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太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尤其是剛下班回到家，就看見玄關至客廳堆滿了至
少三十幾盒十二門煙火盒；而我家小姐則是疲軟地倒在沙發上，縮著小腿看電視。
有人曾聽過理智斷線的聲音嗎？
絕對不是「啪！」一聲這麼簡單。
理智斷線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個男人的右嘴角肌群猛烈抽蓄，全身顫抖不已宛如即將引爆的
定時炸彈，接著仰頭對天花板咆嘯：「靠！這、什、麼、啊！」
好的，幻想結束；讓我們回歸現實吧。
我在玄關處稍微揉揉腫漲的太陽穴，安撫受到考驗的理智。在走到沙發短短幾步路途中，
雙手使勁磨搓氣到僵硬的臉皮，再試著擠出幾個半夜出門會嚇死人的小丑式誇張大笑臉。
一切準備就緒。
「呵呵，我可愛的方大小姐呀～」我咧出燦爛笑容，對著沙發上看來有氣無力的婉璇說：
「妳是從哪生出來這麼多可愛的煙火小寶貝啊？」
婉璇拿起壓在身體下的電視遙控器，上下切換頻道，最後停駐在一個廣告上－伸手對它指
了指－那是某家便利商店的廣告。
一位特別帥的男藝人駐足在漆黑夜裡，身後僅有便利超商的暈白燈光，他手上拿著一杯熱
咖啡啜飲著，看起來非常冷也異常寂寞；隨後超商白色感應門叮咚一聲向兩旁退開，走出
一位特別美的女藝人。
她點了點男人的寬厚肩膀。
男人回頭時她微笑著，將藏在身後的右手現出：一根又長又直的仙女棒！
男人稚氣地扮出了然於心的笑容（我覺得他的笑容似乎帶點猥褻成份）他掏出西裝褲右側
口袋裡的打火機。
他們一起點亮仙女棒，夜色輝映的火花中，他們笑得溫暖和煦。
鏡頭忽然拉遠，背景模糊得如色彩斑斕的油畫。
「八月九日，整個城市，就是你的煙火節。」我熱愛的女明星桂綸鎂以溫和沉穩的嗓音說
。
正以為這段廣告就這樣結束了，桂綸鎂卻突然跳出；她穩穩地站在超商透明玻璃前，右手
拖著一道白線條畫出透明的正方體，左手彷彿魔術師，對著那正方體併開五指－一盒十二
門煙火迸出！
煙火盒頂面置著正緩緩移動的微小計時儀表板。
「現在來超商購買定時煙火，還享有八盒半價的優惠唷！」綸鎂清甜地說。
廣告結束了。
方大小姐將頻道切回亂鬥王，盯著魯夫頭髮上翹像賽亞人般爆出橙色的霸氣，往鳴人的阿
姆斯特朗終極巨大螺旋丸飛去。
我則抱起客廳裡的一盒煙火，假意熱愛地揉來揉去，拚命忍住想拿它丟爆電視的衝動。
多年前也是這樣。
那時流行英雄節，那家超商主打「整座城市全是你的萬磁王」贈送可愛的冰箱小磁鐵，我
家小姐就囤積了一堆無用的紀念品。
廣告小物強迫症。
我又想起了2006年有部港片叫《最愛女人購物狂》，裡頭充斥著各種文明病，套句裡面的
話來說：現代人還真不是身體有病，就是心理有病。
我嘆口氣－感覺到氣息從又深又陰暗的肺臟經過呼吸道與鼻子，進入空氣裡化成帶點煙硝
氣味的薄霧，接著消失不見－對婉璇說：「所以妳買了幾盒？」
「五十、五十六盒......」她的聲音聽來像營火上烤熟的棉花糖，又軟又甜，臉上輝映著
興奮過頭的疲憊（或者有人會說，那是疲憊過後的油光），「我差點開心到死翹翹了。」
我放下那盒包裝快被揉爛的煙火，拍拍婉璇的小腿示意她移開些，便坐到沙發上。
電視上快掛掉的鳴人說出：「我本來不想用這招的。」一道黑墨般的氣如泉湧出，九尾戴
著半邊骨骸面具出現，嚎叫：「殲景，外旋發球。」顆顆細小球狀的粉色螺旋丸密密麻麻
地以各種不同的角度衝撞霸氣外露的魯夫，「這是賭上我對比司吉的愛！」九尾鳴人使盡
力氣對著魯夫咆哮，熱淚奪眶而出。
我趁隙搶走遙控器，關上電視。
「你幹嘛啦！」婉璇從沙發上跳起來，踩凹煙火盒的左下側，她氣呼呼瞪著我：「現在正
精彩耶！把遙控器還給我、快還給我！」她飛撲到我身上狂亂扒抓，試圖搶回電視的主控
權。
我笑著替換拿遙控器的雙手。如果不是我刻意放水，或是她氣到縮在一旁不和我說話，她
永遠也搶不到我手中的任何東西，交往至今都是如此，這是屬於我們倆的獨特親密遊戲。
不過今天有些不一樣；她似乎抓到我恍神的空隙，一把奪回電視主導權，她略微昂起頭，
驕傲得如同爬到主人頭髮上的豹貓，對我綻開露出白亮牙齒的愉悅笑容。
我詫異盯著婉璇手中的遙控器，感覺剛才那剎間，整座城市似乎慢了一秒。
「啊！差點忘了！」婉璇似乎終於想起來今天是什麼日子，她拋開遙控器對我說：「今天
就是煙火節囉～ 等等我們一起去時刻廣場放煙火吧！」
我注視著她走進房間換衣服，無奈地笑了笑－我似乎聽見周星馳在耳邊說：「完全不理人
家受得了受不了！」－她就是這麼任性的女孩子。
我緩慢將手伸入西裝外套口袋，搓了搓放在角落的五克拉鑽戒；方婉璇，我交往快五年的
女朋友，忍受我時常的粗心大意，偶爾承受我下班回家的低氣壓，儘管擁有廣告小物強迫
症，卻也讓她變得更加可愛。
就在今晚，我要和她求婚。
我們步出福爾大廈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三十分了。我想不論時代如何，女人化妝、著裝、挑
包包、找鞋子，至少會耗掉一、兩個小時，就跟盤古開天闢地、耶穌創世七日一樣，是千
古不變的道理。
到時刻廣場還必須走快三十分鐘的路程，因此我提議搭計程車－她穿高跟鞋，一向不喜歡
走太長的路－但婉璇不願意。
她跳起輕快的步伐，在我身邊繞圈打轉說：「氣象報告說今晚可能會下雪唷！台灣每五年
才會下一次的雪，每年初雪我都在街上、全都沒有錯過唷！」
看著她雀躍跳轉著－耀眼閃亮的深藍色小禮服裙襬，隨著一次次跳動翻轉，彷彿夜風撫過
海洋泛起微小波幅的浪潮，她的高跟鞋喀啦喀啦地合奏，交響出一片走在婉璇身邊，接近
方婉璇海洋才會出現的獨特旋律－我忽然有種錯覺；
她真的好完美！
她完美到我像是她海洋裡包覆的一顆純色泡沫，正從深海中一點一滴往上浮，一步步接近
空氣與海面的交界線；最終會破碎在海平面上，回歸空氣中。
右手劇痛，我渾身顫了一下！
我以為自己真的破碎了。
「你幹嘛都不走呀？」婉璇抱怨，舉起我的右手又咬了一口。
我啊一聲吃痛喊叫，才發現我像個稻草人立在深橘路燈下的長街。
婉璇跨步走向前，她轉身說：「你再不走我就不管你囉！」接著雙手後揹互握，往前像孩
子在玩跳房子似的大步邁開步伐。
我慌忙跟上她，順帶牽起她揹在後方的溫熱左手。
我右手隱約跳著陣陣抽痛，稍微瞥了一眼，手背上還印著蒼白深刻的牙痕，我邊走邊困惑
想著：手的痛覺跟皮膚抽動的頻率不太一樣，似乎慢了半拍。
夜晚十點五分，我們漸漸接近光影朦朧的時刻廣場。
它是座淺埋於地表下、透明玻璃殼內的巨大機械錶；你可以清晰看見它內理層次分明又疊
疊相遞的構造，也能觀察到一粒粒細小如蟻般的齒輪是如何捲繞、觸動和影響著一圈圈偌
大齒輪，乃至秒針不停地移動到一格又一格的刻痕，推動分針、觸及時針。
它從不間斷，也十分準時。
世界鐘錶藝術協會曾將它譽為目前世界上實體化最大、最美也最準確的機械錶。
沉黑夜幕中，時刻廣場一如往常散發誘人的澄黃光澤。
幾對情侶遠近不一地座落在錶面的各個刻度。
我牽著婉璇走向當初相識的刻度十三：五年前的下雪天，我就是在這遇見她的。
她彎著頭，對我笑出生命中的第一個春天。
婉璇按開手腕上的細藤袖珍錶，一道悠遠綠光對著地面，綠光探索掃描確認地表；三秒後
，五十六盒十二門煙火出現在我們眼前。
我鬆了一口氣。
至少回家後不會再看見這堆一不小心就可能炸開的危險物品。
當分針移動到我和婉璇這裡，一朵白色雪花降在婉璇白皙的頸上；我們抬頭往上看，天空
飄起了漫天大雪，時刻廣場散逸的清冷澄光將無數飄近的薄薄雪片穿透，六角形冰晶紋路
清晰可見－它們乘著空氣小幅度地左右搖擺，紛紛垂墜在碩大機械錶面上，也降落在我和
婉璇緊牽的左手上。
婉璇將五十六盒煙火擺齊，是個愛心的形狀。
我們一起設定爆炸時間，再跨入心型中央，雙手一同按上頻率控制器後，盯著細藤袖珍錶
倒數著：八......三、二......
咻───
五十六盒煙火同時炸開，垂直升上的煙硝伴隨刺耳聲響，飛快穿入雪緻夜景中。
各種顏色在夜空中綻開交疊，抹出一幅幅奇異光景－
青色爆開加深為鮮草綠，一幅春日青草的圖畫即將完成時，卻撞上耀眼的世界末日腥紅隕
石雨。
噴發在旁的墨綠花火攀爬上隕石表面，寄生出閃爍腥綠光點的詭異藤蔓，一片深秋乾裂的
褐色楓葉覆蓋其上，滋養了粉紅櫻花樹；靛紫色閃電猛然竄出，炫耀力量似地把樹幹擊出
洞洞窟窿，並占上風粉碎所有具象化的煙火，包括澡池裡的鮮黃小鴨、交通號誌小綠人、
在淺橘颶風中吃著便利商店招牌的特大號八爪烏賊，以及一張捲著山羊鬍擠眉弄眼的肖像
等，最後閃電衰竭呈現悲傷老人的醬紫面容；台灣黑熊伸出爪子撈起軟趴趴的顏面吞入肚
腹，跟著銀色獨角獸奔入史前時代的巨木林裡。
一道橫跨半面夜空的深藍海嘯，既緩慢又紮實地席捲而來－逃難的吸血鬼展開淺藍斗篷化
為蝙蝠隱入黑夜，他們的翅翼打翻了馬克杯裡的咖啡，灑在月亮上的咖啡漬使得急促奔跑
的暴龍滑倒，摔跌滾動成為薄荷口味冰淇淋球，往橙紅夕落的森林滾去－諾雅還沒建好木
質方舟，海嘯就淹沒了所有不該存在的文明。
夜空回到先前的寧靜，白雪暟暟的八月九日，煙火節。
我和婉璇低頭凝望彼此，似乎想從彼此的眼瞳中確認剛才的盛大煙火秀是否真實存在－好
長一段時間，我們僅是注視著對方，凝望時刻廣場反射在對方眼底的銀灰波光－最後我緩
慢屈膝，半跪下來，右手伸進口袋拿出藏好的鑽戒－
「小璇，妳願意......」晶亮鑽戒從我手中掉落，一股難聞的煙硝味沁入鼻息。
我瞪大雙眼呆愣著，對眼前發生的事情無法反應過來。
我的右手正快速燃燒，已經成為灰燼，現在只剩一截上臂；我嘗試動動左手，某種虛空的
乏力感懸掛在肩膀；我扭動脖子僵硬地轉頭，卻吸入大量灰色煙霧，嗆出滿眶眼淚。
我抬起頭，直勾勾凝視著婉璇。她哭了。
熾白眼淚順著她的臉龐滑下，滴落。
在澄色雪景下她哭得好美。
她跪了下來， 雙手捧著我正飛快消逝的臉頰，輕聲說：「你叫秦仁傑，來自台灣五年一度
的煙火節。現在你的形體要消失了，謝謝你，謝謝你帶給我這麼美好的五年時光。」
婉璇抱緊我，我卻感到一陣缺氧的窒息。
噹───！
時刻廣場敲響晚間十一點的鐘聲。
睜開雙眼，強烈熾白的光鋒刺入瞳孔，迫使我半瞇起眼皮。
制式的登登登三階音符響起，一道機械女聲客氣地說：
「感謝秦仁傑先生購買未來世界專輯中的《整個城市就是你的煙火節》，節目已播放完畢
，麻煩您於十分鐘內離開草皮套房，出口位於房間左側後方；十分鐘後，我們將進行全面
的消毒防治，以供下位客人使用。
「提醒您，洗手間位於出口後的左側迴廊。非常謝謝秦仁傑先生的光臨，期待您再次蒞臨
，衷心希望您這次玩得十分愉快。」
我滾向右側，讓鼻子吸一會混著土味的冰冷青草香，然後左手撐起身體，緩慢爬站起來。
一張皺掉的照片從胸前飄下掉在綠草皮上方－方婉璇，三年前離開我的女朋友，在北海道
的大雪裡笑得燦爛－我拾起它，撫平皺摺，放進上衣懷口袋、貼近胸口的錢包裡。
拖著略麻的雙腿，我走出青草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