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下列敘述與邏輯何者接近本國人之客觀中立原則，並簡易論述理由（注意，此題為複
選題）：
A.母親帶著我走上橋墩，政府逼得她走投無路。
B.孝子砍死其生父，因其生父自孝子年幼（依其記憶，應是八歲起）對其生母毒打兼虐待
至今。
C.黃太太持刀砍殺王先生及周遭鄰居，並重傷前來彌平紛爭之員警。深入調查後，黃太太
因不堪王先生長期施暴，數次求救於鄰居及警察、社工未果，才逮到機會痛下毒手，施展
報復。然而殺人償命，司法公正，法官必得判決死刑才顯法網恢恢。
D.歷史老師反黑箱課綱微調，所以他是綠的，因此他說國民黨是垃圾。
E.我的父母來自土耳其，因此我會中文、土耳其語以及不甚熟練的台語。
死禿爐在講台上臭著一張臉。
已經十分鐘了，他就只是站在講台上，偶爾翻弄台桌上的考卷。更多時候他盯著我們，目
光挾帶著怨恨與咒罵。教室天花板的風扇呼呼吹響，禿驢的稀疏髮絲迎風飛揚，宛若風信
子。
也許他的月薪瞬間少了幾千元，不，看他的臉臭成這樣，也許是少了幾萬元，我心想，這
樣也好，他大可以不買SK2或任何保養品，只要每天他都這樣繃緊臉皮，他就能年輕個十五
歲。
「禿子，要是你想就這樣帶過一堂課，我會從現在開始錄影，」范建民揮舞拳頭，從他握
手機握得死緊的拳頭來看，他顯然憤慨得想一拳掄到禿驢的鼻子上，「我會把影片放到網
路上，說你不尊重學生的受教權！」
「受教權？」禿驢傻了一下，接著他再重覆一次，只是這次語氣更為肯定（而且似乎有些
欽佩？）：「受教權，好樣的，」禿驢把第一張考卷拿起來，亮給全班看。「好樣的受教
權，來，建民，你有受教權，你的受教權讓你接受教育，你的分數像是有接受過教育的樣
子嗎？」
全班沒人說話，我們一起盯了那張考卷半响。
考卷是寫滿的。洋洋灑灑滿溢藍色墨汁，怵目驚心。你根本沒辦法想像在我們這個世代要
寫這麼多字而不靠鍵盤是多難的事。
許多片段反射著教室的燈光而藍得發亮，那是因為立可帶，從立可帶的足跡可以輕易察覺
有大幅段落是被修改過的，彷彿有多年經驗的編輯毫不眨眼地砍掉一堆沒用的雜草，再種
下希望的種子。
然而右上角紅如血的太陽，可不這麼想。
太慘了......我好不容易收回目光，偏過頭望向范建民。天啊，他的臉簡直是醬紫色，看
到那張臉我只想到約翰·史坦貝克的書名，再也沒有比那更貼切的形容詞：他整張臉融合
著飽滿的屈辱、不解與憤恨，簡直是憤怒的葡萄。
「我講過好多遍，叫你們題目要看清楚，你們有認真聽嗎？」禿驢扳著臉孔，他開始聲色
俱厲地指責我們：「『何者接近本國人之客觀中立原則』，就是要你們先定義『本國人的
客觀中立原則』：要講『本國人的客觀中立原則』，就要先定義『何謂本國人？』再來講
『客觀中立原則』，接著說明『本國人之客觀中立原則』與他國有何相異之處，再來你們
才能繼續作題啊！」
「屁咧，」我說，「靠腰啊，這跟詐騙集團有什麼兩樣？這次的出題老師是誰呀？」我真
的看不下去，尤其是范建民一臉受挫的樣子，而總是班上排名第二的吳雪卿聽完禿驢的講
解也跟著黯然低頭，我站起來離開位置，打算走到講台把那張考卷扯掉。
禿驢收手，我憤怒地看著他把那張考卷收下去－正想開口對他說他憑什麼這樣汙辱學生－
他便換另一張考卷上來。
我一把搶掉。然後禿驢訕訕地說：「全校最高分，你有必要這麼著急嗎？」
我猜想全班一定都驚詫得抬頭看我。
我猜想要是我有分身，而且此刻是坐在位置上，也一定會抬頭面露驚愕地看著自己。我緊
盯考卷，目光如同將被瀑布急流沖下山崖的人牢牢掐住長滿青苔的石頭，我的瞳孔攀著一
根棍子以及兩顆太陽打轉，手指捏著考卷邊緣直到指緣泛白。
我勉強說出：「......這、這並不公平。」
「噢，好個謙虛的傢伙，」禿驢笑著說：「吊車尾變成領頭羊，來，說說你的答案，說說
你對A選項的看法讓建民和雪卿吃吃驚，」我和禿驢靠得比其他人近，所以我能聽見他語
音結束後，似乎意有所指的微弱笑意。
這傢伙真的很低級，但我沒空理他。我看著A，心裡覺得一陣丟臉......但如果批改教師
認同我的答案，那麼我應該是正確的。這麼說起來，我不該感到丟臉才對。我應該......
、我應該驕傲又大聲說出我的答案，因為那是閱卷老師背書過的。
「不接近本國人之客觀中立原則，」我一個字一個字大聲唸著，聲音蓋過風扇旋轉的吱吱
嘎響，「『政府逼得她走投無路』顯然沒有任何依據。」
我唸完了，然後下意識抬頭看著教室裡的同學。想從他們的表情或眼神中看見類似認同的
情緒，然而我看到的都是迷惑......好像在說「就這樣？」的一張張相同表情的臉。
此時我身後－禿驢站的地方－傳來輕輕拍手的掌聲，我轉過頭，看見他學周杰倫的招牌拍
手動作。「寫得很好，如果我是批改的老師我就會給你滿分，不會扣你寫錯字的分數，」
禿頭說。
「嘿！這跟我寫的不是一樣嗎？」范建民憤恨得站起來抗議，他看起來很不甘願。
禿頭拿起他的考卷，然後以一種奇怪的抑揚頓挫聲調朗誦：「『政府逼得她走投無路』一
句，首先『逼得』一詞本身就不屬客觀中立的範疇，其次應具體陳述政府以何種方式對待
這位母親，這位母親又是否因自身作為導致......不拉不拉不拉，」禿頭從考卷中抬頭，
對著范建民訕笑著說：「廢話連篇，難怪批改老師連墨水分都懶得給你。」
范建民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紫，他看起來怒不可竭。我覺得我應該說些什麼話－我的同學被
羞辱了，我必須幫助他－可是我的嘴巴很乾，乾得沒辦法擠出一個字，於是我望著教室裡
的其他同學希望他們能幫建民講話......但他們的嘴巴似乎都很乾。
「好的，謙虛的羔羊，接著B選項，」禿頭語氣愉快，有著洩憤的輕鬆感。那讓我有一種厭
惡的感覺，我突然想轉過身，把考卷揉成紙團丟到他臉上。
不過這種厭惡感很快就消退了。我猜想那是因為唸出考卷答案比較有吸引力的關係。於是
我再一次大聲唸著：「接近本國人之客觀中立原則；『孝子』砍其生父以回報其生母的恩
德，完全符合孝子的定義。再說，時下媒體都以『孝子』下標，這一形容詞顯然已脫離本
意，成為新一代好男人的定義。」
「抗議！」吳台生從椅子上站起來，激動說：「我不能接受！」
他連珠炮似地批判：「就算孝子成為新一代好男人的定義，它還是一個形容詞，新聞必須
客觀，你認為的孝子的定義不代表我認為的孝子的定義，所以必須避免使用這詞；而且要
是救母親叫孝子，砍死父親還叫孝子嗎？這根本是一個邏輯大洞！」
「而且，」雪卿的聲音這時也竄出來，天知道我多不想她也加入批判我的行列，「『毒打
兼虐待』這五字也不夠客觀，怎樣稱『毒打』、怎樣叫『虐待』都應該具體陳述。」
同學們紛紛細語贊同，這時禿頭拍拍講台，砰聲頓時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他身上。
「我說過幾百遍了，」禿頭字字停頓，以接近咬牙的程度說這句話。接著他像是忍不住了
，一瞬間把怨氣爆發出來，他咆哮出聲：「叫你們題目要看清楚－看！清！楚！『接近本
國人之客觀中立原則』是看不懂嗎？還是要回家抄寫兩百遍你們才看得懂這句話代表的意
義！」
禿頭停頓下來，彷彿盡力不讓自己撂下髒話。最後他只是面色難看地說：「愚蠢至極，你
們個個都愚蠢至極，只有我面前這頭謙遜的羔羊比較聰明－
「你們要是不認為『孝子』接近本國人的客觀中立原則，去抗議啊，去包圍NCC啊，我告訴
你們，你們要是覺得『毒打兼虐待』不夠具體客觀，那是因為你們沒有親上火線－你們沒
有看到那種瞧了一眼就覺得可憐、哀傷的畫面－才會要求具體陳述，那對家屬來說是二度
傷害！
「聽好，你們這群涉世未深的傢伙，」頂上覆著稀薄灰髮的游老師說，「你儘管寫『有九
道刀傷是在小腿，手臂上有超過十個菸疤』，但最後編輯會直接告訴你他版面有限，或不
講一聲就砍掉你的敘述，為什麼？」
游老師停頓片刻。像是等著有人開口解答，但從他臉上的表情，從那一抹得意的獰笑看來
，他深知不會有人知道答案。
「因為『接近本國人之客觀中立原則』就是這樣，如果你不寫得聳動就不如不要寫，寫不
出『小腿有九道血淋淋的傷口才剛結痂，手臂都是菸疤，深紫色的瘀青佈滿身體』不如就
寫『毒打兼虐待』，不灑狗血就沒有人要看，這就是『本國人之客觀中立原則』與其他國
家不同的其中一個地方。」
教室內所有人靜默不語，電風扇嗡嗡作響。
游老師打破沈默，輕聲喚道：「來，謙虛小羊，C選項。」
我盯著手上的考卷，不知道該不該唸，而且我的腿已經站得有點酸了。
我想回到我的位置上去。
然而有道又奇怪又愚蠢的念頭閃過，讓我最後還是在原地大聲唸出答案。我覺得，要是就
這麼回到座位，我會頓時失去唸出考卷答案的勇氣，我的同學們會圍著我、針對我、質疑
我......但是只要站在這，只要站在游老師的講台面前，他們就不敢對我大放厥詞；很愚
蠢的念頭，對吧？
「接近本國人之客觀中立原則，殺人本來就應該償命，更何況黃太太一人的命根本不夠抵
王先生、周遭鄰居的命以及被她重傷的員警。假如我是法官，我同意引進鞭刑懲罰黃太太
，最後再執行死刑，以慰受難者在天之靈。」我喊得口乾舌燥，在抬頭時不自覺吞了口口
水。
我看得出大部份同學都不贊同我。
范建民朝我投來的目光讓我想只稱呼他姓名的頭兩字......最後兩字也行。
吳雪卿的眼神讓我很心碎，那是一種徹底寒冷的感覺，凝視著她的眼睛，我似乎可以看到
她賞我一個大耳光，然後呸聲對我說「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吳台生對我稍微起抬下巴，用鄙夷神情看我。
我往後，背靠上講台桌，現在能支撐我的就只有游老師了。我覺得很受傷，我只是講出我
寫的答案而已，我只是講出閱卷老師批改而認同的答案，為什麼要針對我？為什麼不對付
他們？
游老師的聲音從我身後發出來，宛如溫暖的陽光。「答得很好，相信在座同學都獲得開示
。范建民同學，你要學一學人家的簡單明瞭，你的『司法改革論』又臭又長，塗塗改改的
又很難看，下次考試加油，好嗎？」
賤民的臉色竄紅，又漲得跟葡萄一樣紫黑。但他悶不吭聲，把頭撇到另一個方向。
「來，羊兒，D，像剛才一樣大聲唸出你的答案。」
我先吞下口水，然後盡量模仿游悔去老師剛剛優美的抑揚頓挫語調朗誦：「接近本國人之
客觀中立原則，這題為邏輯思辯，無須簡論。」
吳台生重重拍響桌面，砰一聲從座位上跳起來。「這太扯了吧？」他朝我這怒吼，在我往
後縮、背整個抵上講台桌時，他把視線挪向游悔去老師（這讓我鬆一口氣）然後厲聲喊道
：「歷史老師反黑箱課綱微調是併成一體的兩件事！」
「歷史老師可能反黑箱，不反課綱微調；也可能反黑箱和反課綱微調。但不管怎樣，這跟
歷史老師是不是綠的一點關係都沒有！一件錯誤的行為並不會因為是誰做的就變成正確，
反黑箱和反課綱微調都是因為它的作為不符合期待，反藍又可能是另一件事；而無論這兩
者有什麼共通性，都不代表它意味著挺綠！
「再說，就算歷史老師是綠的，」吳台生最後一句幾乎是用吼的：「也不代表他就會因此
說國民黨是垃圾！」
教室裡的同學們全數贊同點頭，吳雪卿把手放在桌前開始鼓掌，犯賤民一臉該死的歡愉，
他吹著口哨，全班開始鼓譟大喊台生！台生！台生！台生！台生！
我怕得要死，背緊緊往後貼著講台桌。我感覺到講台桌都快被我推得離地，宛如我的背靠
著一條懸吊高空的鋼索，我就躺在那條鋼索上搖搖欲墜，等待隨時可能摔得粉身碎骨的危
機。
幾乎細不可聞、像靠在我太陽穴旁耳語的游悔去先生輕聲呢喃：「來，羔羊，不要理會群
眾暴力，鼓起勇氣大聲唸最後的答案，為沈默的大多數發聲，讓他們知道社會不能一言堂
。」
於是我扯開喉嚨，盡己所能地用最大音量大吼：「最後一題！不接近本國人之客觀中立原
則！這題為錯誤的邏輯思辨，依照現行教育體制，必須還會英文！」
犯賤民從椅子上跳起來，吳雪卿也是，其他同學也跟著憤恨而起。他們的眼神讓我恐懼得
縮著身體，身後的講台桌感覺起來就快垮了，我慶幸著還好有游先生在身後支持著我....
..我匆忙往後撇頭，希望游先生可以救我......我驚愕地瞪大眼睛：我沒看到游先生的人
影，他就這麼不著痕跡地憑空消失。
就在這時，講台桌終於倒了，砰空一聲發出碩大巨響。如同野風猛力吹垮腐朽破敗的樹幹
，將它連根拔起，翻覆在紮實堅硬的土地上。
我仰望天花板上的燈管沒多久－也許不到三十秒－范建民和吳台生便一人一邊撐著我的腋
下，把我拉起來。他們問我有沒有受傷，我回我沒事。當吳雪卿獨自一人拉起講台桌，霎
時間我才暸解死禿驢為何會頓時消失：他整個人蹲下，兩手護抱著頭縮在雙膝間，躲在講
台桌內的挖空處......而我只能低頭注視他－我不曉得還能面對哪個同學的眼睛－期待他
能站起來再為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