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那些東西，會隨著冉冉的煙塵而回來。」
她望向遠方大片工廠，即便入夜也未曾停止，緩緩升起的一根根煙柱。
「那麼當它們飢腸轆轆的回來，卻不見任何貢品時......」
她眼神望向我，帶著一絲不安的訊息。
「你能想見它們會有多生氣。」
女友邊說著，邊從手上捧著的大袋零食中抓了巧克力條，一口咬斷。
......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剛認識女友時，她還是個過於文靜的女孩。也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變得像現在
般喜歡講些故弄玄虛的惡作劇。
「拜託~要講鬼話也挑挑時間地點吧。」
我忍不住想吐槽她，兩人提著大包小包的走在燈光昏暗的住宅區巷道，想嚇人
的應該是男生這方吧？怎麼反過來了。女友卻一臉無所謂的樣子，舔了舔包裝
袋上餘下的巧克力。
「況且今天不是鬼門開嗎。」
「唉呀？這年頭竟然還有人知道鬼門開？」
「....我們不就是為了這個才買了一堆零食飲料嗎。」
我看著女友手上捧著那大袋零食，從椰香乖乖、孔雀餅乾到黑松沙士都有，就
算全聯超商在今天是特價日，卻也未免買了太多。
「很重吧？還是我幫妳拿吧。」
「不要，這些我要自己吃光。」她警戒著抓緊袋子，簡直像是要保護食物的貓
一般。真是服了她...
手機突然逼逼作響。我空出了手瞄了一眼螢幕。
「用心祈願免供祭，功德無量環保心! 禱告祭祖免煩惱，數據雲端保存，隨連
隨拜，立即下載免費APP，現在就送....」
「只是廣告訊息。」我把手機又塞回了口袋。
「我其實還挺懷念以前那種大拜拜的感覺，挺熱鬧的。」女友嘟起嘴，若有所
思的說到。
「中元普渡嗎？」
「啊...沒錯，成山的貢品、成堆的豬公....」
「但是那也已經是消失的歷史名詞了。」
是這樣沒錯。
隨著地球人口的逐年暴增，環境的過度污染，與資源開始嚴重的短缺之下，世
界各國學者紛紛提出了警告......至少新聞是這樣報導的。
為了避免最終的不可逆結果，在聯合國各國政府同意下，開始減少人類各類紛
雜的文化祭典形式，取消了各種毫無實值目的節日與活動，避免無謂的消耗與
支出。
這必然大大的衝擊了世界各個國家的傳統祭典。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非必要娛樂疏壓性質，以祭祀鬼神的節日。
萬聖節？ 取消
亡靈節？取消
鬼節？取消
盂蘭盆節？取消
而在臺灣，同樣的在政府的一紙宣告下，各類祭祀相關的實質活動都被取消與
禁止了。
中元節？ 取消
自此開始，普渡、搶孤、放水燈、燒王船等傳統活動，也紛紛停止了舉辦。或
者該說，被千方百計的禁止了舉行。
為了避免實施上的困難，與之相關的各類型產業，也隨之被逐漸禁止。不論是
煙花鞭炮、製造線香或是金紙行業。
我還記得當最後一間金紙工廠被勒令關閉之時，剩餘在金紙店內那一疊疊黃澄
的紙錢，是如何在騷動中被喊至天價，又如何被搶購一空的；也同樣記得，許
多大小宮廟建設，如何在呼天喊地的抗議聲中，被夷為平地。
這樣的行為當然爾遭致了嚴重的抗議，但在各種爭辯與抗議的風暴中，自那天
開始，也這樣進入了第七年。
在國際與政府的嚴格控管下，沒有遵照規定使用電子化方式供奉、祭拜的宗教
組織，都成了違法等待被清查的對象。
也由於這類風土習慣被勒令了消失，甚至連帶牽連了許多鄉野怪談的產物。
不只談論鬼魅精怪、祭祀風土的網站一一關閉，連鬼怪故事的相關出版也都近
乎斷絕了。
當然一些古代經典著作是還留著，但我對那些故事總是興致缺缺。反倒是喜好
閱讀鬼怪書籍的女友，常常嚷嚷著可惜。
「你至少該看個聊齋誌異吧。」
每次在書店約會，望著老抓著漫畫看的我，女友總是捧著她愛讀的那些厚重的
精裝古書，不滿的說著。我總是不以為意的聳聳肩。
「我們提供了各類無公害祭祀方式，不論是祭拜、緬懷祖先，各種功能一手包
辦！心動不如馬上行動.，各種免費APP軟體隨你挑隨你選，還有提供抽獎....」
政府積極的宣導著電子化的代用品，用著環保與便利的誘人口號。
那一年，我就這麼盯著電視新聞的報導，沒有特別的感觸，畢竟我沒什麼虔誠
的信仰宗教，連親戚都少有來往。腦海中唯一能聯想到的，是已過世的父母。
這般下去，想必連清明節也早晚要給禁制了吧？
記得那一天看完新聞，也不知道想些什麼，趁著黃昏，我已經騎了摩托車，買
了盒父親最愛的甜豆腐、同一些母親喜愛的鮮花，拿了幾枝家中過去祭拜地基
主用剩的線香，翻進了墳場。
幾年下來，即使禁令越來越嚴格，這樣的祭拜成了我不變的慣例。一直到去年，
才略為產生了變化。
「爸、媽，帶了你們喜歡的東西過來了，保佑我早日交個女朋友吧。」
一如往常的奉上了供品，插上線香後，我邊合掌邊開玩笑的說著。
「啊。」
一旁突然傳來的騷動聲，我警覺性的望了過去。雖然非公開宣導、販售祭祀物
品，只是私自祭拜不是太嚴重的罪行，但畢竟是偷溜進來的，被抓到也是麻煩
事。
在墓碑的另一頭，一個長髮少女探出了頭來。
究竟是人是鬼？
「難道......妳也是偷溜進來的？」還在思考著各種可能性，尚在訝異間我已聽到自己
嘴中吐出了這句。
少女只是怯生生的點了頭。
這是我與女友的第一次相遇。
「真讓人害羞，這不是要重遊故地嗎？」女友喜孜孜的臉，歪著頭不知道在妄
想著什麼。
「.....不過是去給些供品而已。」現今無法像以前一樣就在路邊供奉祭拜，我
照著過去幾年的習慣，打算等這兩天，偷偷帶上墳前祭拜。
唯一的差別，大概只在於這是第一次帶著女友前往吧，她甚至還嚷嚷著買了一
堆自己喜歡的零食點心。
「但是這樣的全然的線上化，死者的靈魂真的能收得到嗎？」
女友滑了滑手機上的APP軟體選單，選擇了臺製高級線香，用手滑動插在金
爐上。
「誰知道呢？不過是生者的藉慰吧。」
「難道不怕鬼神報復嗎？」
「都過了多少年，老天爺要怪罪的話，早該有天罰了。」
「真有自信，你自己說的，今天可是鬼門開喔。」
「不過是怪力亂神罷了。」
「那你又何必準備這些線香和貢品？」
女友嘟著嘴，抓著那袋零食，一臉賊笑的指著我手上提的檀香線香。
「....我也不知道。」
「...只是總覺得這些東西，更有實在感罷了。」袋中那包線香，也是花了好一
番力氣才從私人管道拿到的，與自己剛剛講的相較，我不免有些心虛。
「不過，你是正確的喔。」女友又故意壓低了音量說道。
「咦？」
「我知道的，從過去傳統至今，那些用了大量食物祭品供奉亡者的儀式，絕非
沒有道理。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曾為生者，為了生存的食慾本來就應
該是最為強烈的呀。」
「祭典....狂歡...食物...世界各地不約而同的產生類似祭拜魂靈的文化，不覺得
不可思議嗎？這之中必然會有所關聯。」
今天的女友，比平常還要更加的長篇大論。
「當這些祭拜魂靈的文化突然間的斷了根，那被祭祀的對象又該會如何呢？」
「喂喂，妳想多了吧。」我到真有點被她唬著。
「當那些地下的孤魂，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在地獄漫生，卻無人供養。」
「無法被好好祭祀的餓鬼們，飢腸轆轆，帶著難復平靜的飢渴。」
「於是到了最後，連神佛都阻擋不了，終於循著冉冉而升的白煙，一路爬出了
鬼門關....」
話還沒終了，只聽到噗咚一聲。
「小倩？」
我轉了過頭，喚著女友的名字。
卻只見到裝著大袋零食的藍白塑膠袋落在地上。全然不見她的身影。
街道上的路燈微微閃爍。
尚未能夠思考眼前變化的同時，耳邊突然由遠而近的傳來了連續高鳴的尖銳吹
狗螺聲。
明顯參雜了各種犬貓蟲鳥的鳴叫，購築成了刺耳怪異的詭異音律，簡直像是巨
大的不來梅樂團，彷彿正預告著某種巨大災難將要降臨的警訊。我甚至還沒把耳朵摀住
前，又霎那的突然消失，陷入了死寂。
非常的安靜。
真的非常的安靜。明明是在住宅區，卻沒有任何住戶被驚擾而起的聲響。
周身莫名的冷顫。
眼前只有昏暗閃亮的路燈。黑暗的街道深不可見，像是在蠕動著。
也在這時，我才突然發覺眼前那些陰暗的角落....未免也過黑了。
黑暗中有些什麼在靠近。
我莫名的驚恐，卻也不知道在恐懼著什麼，想後退，卻癱軟在地。
被那無聲的壓力給逼著，幾乎要嚇得大喊出聲的同時...
「快點香。」
女友的聲音，突然在耳後響起。
我幾乎難以思考，只是反射性的抓了手邊的塑膠袋，摸到了塑膠殼的打火機。
點了火，抓起了一把檀香。
無比安靜。
我異常專注的把兩眼焦點，放在眼前那微小的藍黃火燄，和仍未燒起的線香。
甚至屏住了氣，不敢有著絲毫的分神。
不能分神，不敢分神。
哪怕眼角早瞄到了有些什麼，已經從黑暗中蠕動著聚向我身旁，圍繞著。
那些東西。
街燈仍亮著，我卻覺得眼前像是一片黑暗，只剩著打火機微弱的花火。
我死盯著打火機的火光，只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
不顧從左右兩旁、以及對面貼過來的臉龐。
明明應該是在無人的街上、明明沒感受到任何生人靠近的氣息。
臉孔卻像親暱似欲講悄悄話般，圍繞著火光，靠了上來。
緊貼在旁。
我不敢望向它們，不想看清任何一張臉孔，只是盯著微弱的火光。
如果打火機在此時熄滅了，在黑暗中，我恐怕會聽見自己崩潰的叫喊吧。
手仍顫抖著。
畢竟隨著線香的越漸燻黑，泛出了紅光，開始散出一絲絲的白煙。
說也奇怪，聞到熟悉的檀香味，我打從心理卻有種得救的感覺。路燈的光亮不
知道何時已回來。
隨著手上那把線香冉冉升起的白煙，一旁那些東西似乎也騷動了起來，不再只
是單純的圍繞，跟隨著白煙舞動著陷入了半透明般的狀態。
「把香插在食物前吧。」耳邊又傳來了女友的聲音。
我手忙腳亂著，把線香隨意就近插在那袋零食前，其實也只是硬找縫隙固定，
總之只要讓線香直立就行了吧？正插了下去，我猶豫了下，還是留了一根燃燒
的線香在手上，急著向後退去。
眼見著從黑暗中漫生而出的那些東西、從我身旁竄過的那些東西，就這麼在白
煙繚繞下，迅速而騷亂，似乎是飢腸轆轆的抓取著那些飲料餅乾，拼命攫食著。
如何的飢渴。
如何的狂亂。
我看了看眼前那些爭食著食物的混亂景象，忽然意識到，如果沒了那些貢品，
那被這樣撕裂著狼吞虎嚥的，只怕會是自己的血肉之軀。
「能幫你的，也就只有這樣了。」身後，突然感到有雙手輕輕拍了我的雙肩。
那是女友習慣對我做出的動作。
我急忙想回頭，卻突然明白了些什麼。硬生生的忍住，怕得是一回頭只會見著
空蕩蕩的街道。
想問的問題很多，但真的能有解答嗎？
「.......所以說....妳到底是什麼人？」
「.......早叫你多看書的。」是依舊埋怨的語氣。
即便是這樣突然的遽變，我卻忍不住笑了出來，身體也不再緊繃。
「妳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
背後無語。
「我們還有機會見面嗎？」
背後無語。
「真是無情呢.......」
背後無語。
回想起這一年來女友的碎碎叨叨，竟然沒有什麼不滿。
只可惜沒能再聽她多說一點。但越是張大了耳朵，不想錯過任何可能的回應，卻越覺淂
這夜晚的安靜。
然後耳朵感到刺痛。
我像是到這時，才注意到附近傳來的嘈雜聲。
不是過於安靜，而是我下意識拒絕去理解的那些聲音。
警車、消防車的氣笛聲、汽車喇叭的迴響、甚至是社區的廣播聲響。
人們夾雜著怒吼、驚慌、甚至求饒的慘烈哀號聲。
從四面八方傳來。
自社區街道、到繁榮的鬧區夜市、到市中心的辦公大廈、到遠邊仍緩緩漫著白煙的工廠
。
當那些東西從各種黑暗的角落中鑽出，無比饑渴的大快朵頤之時。
有多少人能夠在絕望中，度過這個夜晚？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手上仍緊抓著那包線香，另一隻手也仍抓著塑膠殼打火機。
嘆了一口氣。
這個夜晚還會很漫長吧，我這麼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