去世了。她是…戰爭前從
日本來的照片新娘。」
(**作者註:珍珠港事件後,美國政府將境內居住於太平洋沿岸的日裔人口強制遷移至數
個集中營直到戰爭結束。小東京[Little Tokyo]位於洛杉磯,是個在20世紀初形成的日人
聚落,於1995年被列為國家歷史名勝。)
「…她原本的名字是?」熟悉的暈眩感再度襲來,但我絕不能在這種時候失去意識。
「加藤敦子,她是這麼說的。小J,你是她的曾孫,加藤妹妹的曾孫。」
~10~
有一瞬間我懷疑這只是泰瑞爺爺的玩笑,我多希望這只是個玩笑。
「這就是我找到的答案,小J。」泰瑞爺爺彷彿放下重擔般地笑著。「我在戰場上殺
了你的家人,我永遠無法原諒自己,我對不起你…還有加藤。」
「別這樣說,那不是出於你自願的!」
「有些士兵永遠認為他們該那麼做,有些則一輩子都為他們的身不由己感到愧疚,但
我寧願相信所有士兵都在這兩極之間舉棋不定。因為你,我終於能為過去犯下的錯找到救
贖。」
「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你讓我知道自己是誰。」我選擇繼續哭泣。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或許還是會告訴兒子媳婦吧,但願他們能夠諒解。」他也快
要哭出來了。「等會兒醫生要進來檢查,我們會再見的。」
「嗯…是的…再見。」我看著他的臉消失在螢幕上。
亨利坐在一旁,似乎在思索要說些什麼,下一秒隨即被我緊抱著不放。
「好了別哭了,這樣…很尷尬。」他不自在地扭動。
「抱歉!」我現在只想找個人抱著痛哭,什麼人都好。
他只好呆坐在椅子上搓揉我的頭髮,直到我的呼吸恢復正常後才掙扎起身。
加藤漠然望著螢幕,但我卻感到些許愉悅從他身上透出。
「我以為他們都死了。」他緩緩飄向我。「所以…這就是你能從夢境看見我記憶的原
因?這就是你我之間的連繫?」
「也許是吧,我還真不知道我有如此勇敢的家人,有勇氣在戰場上說出自己並不想要
戰爭。」我頓時覺得加藤的形體比之前更為明顯到近乎發亮。
「凡夫俗子是不會喜愛戰爭的,他們無法從中獲利。」他輕撫我的臉頰,一陣冰冷傳
來彷彿刺進靈魂深處。
「戰爭永遠只會帶來傷害,它讓人變成野獸。」
「但我們依然試著在戰火中找回失落的人性,因為它始終存在。」他露出虛弱的微笑
。「努力堅持著,即便用生命也要換得片刻真實的善意,證明愛仍是人類最強大的力量。

「你和他爺爺都是相當勇敢的人,我不得不這麼說。」亨利敬畏地看著他。
「我們只想誠實地活著,僅此而已。」
加藤的周圍閃爍著點點微光,像幾隻螢火蟲繞著他飛行,最後化為更巨大的光點逐漸
將他包覆其中。
托托跑了過去,他抱起小狗的鬼魂後對我們再次露出那個嘲諷的笑容,那似乎才是他
,加藤龍介,命喪戰場的詩人該有的表情。
「我一生的最愛永遠是敦子,我的妹妹,或許這也是冥冥中註定好的事情吧。」他看
著我,淚水從半透明的臉頰流下。「我寫給她的情書被父親發現了,那就是她被送走的原
因。」
一陣劇烈的光芒讓我頓時失去所有感知。
當視線恢復後,加藤已經消失無蹤。
或許他們的愛最終讓敦子免於災難?或是迎向另一場泯滅人性的災難?
但敦子活下來了。
我便是她活下來的證明。
「他…升天了?」亨利狐疑地掃視四周。
「也許從日本人的觀點來說…是成佛了吧?」我只能這麼相信。
幾天後,養父告知我泰瑞爺爺的死訊,但我並沒有感到太過悲傷。
「多精采的人生,身為他兒子我真的很驕傲。」養父如此評論道,顯然他並未知道所
有真相,或許泰瑞爺爺最後仍決定讓一切成為秘密。
「他真的…是個不可思議的人。」我對電腦螢幕說道。
「可不是?雖然最後失去部分理智,他走的那天突然對我們說他殺死的一個日本鬼子
來向他道別。」
我差點把咖啡打翻。
「什麼?!」好吧,真的打翻了,不是翻在電腦上而是腿上。
「大概是我們找到的那顆骷顱頭的主人吧…欸小J,那東西是不是掛點的日本鬼子?

「…顯然是。」
「時間一久這些老兵大概會覺得當初這麼做很殘忍,竟然把人頭像獵物一樣帶回來。
那老頭從沒把它拿出來展示,恐怕是一回家就覺得恐怖吧?」
「也許。」我到處翻攪尋找衛生紙。「有個教授寄了篇相關的論文給我,我就順便把
它轉寄給你好了,反正你最近很閒。」
「你爸年紀大了不適合那種艱澀的東西,總之心裡的大石頭終於放下來了。」他嘆口
氣說道。「至於那個骷顱頭,你如果要去日本的話就順便帶去吧,我記得你年底要跟朋友
去那兒玩,說不定能幫那東西找到安息之處,像靖國神社之類的。」
「拜託,靖國神社又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去的…」有時我還真不想跟養父溝通。「外
加日本政府也會詳細檢驗後才願意承認這些流落海外的骨骸是當時戰死的士兵。」老實說
這是兩國都不願面對的黑暗過去。
當你的鄰居曾經把你視為猿猴般的生物屠殺又能安然度日時,你還能靜下心和他們打
招呼嗎?選擇原諒,但並非遺忘,然而我甚至懷疑自己能做到,但我又有什麼資格憤怒?
即使我深知憤怒永遠不是解決之道,那會滋長仇恨並再次燃起衝突,人類永遠都在犯相同
的錯誤。
我瞬間找到能讓早已枯竭的研究慾望恢復活力的泉源。
「那篇論文說的?」
「唉是的,你還是讀一讀好了。」
但我卻無法告訴他泰瑞爺爺帶走加藤的頭另有原因,我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還有身
上流著的血緣自何處。
無數士兵從死去的敵人身上奪取紀念品,爺爺也做了一樣的事情,但動機卻截然不同
。他清楚知道若在當時說出真相將會遭到什麼樣的懲罰,即便沒有一條法律能將他定罪。
他也同樣身不由己。
我記得曾在哪看過神風特攻隊倖存的成員訪問,他表示若不發誓為國捐軀就會遭到懲
罰,就連家人也會被鄰里背棄。
泰瑞爺爺他…真的很勇敢。
我無法阻止悲傷再次湧上心頭,他明明解脫了,說不定還真的見到加藤,我應該為他
感到高興才對啊。
亨利進門後驚慌地衝向我,無法理解室友為何會滿身咖啡然後對著螢幕大哭。
~*~
我坐在窗邊望著旅社中庭的小花園,耳機正好傳來之前加進手機的歌曲。我們正在東
京度假順便拜訪幾間圖書館,希望教授想要的東西能如願到手。
至於加藤的頭骨,我請託友人將它燒成粉末。我不知道泰瑞爺爺是否能接受,但我會
選擇在假期結束回老家參加葬禮時將它灑進墓中。
「聽音樂?」穿著浴衣的亨利走向我,我實在懶得糾正他弄錯穿法這件事,不過這真
的有點嚴重。
「狄倫的〈戰爭大師〉(Masters of War)*。」我放下耳機試圖幫他整理穿錯的浴衣

(*作者註:Bob Dylan的反戰歌曲,使用傳統民謠Nottamun Town作為旋律)
Masters of War: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xm7FN-t3PY
「我穿錯了嗎?」
「是的,變成死人了。」
「真丟臉。」他翻了個白眼。
「對了,晚點要去哪閒晃?」我希望能在這種寒冬時節整天窩在室內,但這樣就浪費
了出遊的大好機會。
「去跳舞如何?」他扔給我兩張票。
「欸,你現在已經是牧師了,這樣好嗎?」這傢伙上週才通過申請正式成為牧師,似
乎不太適合到夜店熱舞泡妞。
「需要放鬆一下,最近事情實在太多。」他從行李箱掏出衣服準備換裝。「教會的事
、志工的事、那些信徒不該插手的事。」
「我幾乎沒聽你抱怨過志工的事情。」我記得他在兒童醫院當志工而且挺愉快的。
「那不屬於抱怨範圍,只是覺得心力憔悴。」他終於把自己塞進牛仔褲。「你還記得
我有次突然半夜出門找朋友嗎?」
「我還記得,你那天還看見加藤的鬼魂。」
「很抱歉對你撒謊,我出門是因為有個小病人快撐不住了,她很愛找我聊天,她家人
那時突然告知我這件事。」
「噢...原來是這樣。」我驚訝地看著他。
「但她還是去世了。」他深深嘆口氣。「她喜歡那款手機遊戲裡的小怪物們,我很珍
惜所有和那孩子談天的時光。」
所以這就是亨利最近常玩那款遊戲的原因?我以為他只是單純喜歡或跟風而已。
「我好像在強迫你回想難過的事情。」我突然感到一絲愧疚。
「不,說出來也好,悶在心裡會很不舒服。」
我沒上過幾次夜店,原因除了太吵之外和畏懼人群外還真不知道要在那裡幹嘛,我又
不會跳舞。
亨利看起來倒是挺有經驗的樣子,我真擔心他未來的工作。喔,差點忘記他曾經是個
小混混,我真是個充滿偏見的混蛋。
「你不會後悔的!」他遞給我一杯飲料。
「謝了…」我有種會被他好好伺候的感覺,這讓我有點害怕,他知道我酒量差到極點
而且還很愛整我。
「只是果汁而已,我可不想扛你回去。」
「你真是個好人。」好吧,或許他人沒這麼差。
舞池的人多到有點恐怖,但至少音樂還不難聽。
亨利面露期待地對我伸手。
「我不該這麼說的,但你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性向。」我鼓起勇氣抓住它。
「這讓你感到焦慮?」他又露出那個欠打的笑容。
「…是的。」擁擠的人潮讓我立即撞上他。
他真的相當在行,整個晚上我都像個木偶一樣,而他就是牽線的操偶師,我幾乎要懷
疑那杯飲料裡是不是加了奇怪的東西。他沒做出什麼越矩的行為,但我的臉頰卻不斷發熱
彷彿從沒這麼焦躁過,這感覺就像…愛?
我只知道傷心的歌。*一首歌這麼唱著。
(*作者註:這首歌是remix版本的I Took A Pill In Ibiza,原唱為Mike Posner)
歌曲影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3VFzuUiTGw
「你似乎有話想說?」亨利喝了點酒,看起來比平常放鬆許多。
「這裡太吵了,需要安靜點的地方。」我覺得自己像羅曼史小說裡的老處女。
「聽起來像個邀約?」
「別想歪了!」這地方讓我缺氧,他看了我幾秒後便把我拖出舞池。
回到旅社時已接近午夜,亨利面色凝重地在窗邊踱步。
「怎麼了?」我感到一陣不安。
「你知道我始終找不到心靈上的平靜。」他沮喪地低下頭。
「那需要時間。」我必須說點什麼來安慰他。「你已經成為牧師,這是很好的開始不
是嗎?」
「我也有無法說出口的秘密。」他舉起雙手想要抓住我的肩膀,卻在猶豫一陣後放了
下來。
「說吧,你是我的朋友。」
不安感越來越強烈,這簡直…像加藤從櫃子掉下來那天的感覺。
「你知道我過去曾在街頭流浪。」
「是啊,這我知道。」
「加藤和那條幽靈狗猜對一件事。」他還是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曾經…殺過人。」
「你……怎麼可能?」我頓時無法呼吸。
「幫派之間總有衝突,永遠需要一無所有的垃圾替他們幹些骯髒事。」他停頓片刻後
繼續說道。「我本來打算金盆洗手,但那把槍就這樣交到我的手中,我無法拒絕。」
「所以…你真的下手…」噢,又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
「那是另一個和我們敵對的黑幫大老,我在深夜溜進他家然後一槍打爆他的腦袋。乾
淨俐落,反正他也做過不少骯髒事,我當時大概想著自己能替天行道吧。」
「這是你唯一殺死過的人嗎?」
「我多希望如此。」
我感到一陣冰冷。
「然而那天我宰了兩個人,當我闖入他家的時候,那混帳正在跟一個阻街女翻雲覆雨
…你要是殺人總不希望有任何目擊者吧?」
或許這是我生命中的最後一刻。
「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我必須這麼做。
「因為我愛你。」
「什麼?!」
「就像我愛著所有人一樣!」他爆笑出來。「噢!我很抱歉詹姆士,我嚇著你了!不
該讓你知道這些的!」
「我比較擔心你會被通緝啊!」我不得不承認快被嚇到腿軟了,這比撞鬼還可怕!我
是指他殺人這件事而不是誤以為他要告白這件事!!
「條子根本懶得管我們。」他如釋重負般坐倒在地。「我很高興能把這件事說出來。

「這就是你始終無法得到平靜的原因嗎?」
「是的,外加我其實認識那個阻街女,殺死她並不是為了滅口。」他哭了出來,我第
一次看見他哭泣。「我喜歡她,但卻在執行任務的前一晚看見她在暗巷裡和另一個女人擁
吻…這讓我感到…很噁心。然而在扣下扳機的剎那,我卻後悔自己這麼做。」
我只能呆愣地看著他。
我必須做點什麼。
「我能這麼說嗎?你選擇宗教…是為了贖罪?」我握住那雙因為哭泣而劇烈顫抖的手

「我不在乎那個被爆頭的黑幫,但我奪走了那女人可能的幸福人生!是的,詹姆士,
我在為自己的行為贖罪!」他從來沒這麼激動過。
我只能緊緊抱住他任由淚水浸濕衣襟,同時也無法阻止眼淚不斷流出。
窗外飄起細雪,一些雪花在風中飄盪彷彿具有生命般地輕舞。
我看見加藤的身影,身旁佇立另一個面貌模糊的人影。
他們揮了揮手然後消失無蹤。
FIN
我根本是芭樂劇寫手orz
充滿各種贖罪的短篇終於完結了...至於(妹控)加藤身旁站著誰?可能是泰瑞也可能是敦
子,這就留給讀者想像吧~
雖然創作此短篇的靈感來自《一顆頭顱的歷史》,但戰場上的人性微光卻在漫長歷史中仍
能尋得。另外有關文中提到的神風特攻隊員參見BBC History Extra的文章Terrible
choices people had to make during the Second World War。
在刻劃加藤龍介(Kato Ryusuke)與泰瑞‧柯林斯(Terry Collins)這兩位不幸的二戰士兵
時,我想到電影《戰地琴人》(The Pianist,2002)中波蘭猶太裔鋼琴家Wladyslaw
Szpilman (1911-2000)在二戰尾聲遇見德國軍官Wilhelm Hosenfeld (1895-1952)的這段
故事。對帝國幻滅的Hosenfeld在戰爭中暗地幫助猶太人逃生,也在這場巧遇中協助
Szpilman躲藏並提供生存物資。戰爭結束後,Szpilman繼續音樂家生涯,而Hosenfeld則
死於蘇聯戰俘營。也許人性永遠有良善的一面。
二戰期間的日裔美籍處境可參考大塚茱麗的《閣樓裡的佛》(內容主要是19世紀末以來,
因為種族隔離政策而遠渡重洋到美國與日裔勞工結婚的照片新娘,她們的人生與在戰爭時
期的生活)與山崎豐子的《兩個祖國》,都是偏小說形式的作品,參考大量史料與訪談寫
作而成。另外是大家可能較為熟悉(?)的例子,也就是《星艦迷航記》(Star Trek)影集
中飾演蘇魯的日裔美籍演員George Takei,他與家人曾被送到日人集中營。
下面的影片是我私心覺得很適合作為這個故事的主題曲,如果能配上那種轟隆轟隆的壯烈
(?)戰爭場面大概會莫名適合,或是從頭到尾都沒露面但位居關鍵的敦子的視角出發也滿
不錯的。
Io Ti Penso Amore (我想著你,我的愛)→其實這首歌是電影《帕格尼尼:魔鬼的小提琴
家》裡的插曲,但歌詞根本就跟歌德的詩Nähe des Geliebten幾乎一樣啊XD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oycNjZ2MwE
作者: Sternbone (嚴肅骨頭)   2016-12-20 18:08:00
推,真是充滿愛的世界
作者: ie0705 (__)   2016-12-20 20:50:00
喜歡這個故事!很多小情結可以細細回味,讓人忍不住接下結尾的發展(還有忍不住腦補的主角及其朋友的互動-//-)。這篇故事在腦海裡一直響起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的音樂,雖然主旨不太相同但一樣很棒XD
作者: QinHuang (QinHuang)   2016-12-20 21:38:00
我竟然忘記還有這部電影XD~要找時間來看看了
作者: guardian862 (八爪瑜)   2016-12-20 21:57:00
OMG!超棒的一篇,怎麼沒什麼人推
作者: QinHuang (QinHuang)   2016-12-20 21:58:00
可能標題太像"傲慢與偏見與殭屍"讓人覺得有惡搞之嫌XD幫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主題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LF9_9MZyQGo
作者: ltyhua (影华)   2016-12-28 17:56:00
推好看!但我還是很好奇當初主角是如何把帶著頭骨搭飛機的。後面亨利根本就乘亂告白了,主角還裝無知……
作者: QinHuang (QinHuang)   2016-12-30 23:39:00
我一開始也不知道要怎麼處裡把頭骨帶出國這件事orz不過查了幾家航空公司似乎是可以的...主角對於趁亂告白整個就無視啊XDDD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