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凱莉是一隻貓，她會挑一個寒冷的天氣，準時在下午兩點四十七分，流浪晃蕩於二十
街和二十一街的交叉口，裝作一副受盡冷風摧殘、疲憊不堪的可憐模樣－她的灰白貓毛凌
亂錯雜卻無心整理，碧綠的眼神如灰雲低垂，一心尋找著溫暖可棲身之所。
很恰巧的。位於二十街與二十一街的十字交叉口，那道塗鴉著藍男紅女愉悅跳舞的鐵捲門
此時轟隆作響，緩緩上抬。約略抬升至三分之一時，捲門裡會閃射出幾條溫暖的橘色光線
，映照在灰灰長街上為寒冬添增心理上的熱度。接著捲門內將會隱約響出不知名女歌手的
慵懶嗓音。
凱莉從來不曉得那是誰的歌聲，她也不怎麼在乎。
但她明白，現在必須小步踱過黑白相間的斑馬線，蹲踞在顯露嵌合桃花心木的褐色收銀櫃
台，可憐兮兮地舔亂已經夠雜亂的軟毛，並在十秒後有氣無力地提起圓滾的頭顱，用哀憐
眼神望著正從店內走出來擺放路招牌（上面寫著：浮士德咖啡館，今日特別供應：雪夜咖
啡！）深藍頭巾整齊綁住染褐短髮的艾斯提－凱莉知道，他總是在這樣寒冷灰暗的天氣裡
晚兩分三十秒開店。
艾斯提會摸摸她凌亂的毛髮，凱莉會慵懶享受著他的愛撫，時而嘉獎似地伸伸修長的腰腿
，告訴他這裡非常有感覺；他會將她帶進店內，招待她一杯情人的眼淚，因為她是今天第
一位進入店裡的客人－噢、當然不只是因為如此，有一大部分也是因為艾斯提私心想多認
識她。
他們會在靠近櫃檯的第七桌熱絡暢談，排在櫃檯邊、空有姿色的女孩們不滿地掘起嘴巴，
煩悶敲按著服務鈴；他們會朝那些女孩看一眼......
「凱莉......？凱莉！」
「啊？」凱莉在教室內猛然站起，驚嚇地看著距離她極近的史文斯先生。他此時扳著一張
嚴厲面孔，急遽的憤怒從他緊縮的瞳孔迸射而出，穿過厚重鏡片仍絲毫未減威力，全力傾
注在凱莉迷惘的眼瞳裡。她冷然一顫。
「我說，」史文斯先生對著凱莉輕蔑一笑，接著面向全班將兩手一攤，「毫無疑問，凱莉
她並不知道海明威與費茲傑羅在文學上有何共通點，」
事實上，在班納史文斯的課堂裡，大多數人也都不明白海明威和任何文學家的關係。如果
此刻衝出一群記者訪問教室裡的青年學子們，會發現有部分學生甚至連這堂課叫海明威的
文學著作都不知道。
而此時，那群不曉得這堂課的名稱的學生們正交互竊竊私語，各個用打趣的眼神盯著凱莉
瞧。
「我想......，」看著凱莉的困惑面孔，史文斯伸出一根食指敲敲自己的下巴，「下禮拜
一開始五天的留校自學，應該夠凱莉熟悉海明威，更甚於......呃，艾斯提同學吧？」史
文斯先生悠然指了指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從容看書的艾斯提（好在他的注意力並
不放在艾斯提身上，他此刻看的是歌德的著作）。
全班哄堂大笑，凱莉羞赧地燒熱耳朵，一霞晚紅飛快躍上幾點雀斑的雙頰。
「史文斯先生，我想知道海明威父親的自殺行為，對其文學風格的影響。」班傑明的提問
勉強擠過眾人的笑聲，至少搆得上史文斯聽得見的最細微程度。
有那麼一會時間，史文斯考慮要繼續羞辱凱莉，還是回答這個問題－對班納史文斯來說，
教訓不聽課學生的快感近乎等同於研究海明威的樂趣。最後他選擇了海明威，畢竟難得有
學生會在他課堂上發問，這滿足了他當老師的小小虛榮心。
當鐘聲響起，課堂結束在沉悶的「海明威最後效仿其父親，雖然許多門外漢聲稱那是個意
外，但......」。蜜雪兒將桌上的手機、小鏡子等物品收入包包後，逕直走向凱莉的座位
，凱莉正好整理完書包，抬起頭來望著她。
「我們都知道妳很哈艾斯提，就算以前不知道，今天也知道了。」蜜雪兒稍稍皺起修齊的
薄細眉毛，軟嫩嘴唇上擦著一層薄薄的粉色唇膏，她稍微彎腰，低聲對著凱莉道，「明晚
艾斯提會來我家，出席在我辦的派對上。不過，妳不會出現在受邀名單裡，這樣我說得夠
明白了嗎？」
蜜雪兒眼角的餘光瞥見艾斯提正往這邊走來，她直起身子，稍微順了順白銀色澤的及腰長
髮，轉身對著她的兩個小跟班－貝蒂和莎菈招招手（她們倆一致有個默契，千萬別在蜜雪
兒喬事情時在她身邊，否則一個不小心，她們就成了事情不順的出氣筒）再轉向面對著艾
斯提甜膩笑著（凱莉覺得她笑起來活像噁心的粉紅蟾蜍），而艾斯提也回給她一個禮貌的
笑容。
蜜雪兒扭著纖細的腰走向艾斯提，悄聲附在他耳旁說了一些話，便勾起他的手走出教室外
，出教室前還不忘回頭往氣到咬著下唇的凱莉曖昧一笑。
「算了吧，」班傑明不知道何時站在凱莉座位旁，他戴著的眼鏡幾乎和班納史文斯的鏡片
一樣厚，這帶給他不少困擾，例如四眼笨雞的綽號，「忘掉不愉快，在留校自學開始前，
妳至少還有兩天的假日可以好好度過！」
他與凱莉一同走出教室外，步在出校園的長廊上，兩個人都默不作聲，各懷心事。
班傑明依稀可以猜出凱莉的困擾，看她垂頭喪氣的模樣，鐵定是覺得這週的最後一堂課糟
透了！大概比窗外的陰沉天氣還糟！而最糟的，應該是下禮拜連續五天的留校自學，不能
夠到籃球場旁觀看艾斯提史蒂芬打球，對於凱莉來說這簡直是凌遲般的酷刑。他太瞭解凱
莉了－
為了艾斯提，凱莉什麼都願意做；班傑明亦同，只不過對象是凱莉。
學校擦拭潔白的自動玻璃門打開後，陣陣寒風襲來，寂寥刺骨地拂過急忙回家享受暖氣與
火爐的學生上頭，凱莉拉緊圍在脖子的褐色圍巾，想起文學課做的白日夢也是這樣的嚴寒
天氣。她又紅了耳根。
灰雲低沉地如同湮滅了天空的界限，在地面和雲朵之間僅隔一磚磚紅色、米白色的屋瓦片
牆，氣溫可能跌破今晨新聞以專業口吻報導的攝氏六度。
通常凱莉是不會聽到氣象報導的，然而今日父母親房間放置的鬧鐘碰巧沒電，凱莉又習慣
賴床，於是她難得遲到了一次。還是班傑明如往常般地走到家樓下會同她一道上學，按下
電鈴，才驚醒她的父母。
若是仔細回想，今天真是不順的一天，凱莉頂著寒風邊走邊這麼想著。
「妳贏不了她的，因為她是個賤女人。」禁不起這樣的沉默，班傑明首先發話。
「我知道她是個賤女人。」聽見班傑明這麼說，凱莉一時忘卻了凍得打顫的牙齒，嶄露出
清新的微笑。
「但在課堂上，我到底......」她的臉頰又飛快竄起紅暈。
「妳喃喃唸著艾斯提，雖然聲音非常小，要史文斯附在妳身邊才聽得見，但看妳的嘴型也
知道。」班傑明難得擺出一臉嫌惡的臉孔，「真不知道那傢伙哪裡好？妳又發什麼春？」
「天哪......天哪......」凱莉的臉又更紅了，她重覆囁語，顯然沒把班傑明的話聽完。
班傑明憤恨地踢著路邊不知打哪找來的小碎石，碎石躍過一彎小窟窿滾向前方，停在二十
街與二十一街的交叉口、一雙低調但擦得亮眼的藍黑球鞋旁，凱莉停下腳步，愣愣盯著前
方。
即便這十字交叉口充滿了濃重的商業氣息─咖啡館、書局、速食業、櫥窗展示著當季青少
年流行衣著的服飾店，仍不敵大自然愜意揮灑的極低氣溫，大部分店家在本應熱鬧的放學
時刻拉下鐵捲門，躲避寒風肆虐。
除了無處可去的流浪漢，正常人也不會在這種天氣遊蕩在街頭。
但戴著耳機的艾斯提就站在那個十字路口，悠然等著紅綠燈號誌，穿越斑馬線到對面的浮
士德咖啡館。此時咖啡館是未營業狀態。
難不成這種天氣也要開店？凱莉疑惑著。
她注視著艾斯提越過馬路，拿出口袋裡的鑰匙對著鐵捲門右側－正好是塗鴉上其中一位藍
男的下半身部位－開啟一道小門，一溜煙鑽了進去。這情景凱莉看過不下百遍（通常再過
十分鐘，捲門就會上抬表示營業），只是今天特別不一樣、非常不一樣，但是哪裡變得不
一樣了？
一股力量扯著她的左手袖口，陰冷寒風毫不猶豫地灌進右手腕刺疼她滑嫩的皮膚，似要凍
開一道細微血腥的傷口。
凱莉轉頭，這才意識到班傑明像根木頭似地跟著她站在風裡，一次次拉扯她的衣袖喚回她
的意識。她感到有些丟臉。
若是換成蜜雪兒那群人，大概會把她這副蠢樣拍下來丟上網路任人評閱，就連標題她都可
以猜出來－一定是花癡醜女、放蕩淫婦等用詞，非要搞到她在學校顏面盡失，或在艾斯提
面前抬不起頭為止！
凱莉越想越驚悚，忍不住四處張望，搜索著附近有沒有貝蒂和莎菈的蹤跡。
在此同時，班傑明真心覺得凱莉病了。
上周末的大雪結束後，凱莉就變得很不尋常。
不用說別人，就連她父母親都沒有注意到：凱莉變得容易受到驚嚇、眷戀溫暖的毛織品、
在學校的課堂上也發懶貪睡－雖然這也許都是進入寒冬後的氣候所致，沒有陽光的日子會
令人特別憂鬱、疲倦，但以往的冬天凱莉都沒有這樣的症狀。
而這不僅是發春而已......凱莉今日的言行舉止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今天一大早，班傑明到了凱莉家樓下，就聽見位於門口正上方處的二樓房間－凱莉房間的
窗口－傳出細小如蚊的聲音。儘管非常細微，站在窗外正下方的班傑明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那慵懶紓解的呻吟使他瞬間燙紅了雙頰，趕緊按電鈴知會凱莉他已經在她家門外了。
她似乎什麼也不清楚，頂著一頭蓬鬆亂髮下樓，說著她睡過頭了；
他也不敢細問－哪怕是現在，班傑明就連提也不敢提－直說他先到學校去。
再來是課堂上碎聲囁嚅，惹得史文斯沒心情照本宣科自顧自的教書，點了她回答問題，她
卻還在發神經。現在凱莉的頭轉來轉去，警戒的眼神發狠地一遍遍掃過街角，彷彿地毯式
搜索哪隻會傷害她的螞蟻、跳蚤、病毒等極細微生物－他可以想見，若是真的有生物被她
搜索出來......包準會被凱莉碎屍萬段吧？
班傑明搖搖頭，不能放任凱莉繼續下去了。
「嘿！凱莉、凱莉！」班傑明在寒風中扯開喉嚨，極大的音量彷彿是叫著遠方三條街區外
的路人。
凱莉猛然回神，茫然瞪著班傑明。
「妳還好嗎？」他僵冷的手掌在凱莉眼前揮舞，看見她的瞳孔跟著自己的手上下晃動，他
連忙說道：「天氣太冷了，我們快點回家好嗎？」
凱莉點點頭，但雙眼依然漆黑空洞，彷若失了魂魄似地任由班傑明凍壞的右手牽著，支撐
她步過二十一街口。
清幽陰柔的聲調隨著冷風呼嘯在班傑明的耳中，一度令他以為是自己在風中站久了，凍得
耳膜僵化幻聽。
然而凱莉的行動，使他明白這若隱若現的音樂在現實裡是真正存在著－她的腳步如同綁上
鉛塊越來越沉，班傑明甚至要用拉的，最後要用推的，才能移動凱莉半步。
直至班傑明力氣用盡，攤在地上喘氣，身體冒出熱烈蒸騰的汗水，也無法再移動凱莉另一
個半步。他拚命忍住的眼淚徒然滴落，感到前所未有的荒謬與無助；他全身打顫，並不是
因為天氣越來越寒冷，而是因為恐懼。
凱莉現在整個人靜止不動，像根冰棒佇在寒街上，瞳仁發綠，面無表情。
暖橘色光線傾斜投下，幾道陽光映照在深灰的十字街口，班傑明往右望去，是那間凱莉時
常觀望，而不敢動身前往的咖啡館。
本來模糊閃滅的音樂變得更加清晰，陶冶醉人的迷情嗓音蓋過吹透長街的寒冷嗚鳴，若不
是班傑明全身疲憊地擠不出力氣，去他的服務生是艾斯提還是誰，他真想進去喝杯熱飲；
他是認真這麼想的。
此時凱莉蜷縮起來，她四肢掌足趴立在地，腳掌與踝關節一聲沉悶詭異的喀辣作響，腳背
貼合脛骨、腳趾直指著足膝處，她的頭竭盡所能地彎向身體右側，用短小的舌頭舔了舔被
甩下的深黑鬈髮、及捲在脖子上的圍巾。
她前後伸動頸子、左右搖繞頭顱，似乎覺得圍巾相當煩人。於是舉起掌搔弄著脖頸，嘴齒
掌指並用，好不容易才將沾滿口水的褐色圍巾踏在足下，頗富成就感地伸吐短舌舔拭、清
理著繞在指縫與嘴邊的頭髮。
班傑明呆愣望著這一切。
視覺還停留在十秒鐘前，所有畫面像是以秒速三十分厘播放的八厘米影片，影格中每個動
作與間隙都被瞧得仔細清晰，包括凱莉的犬齒刁咬著圍巾第三行第五個方格子，扭動頸部
、甩著脖子，口唇中揮灑出透亮白皙的吐沫。
接著影格經過放大、放大再放大，使得視覺過度失焦而糊成一片－他枯竭的靈魂之窗泉湧
出大量的驚懼淚水，下半身也同樣流淌著液狀物，聞起來餿臭腥黏。
凱莉此刻正以悠然閒適的速度，踏著彷似暈銀月光般輕巧柔和的小躍步，跨過黑白相間的
斑馬線，蹲踞在未完全開店的咖啡館前。她轉動頭顱，兇狠地揮使牙齒啃咬、扯亂身上的
衣物，再崛起背椎、弓起身子－
喀辣、喀辣、喀辣、喀辣、喀辣！
如連環炮似地成串的骨裂聲響，一波坡轟擊著班傑明的耳膜，終於炸崩了他的理性堤防。
他顏面七孔緩慢淌出如河般齊整的純淨水條，水條在寒街上匯聚成一道清澈小溪。彷彿傲
視天下萬物的黑洞般，浮士德咖啡館不疾不徐地伸出深藍色澤的影子連接清流，汲取靈魂
的汁液。
不過在平凡人眼中，看到的僅是不知何時出現的雨後淺窪，正以極快速度被大氣蒸發掉；
他們非常可能會對著左鄰右舍說道：我賭五十、不，我賭一百元！明天肯定會是個適合郊
遊的好天氣！
艾斯提佇立在浮士德咖啡館外頭，黑胡桃木製的招牌展立在街邊，上頭寫著：今夜特別供
應－情人的眼淚。
他蹲下來，輕柔撫著凱莉的脖頸－她把自己咬得渾身是傷，大大小小的傷口綻放在橘色光
線下，彷似得了嚴重的皮膚病，破出凹凸不平的體肉；如今她放鬆了弓起的背脊，不再裝
作受盡寒風蹂躪的可憐模樣，溫順享受被撫摸的快感。
艾斯提擁起脊椎骨碎裂、軟如癱泥的凱莉，悠然走入店內，放在距離櫃台最近的第七桌上
。
作為一隻貓，凱莉眨眨她碧綠的瞳仁，慵懶望著艾斯提烹調咖啡。
店內灰色星期五的黑膠唱片在唱盤機上轉動著。迷惑人心的嗓音攪和著寒冷空氣奔竄在城
市各處角落，它灰怏怏的觸手鑽過狹窄的門縫、鑿開透風的窗戶，沁入人們酣眠的夢境及
因熬夜而精神耗弱的耳鼻。
浮士德咖啡館已經完全開了。