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樣拼命地跑呀跑，努力驅使自己瘦弱的雙腿，多跑一尺便是一尺。
活著，就是要爭，爭一寸容身之處，爭一分公道輸贏，爭一場又一場該爭又或隱忍之事。
此刻的她，不過想爭口氣繼續活下去。
她跑到雙腿鮮血淋漓，她尚幼，她毫不明白她今個不過是想找些東西吃，那人為何朝她射
來一只利箭？倒鉤的箭矢埋得深，她拔也拔不掉，只能任憑那樣椎心刺骨的痛困擾著她。
她終於跑不動了，眼前一片昏黑，失血過多讓她耳朵不斷聽到刺耳的嗡鳴聲。
「唉呀！怎麼中了這麼大只箭？是哪個賊人對妳這樣一個小姑娘下手！」
她努力撐開眼睛，一名樸素鄉紳打扮的男子驚訝地望著她。男子動作俐落地折斷箭矢，小
心呵護她的傷口，待箭矢完全離開小腿後，他再以清水洗滌傷口，最後用乾淨的手絹牢牢
綁妥。
「八成是哪邊的奢糜爺們搞的把戲，他們竟然對妳這樣一個小姑娘家下手，真是可惡。」
男子滿臉怒火，她睜睜看著。
「我是陶陽，妳別怕！我大老遠赴京考取功名，滿心都是拿個狀元光宗耀祖的念頭，定不
會對妳心生歹念。我看妳這傷口沒大半時日也好不了，我又不懂醫術，要不我背妳進村找
大夫？」
入村找大夫？那怎麼成！要是再碰上一個像那紈褲子弟拿她做遊戲的人，她可吃不消！
「恩公，我就在這自個兒休息便罷，我不想找大夫，我怕。」
「叫甚麼恩公，都被妳叫老了！」陶陽笑笑。「橫豎這趟旅程我也多算上幾天，陪妳養傷
倒不礙我入京。又或我送妳回家？妳這腿傷我看是走不了甚麼路，妳是小孩我是大人，還
是我有力氣！不如我揹妳吧！」
「恩公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她瞪大眼睛，烏溜溜的眼珠直挺挺望著陶陽。
陶陽扁嘴，是呀！他們素昧平生，他犯啥對這樣一個小姑娘家如此親切？雖說助人為快樂
之本，但陶陽知道此助私慾成分占有極大比例。女孩讓他想起自己死去的小妹，小妹當年
是墜河身亡，如今這名受傷的女孩，烏黑的長髮與雪白的皮膚彷彿帶有濕溽的光澤，讓他
不由得想起自己橫死的小妺。
這份幫助，該說出於虧欠，其中複雜的情緒，眼前年幼的女孩定是不懂。
妹妹當年貪玩，他倆感情好，成天嬉鬧，豈料那日妹妹不甚墜河，他伸長手想要拉住妹妹
，最後留住的只有妹妹死前驚駭的眼神。妹妹意外身亡，他身為長兄卻無法救起妹妹，他
心生恐懼，深怕族人責怪。年少的他就此背棄家中老父老母，獨自遠走高飛。
而後受山那端的人家收養，又是另一個故事。
陶陽揹起女孩，撇頭詢問女孩家住哪兒。
「請恩公送我到那邊的樹頭就好，家裡不喜歡看見生人。」女孩膽怯的聲音讓陶陽頻頻點
頭，試圖安撫她的害怕。
那山頭不遠，但倘若讓負傷的女孩獨自行走，定是要走上大半天。
「我就放妳在這？這成嗎？妳一個小女孩受了傷，在這安全嗎？」
「請恩公不必在意，我家就在那兒，一會便到。」
「那保重，陶陽就此別過。」
陶陽作揖，留下女孩離去，繼續踏上赴京之路。
女孩定定看著陶陽直至對方遠去。她原以為兩隻腳逃的快，原來一切只是她的誤解。見四
下無人，女孩也不再執著這兩隻腿到底管不管用，她決定恢復她天生的模樣。一把鑽入草
叢，窸窣滑去。
※
她的傷其實沒有看起來的嚴重，至少不像外表看來需要花上那麼久時間復原。她解除原形
，再次恢復天真女孩的模樣。
「唷，我說清兒妹妹，妳怎麼受傷了？」
受白色毛草包圍的妖豔女人以一股宛如能飄散魅惑芬芳的嗓音詢問女孩，女孩沉默地點點
頭，以幼嫩的手指了指傷口。
「有人射我。」
「誰叫我們生得一副獵物模樣。」女人輕笑，「忍一忍，待妳長大，那些人類根本不是妳
的對手，屆時妳便能任意妄為。」
「九尾姊姊，我要如何才能長大？長大有甚麼好處？」清兒嘀咕。
「我的好妹妹。」
女人起身，以纖長的手臂挽住清兒嬌小的肩膀。女人成熟的身軀凹凸有致，眼波流轉，即
使是身處窮鄉僻野、脂粉未施，仍是一名國色天香的絕代妖物。
「妹妹，長大了，以前那些瞧不起妳、把妳當玩物把玩的，待妳長大了妳便都有辦法討回
來。」
「我不想長大，我想當人。姊姊，我該如何才能變成真正的人呢？」
女人一臉駭然地看著清兒，那抹複雜的神情幼小的她自然不懂。
清兒忘不了人類的強大；那拿弓箭襲擊她的男人高大如山，他們孔有武力的四肢任憑她再
使勁也甩不開，她努力地滑呀滑，最後逼不得已消耗元神逃命，才總算撿回小命。
沒想到這次的歷劫歸來反而讓她的道行突飛猛進，終是領悟了如何修練人形。
「是呀……當人真不錯。」女人落寞地笑了。
「姊姊，您不是說百年前您曾經居住在人類那邊？您跟我說說當一個人類是甚麼感覺可好
？」
女人淒絕地媚聲一笑：「好極了！任意妄為，仗著有幾分才情便能傲視天下！我曾以為愛
一個人就是跟著他、守著他，甚麼風風雨雨都替他扛！他轉了幾世我便跟了幾世，好不容
易他成為九五至尊，我也以為跟他長相廝守的願望終能開花結果，可惜呀可惜……」
「可惜個什麼？」
「妹妹，人類都說長得漂亮的女人能得男人喜歡，可惜喜歡終究不是愛。生得這漂亮皮囊
有甚麼用？這世間美女如雲，三千佳麗所在多有。人類的壽命太短，永遠有更有趣新鮮的
能娛樂他們。妳說，我犯啥傻會喜歡看甚麼孕婦剖肚？我不過就是愛一個人，但愛呀……
還是落人口舌，連亡國都要栽到我頭上。
人類呀……太有理由，所有的錯都是妖犯的，跟他們一點也犯不著邊，人類就是這樣的物
種，一個不會承認錯誤的物種，他們太精明，永遠有理由搪塞妳、欺騙妳。
妹妹，人類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我們妖呀，終究是玩不起。」
女人哀傷的幽幽神色讓清兒噤口。見清兒年幼，這麼些大人心思她終是沒那個歷練明白，
女人感傷地摸了摸清兒的小腦袋。
「妹妹，想當人可以，但別當個癡情的人。人類的壽命太短，妳能活的歲數太長，太不值
了。」
※
她很惦記陶陽，妖不比人，妖的壽命長上許多，百年一歲，即便清兒已是百歲妖物，心智
不過人類幼童。她曾聽那蜘蛛精姊妹道做一只妖必須知恩圖報，陶陽救了她，她理當還清
這份救命大恩。
只不過該怎麼還？難不成一命抵一命？人類對清兒來說如此強大，他們又怎麼屑她這只平
凡小妖性命？
清兒想聽聽陶陽的願望，她向烏龜嬤嬤取了赴京的地圖，努力追了上去。
出發雖晚，但這座山是她的根，她熟得很，她追上一天一夜，一路馬不停蹄直到聞到濃厚
的血腥味。
她看到那座碧海藍天的湖畔載浮載沉一只染血布包。
她的視力遠比人類強上許多，定睛一看，哪來的布包？那分明就是她苦尋的陶陽。
她想也沒想，立刻解除人型化回真身，她生而御水，這座湖再大對她也無關痛癢。清兒拚
盡全力游向陶陽，人類的她拖不動陶陽，妖的她可以。清兒張口銜住陶陽的衣角，拚死將
他帶回岸邊。
哪來的陶陽，不，該說哪來完好的陶陽？赴京考取功名的陶陽不知著哪方的道？行囊行頭
被奪去，四肢也讓人斬了，四方空蕩蕩，活像個破爛布包。
那陶陽早已沒了氣息，未閉合的雙眼圓睜，清兒淌淚看著自己的恩人無法言語的慘烈死相
。
當人類真好，同族相爭，理由也不需太過周全，喜歡了便奪去，無用了便扔。
妖的壽命夠長，他們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妖有恩必償，有仇必報，陶陽這一仇一恩，她管
定了。
她知道，對人類而言妖不見得多好，強取人類性命，將人命視為草芥的妖怪在人類的街坊
怪談中並不罕見。但這回，妖幫的是自家人，他們斷不會拒絕。清兒詢問了在場的樹精爺
爺，樹精爺爺告訴她襲擊陶陽的是一幫山賊，他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從不留活口。
清兒問了樹精為何不救陶陽？樹精一臉駭然反問非親非故，他為何要救？這年頭砍他一族
的人類所在多有，他犯啥傻跟自己過不去？
是呀！非親非故，陶陽為何要救她？這一番話讓清兒更加深報恩的決心。
她尚幼，人類的她或許對敵人沒有威脅，但她的真身可不一樣！那日的亡命之逃讓她修為
大增，她現出真身以雷霆之姿橫掃山賊，他們怎麼對陶陽的，清兒怎麼還給他們。
她的長身捆住一個又一個山賊，直絞到他們的內臟從上下的開口擠出來才罷休。
仇，報了，但恩未償。
九尾姊姊說人類的壽命太短，但是他們會轉世，這世沒了她便尋找下一世；陶陽靈魂的味
道她記熟了，她有信心在茫茫人海中找出她的恩公。
百年一瞬，下一世的陶陽她終是等到。
※
漫長的等待讓清兒的容姿不再是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她是清麗的少女，再也不會有人將她
的話當童言童語。
這世的陶陽名叫陳長禧，這世的他與當世風氣一般，崇尚修練。他要修練，清兒便同他修
練，潛心修練的成果下讓她的修為大增。
他要甚麼，清兒給甚麼，這是她報恩的方式。生命珍貴，要何時才能償還她拿不準。
陳長禧修練至白髮蒼蒼，孤家寡人的他在臨終前，流淚告訴清兒他後悔，他後悔自己未留
下香火，一世修練終不及家人陪伴。年輕的他痴，痴這條無邊無際的修練之路，痴那遠不
見底的羽化登仙！真成為仙人又有甚麼值得羨慕？沒有子嗣相伴，無賢妻照看，這條修行
之路讓他後悔不已，最讓他後悔的莫過是直至臨終，他才看清自己的迂。
陳長禧在自己的後悔中嚥下最後一口氣。
清兒總算看透這救命之恩該如何償還。這命在陶陽救下的那刻，就該是他的。
從陶陽出發，上一世叫陳長禧，這一世叫拓拔勒，拓跋勒是北方大漠歸順的湖人。能替他
掙牛羊的美麗女子，甚得拓拔勒歡心。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她的壽命長，見識多廣，要她扮演甚麼樣的角色都不
成問題。
然而草原兒女崇尚多子多孫，人妖殊途，即使她想，清兒仍是無法替拓跋勒產下一兒半女
。
拓跋勒帶她不薄，她永遠有最肥嫩的羊腿，永遠能搶先別人拿到最精美的刺繡布匹，然而
拓跋勒待她的眼神，永遠有那麼一分落寞。
拓跋勒在對抗異族的戰爭中嚥下最後一口氣，身為首領的他無後，他一手建立的強悍部族
只能易主。
清兒傷感遠去，她又回到中原尋找陶陽的轉世。
一世又一世的追尋，她可以是陶陽的妻子、義妹，扮演任何陶陽需要的家人，完成陳長禧
臨終前所說的人類最崇高的願望──擁有家庭。
※
這是她追尋的第十位陶陽的轉世，這世的他出生顧家偏房，偏房庶子的他毫不得寵，即使
掛著這豪奢顧家的大姓，地位卻與一般家僕沒甚麼兩樣，砍柴打水永遠少不了他。
這顧家豪宅夠奢，井卻乾得早，顧元只能走上好長一段路上山打水，即使今日大雨滂沱，
顧元也只能穿上破舊蓑衣上山。
清兒生而御水，又出生山林，她懂得山間異變，那略為抖動的泉水逃不過她的眼眸。
「要起洪暴了！快逃！」
她從林間衝出，抓著一臉茫然的顧元就往山峰逃去。大雨成災，潰堤的河水與猛烈的雨勢
襲擊山腳下的顧家大宅，她們眼睜睜看著權傾一方的顧家於大水中逝去。
「我爹！我娘！我的姐姐與兄弟他們都還在裡面呀！」
顧元憨厚，見著顧家的坍陷說甚麼都要衝下山救出他的家人。清兒知道在這樣的災變下，
人類不可能倖存，硬生生拉住顧元。
「爺，遲了。」
她早已不是最初見面的生澀女孩，如今的她是名成年的妖魅女性，她濕潤的眼眸讓顧元停
下衝動。
「我的家……我的家人……就這樣沒了……。」
顧元雙膝一軟，跪地長哭。清兒一睜，原來待他再壞，人類還是如此看重那份血緣情分，
原來家人對他們真是那麼重要。
清兒握住顧元的手，顧元呆愣地回望著眼前素昧平生的清兒。
「恩公，你要的家人，我給你。恩公娶了我，我們共組家庭。」
那日九尾姐姐向她說生得這美麗皮囊有甚麼用？不，有用的很，沒有人能拒絕美麗女性的
請求。
顧元接受了來歷不明的美麗清兒，他倆一磚一瓦重建家園。清兒自毀部分元神，捨去上百
年修行，她的肚子總算有點動靜。
待她與顧元的孩子出世，她知道不論是陶陽、陳長禧、拓跋勒……，他們臨終前的虧欠在
這世的顧元身上必能圓滿。
大著肚子的清兒望向遠方，望向她那出生的山頭，那座她與眾多精怪姊妹同生同長的幽暗
密林。九尾姐姐又錯了，她曾說過當個人可以，但千萬別當個深情的人，因為人類的壽命
太短，太不值了，這句話又錯了。
人類的壽命太短，而她的壽命夠長，這世完了，她可以再等待下一世，永生永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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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話請接
異話：何謂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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