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之中，就見年輕的阿土伯握著香火袋在大雨中狂奔，他從此離開了這個村莊，
逃離了他最熟悉崇敬的「東嶽殿」………
「我們走吧！」看著大雨中這副斷垣殘壁，像是被轟炸過後的殘破景象，「泰山聖
母」暗暗嘆了一口氣，對已經不再是自己的「東嶽殿」，也不忍再看下去，便要阿
弦帶她回到電梯中。
一路上，她繼續回憶說道：「後來我就駐靈在阿土身上的香火袋，跟著他輾轉走過
了一鄉又一鎮，而他為了餬口也重操起舊業，在各個墓地幫人造墳，做些「土公仔」
的臨時工。但一個聾啞人在外地討生活，畢竟有些不方便，因此我也就幫了他點小
忙……
哼，我的元神雖然被那女人所傷，功力是大不如前了，但要做阿土的耳目倒也還綽
綽有餘。在他戴上那香火袋之後，只要是神識清明，他就能聽見外面的聲音，和正
常人沒有兩樣，只因為太久沒說話了，所以咬字也就口齒不清。好在他是個安貧樂
道、話不多說的人，至於我若有什麼旨意要說，也就借他之口代我發言。」
阿弦聽「泰山聖母」這樣一說，頓時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想灌醉阿土伯，逼他酒
後吐真言，卻聽他咿咿呀呀，像是聾啞人一樣。原來是喝醉後神識不清，「泰山聖
母」也無法幫他多言。
「唉，這孩子說來也是可憐，自幼喪父喪母又聾又啞，他只以為人死後都會到『東
嶽大帝』這來，便把我當作心靈的依靠，常常在我面前訴苦，其實他是想他爹娘啊
！後來我金身被毀，元神散滅，這老小子倒反過來成為我人間的依靠，我有話也只
能找他傾訴了……」說時，「泰山聖母」一臉無限感慨，兩個一人一神，卻同是孤
獨的異鄉遊子，飄零天涯的淪落人……
「不過，我這樣也算是說話算話，幫他實現了兒時心願吧！讓他既能說話、也聽得
見、甚至看得見………」
「看得見？」阿弦脫口一問，隨即馬上知道這話的意思。
「因為香火袋有我『泰山聖母』本尊駐靈，所以雷擊那晚，手握香火袋的他才會看
見那『假貨』，也算他本心沒被迷去，沒去相信那個『白虎精』，不然今天就沒我
在這裡跟你說這些了。從那以後，受我這香火袋影響，他便看見了一般人看不到的
『鬼眾』。說到這，我想你應該也知道，有時人看到不該看到的，這可未必是件好
事！」「泰山聖母」這話意有所指， 不禁讓阿弦尷尬一笑………
「他一開始也是嚇到整個人魂不附體，尤其是那些殘缺不全的陰魂，在知道他看得
見後，無不來找他討食申冤。但也因為有我在，所以那些鬼眾才不敢來招惹他，再
怎麼說我也是堂堂『東嶽泰山天仙玉女碧霞元君』，人稱『泰山聖母、萬山奶奶』
，可不是咱自吹自擂，在過去我是『玉皇大帝』的筵上賓；『王母娘娘』的座前客
，那些路過的小神看到咱，還要對我作揖參拜，不敢怠慢呢！」想起過去天界的冠
蓋京華，「泰山聖母」又是一陣眉飛色舞，眼神之外滿是迴響。
「因為阿土有我看著，什麼災難疾惡我都會先諭示他，要他避開，才能躲過那些小
風小浪。畢竟我人間就剩這個信眾了，我不幫他，那要幫誰去？」
此時電梯門忽然又開了，呈現在他們面前的，和剛剛雷雨中滿目瘡痍的景象相比，
簡直像來到一座富麗堂皇的皇宮一樣。華麗高聳的神龕上，高坐一尊戴著珠玉冕冠
，穿著繡有九條金龍的大黑龍袍，張著銅鈴大眼，一臉虎視眈眈的木雕神像。阿弦
一看，便知道是那作祟的漂流木雕刻而成，還有一旁陪祀的「十殿閻君」也全以金
箔漆身，多了貴氣卻少了靈氣。整座翻新後鑲金又包銀的「東嶽殿」，儼如「廟店
」一般，充滿了世俗的銅臭味。
看著自己駐靈了幾十年的廟宇，如今卻變成這副德性，「泰山聖母」也不禁感嘆：
「當年那場雷擊之後，整個大殿坍塌壓碎了我的泥塑金身。這自然是件大事，但凡
人無知，只道神明怎麼可能躲不過五雷轟頂的劫難？於是便有好事者流傳說，是『
東嶽大帝』想要整修廟宇，順便換換金身，所以打了這場大雷電，然後又繪聲繪影
說神明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才讓漂流木漂到這來先做準備，這就是這根木頭
香火這麼興旺的原因。哼，阿弦，你說好不好笑？」就聽「泰山聖母」哭笑不得說
道：
「哎，不管發生什麼天災地變，世人總有一套假託神靈的說辭，說穿了還不是為了
自己的目的去穿鑿附會！你看大殿毀了，金身壞了，一幫想要趁機斂財的獐頭鼠目
就有機會了。然後那白虎精也滑頭的很，先是在夢中示現形貌給這幫賊人，那些人
只道得了神諭，對翻新廟宇與雕刻新神像更是有恃無恐。剛好那陣子廟中主委與一
班辦事的職出缺，於是這幫平時為惡鄉里的人也就順勢進來。不是把廟產當私產，
就是把私欲當神諭，假託神明之口，一會兒說各地下雨就這不下；一會兒說今年七
月要帶走幾個人。哼，全都是裝神弄鬼唯恐天下不亂的無賴，正神對這種人自然是
連理都懶得理，因為自有因果業報去收拾；會去跟他們一搭一唱地，都是些貪求人
間香火的陰鬼妖邪，說穿了他們把神當自個兒兄弟拜，殊不知來的還真是『好兄弟』
！」
「泰山聖母」越說越不平，說到最後，乾脆伸手一劃，來個眼不見為淨，一瞬間原
本大紅大黃的廟宇，忽然像是剝落溶解的油畫，化作一抹濃豔汙濁的顏料而去，頓
時還這「東嶽殿」本來清淨面目，古樸本色。
阿弦定神一看，只覺眼前這景象有些似曾相識，當即想起這是來時夢中的無人廟宇
。他再看看神龕上的主神，只見壇上有神形端坐，卻神光黯淡，依舊看不清神明樣
貌。
「阿弦啊！知道我為什麼帶你到這來嗎？」
阿弦搖搖頭，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此時「泰山聖母」示意阿弦推著她到處走走，邊走邊說道：「我知道你過去在『池
千歲』那待過，但當時的你心術不正，自然得不到神明感應，這你自己也清楚，也
怪不得別人。我說是吧！」阿弦聽她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雖是身在「泰山聖
母」背後，但也像是被神明環視，一身無地自容。
「我也不是要揭你瘡疤，只是要你知道，人心所現就像剛剛看到的廟，心若正，正
神自然來會；心若不正，妖邪也會趁虛而入。現在的你，就像是這空無一人的廟宇
，人若沒有自信的心，神壇上的主神當然也就黯淡不明，神采無光。」
阿弦聽「泰山聖母」這樣一說，似乎略有領悟，他再回頭看神龕中的神像，雖然依
舊看不清樣貌，但心底卻很清楚，家鄉的主神正從高處直視著他。
就在阿弦深思之際，忽然一聲又一聲的電話鈴聲，驚動了這寧靜的大殿。阿弦往鈴
聲的方向看去，正是從那無人卻又燈火通明的辦公室傳來………眼前情景，一如那
似曾相識夢境，當時他接起電話一聽，竟是不斷倒數的報時台語音, 最後還說了什
麼「要找阿土伯，就請上電梯」這奇怪的話！
一想到阿土伯, 就聽「泰山聖母」嘆了一口長氣說道：「唉.....神有應劫之時，
人有壽盡之日。該來的還是會來啊！」
阿弦不明白「泰山聖母」這話是何用意，正要問時，就見老人家哆嗦著身子不住地
咳嗽，大概是帶著阿弦上上下下走動，耗去了不少元神，只見她撫著心窩說道：「
咳…咳…阿弦啊！老太婆講太多話了，煙癮也犯了，我的菸還放在山上，你坐電梯
去給我拿來吧！」
「蛤？」阿弦張大了口，想說這一路走來不知過了幾個鐘頭，要再坐電梯回那山頭
，不又要花很長時間？他掏掏上衣口袋，想說自己正好也想來一根，若神明要擋菸
，有什麼好不能給的。結果伸手一摸，沒摸到菸倒是摸到一個錦囊，拿出來一看，
是「香火袋」，之前阿土伯一直掛著的「泰山聖母香火袋」！
「這？」他驚問道。
「這什麼這？我說現在的年輕人真要不得，叫你做點事就推三阻四這個那個的，那
還能交辦什麼大事！」阿弦還來不及多問，就聽「泰山聖母」不悅念道。他也只好
悶著頭，獨自向電梯那去。
這中間他經過了剛剛的辦公室，不知何時，神秘的電話鈴聲斷了，然後一陣熟悉的
煙味從他身旁飄過，是長壽菸的煙味。然後他來到了電梯門前，發現門是開著的。
有點老舊的車廂，四周牆壁貼了木皮，一張半身鏡掛在背牆上，頂上左右兩盞燈，
其中一盞壞了，一直閃個不停………
他走了進去，轉身按住「往上鍵」，從慢慢闔上的門縫中，忽然瞥見遠處「泰山聖
母」的身後站著一個人，正是阿土伯！只見坐在輪椅上的「泰山聖母」與身後的阿
土伯正抽著菸，在煙霧迷茫中看著自己，一種像是道別又像即將再會的眼神，隨著
電梯門一吋一吋地隱沒。他發瘋似地想撐開門板，或是不斷按住開門鍵，但都改變
不了什麼。
他失魂落魄地看著緊閉的電梯門，門上依舊漆著「看得到的，相信是真；看不到的
，是真是假？」的倒反字。他在這閉鎖的電梯裡，肚子裡也有一堆疑惑，找不到出
口：「阿土伯為什麼會來到這？這中間他去哪了？他是怎麼從那幫凶神惡煞手裡逃
出來的？他把『香火袋』交給我，到底是什麼用意？」他深吸一口氣，想釐清所有
問題，這時才發現，電梯中有著很濃又熟悉的菸味，是阿土伯身上的味道，似乎他
剛剛也是搭這電梯而來？就在這時，門開了………
一道金光沿著電梯縫隙緩緩撐開，輕茫茫的雲霧灌了進來。一如當時夢中的奇景，
電梯像是浮在雲海上，厚重綿密的雲，低頭已看不到底下廟宇，也沒看見剛剛的高
山。阿弦想起當初在夢中往下一跳後，人就驚醒了。
「難道同樣一招，還來？」他抓著電梯怪道。
雖說是如此，但站在這比101還高的空中，讓人看了瞬間腿軟。就算是在這不知真假
的時空中，要縱身一躍還是需要極大的勇氣，而且怎麼知道跳下去不會粉身碎骨？
「看得到的，相信是真；看不到的，是真是假？」他回想當時在夢中，只以為來到
一個倒轉的世界，以為眼睛看到的一定是假，所以才敢往下一跳。當初憑的是「憨
膽」，如今在經歷了這一切，頓覺眼睛所見是真是假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
心相不相信。
於是他告訴自己，從這往下一跳會醒過來; 會醒過來的，是因為自己這麼相信。然
後他退到電梯後，把香火袋牢牢地纏在手上, 轉身看著鏡中的自己, 一臉自信說道
：「喂，阿弦！等會不管看到什麼，都不要相信。要相信你自己！記住了嗎？我再
講一遍，你所看到的未必是真的，要相信你自己！」忽然瞬間轉身，大腳一跨，就
向雲霧中縱身一躍………
碰！
他感覺臉撞擊到水面的刺痛，然後鼻腔眼睛嘴巴都因為吃到水鮮血狂流，瞬間讓他
睜開眼睛，不斷拍打水面，就見四周一片黑浪濤濤，鹹腥的海水灌入鼻口，然後有
著削坡塊的堤防岸邊，一部車的紅色車尾燈，在黑暗中高速駛離………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